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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北侯府鬆濤園。


    頂如傘蓋的鬆樹下,青石的圓桌,紫藤的圈椅,白瓷的茶盅,紅亮的茶湯,煮茶的動作本就優雅,由著沈世碩做來,更是優雅得沒了一絲煙火氣,即使他坐在特製的硬木輪椅上,也不減半分脫塵。


    沈凱原身子微向前傾:“父親,之前喬家遞過話,要為喬立求娶四丫頭,大嫂推說等大哥回京再議。喬家連出變故,朝野側目,大都不願再與喬家粘連。眼下是喬家的大喪時候,他們本該低一低頭小心做事,怎麽還把喬立的庚帖送到我們沈家來,還變成求娶六丫頭,他們——到底什麽意思?貶毀六丫頭?”


    老侯爺接過沈雪奉上的茶盅:“貶毀?哪個與你哭的?為喬立求娶六丫頭,你自己是怎麽想的?”重重地咬著“你自己”三個字。


    沈凱原猶豫許久,慢慢說道:“兒子覺得吧,與勳爵世家相比,喬家算是文臣清流裏的新貴,這麽多年下來底子打得很好,子弟俊傑眾多,後勁應該很足,眼下雖然折了兩個大員,損了三個嫡女,傷筋動骨,但還不至於斷了根本。喬立沒有入仕,據說自幼走的就是下一代家主的培養路子,看遍長安城少年郎,喬立才貌雙全,人也沉穩,算得個中翹楚。而六丫頭,出身終究低一些。此消彼長,倒不失為一樁好婚事。”


    老侯爺喝口茶:“按朝例,父喪丁憂三年,喬家真正需要丁憂的子侄不過二三,三年後的喬家,誰又估得清呢。既然你覺得不失為一樁好婚事,那就定下來吧,別由著那些個眼皮子淺的嚼舌頭瞎蹦躂,宗婦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得的。”


    沈凱原臉皮微紅,老爺子這是讓他敲打某些人。不能搞出結親成結仇的丟臉事來。尷尬地喝兩口茶,沈凱原道:“說到六丫頭的親事,有件事不能不提了,孫姨娘的娘家與錢舅舅家有些表親。是以良妾的身份進的沈家,當初六丫頭生下來就記在楊氏的名下,那時候阿楠剛出了事,楊氏一病不起,裏裏外外的心力上不大顧得過來,六丫頭便由孫姨娘自己養著,這就一直養到現在。時間長了,都忘了六丫頭是記名嫡女。”


    老侯爺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回事,那六丫頭記在楊氏的名下,可入了族譜?”


    沈凱原有點頭疼:“入過族譜。還差著楊氏的手印,不完全算得,楊氏的病拖了一兩年,顧此失彼的,孫姨娘提過幾次。不了了之。”


    沈雪嘴角微翹,不嫉不惱的所謂賢良大度正妻,隻能是沒把丈夫放在心上的,楊氏隔應沈霨,拖著不在族譜上按那個記名手印,太正常不過,隻是如今沈家危機四伏。有些事即使不算細小,也必須化作煙霧了。


    族譜。沈凱川靠著藤椅,抬頭看天。


    沈雪奉一杯茶給沈凱原:“二伯父既然覺得和喬家的婚事還算不錯,那就該為六妹妹多考慮幾分。”


    沈凱原嗬嗬笑道:“五丫頭是說該讓六丫頭跟在你二伯母身邊學習掌家嗎?”


    沈雪笑道:“二伯父,六妹妹嫁到喬家去,是要做清流大家的宗婦的。二伯母身體不太好,六妹妹合宜跟著大伯母為佳,不過侯府多事,大伯母正忙,二伯父不妨請大姐姐帶一帶六妹妹。大姐夫得封武寧侯,前景光明,東安侯府與武寧侯府,上上下下,來來往往,不可多得的機會。”


    沈凱原注目沈雪,久久才道:“喬立俊傑,五丫頭不介意六丫頭的親事定在前頭?”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沈雪很是淺淡,“再說,王八瞧綠豆,總得瞧對了眼才是。”


    沈凱原一口茶噴出,五丫頭,你臉不紅心不跳,確認在說婚事?確認婚事可以和王八綠豆連在一起?


    沈世碩斟茶的手一抖,斜斜地看過來,五妹妹,你確認你的婚姻大事肯從父母之命?那個不大識數的何大夫,何許人也,北晉二皇子把自己最器重的骨科大夫借出來,且一借一年,這裏麵沒有蹊蹺,還有什麽是曖/昧?何大夫豎起三根手指說,再有兩個月,他就可以正常行走,搖一搖巴掌說再有多半年,他就可以重溫兒時舊事,下河捉條魚,上房揭片瓦。


    沈凱川收回飄遠的視線,慢條斯理:“信王府斷子絕孫那點兒破事傳得爛大街了,延慶老兒這一招不戰而屈人之兵玩得很不錯,原本站了信王府隊的人,有不少又直了腰身觀望起三皇子和四皇子,有信王府在前,且由他們折騰去。阿碩,你排布的小八卦陣,進行得怎樣了?”


    沈世碩放下茶具,轉動輪椅麵向沈凱川,道:“再有十來天就可全部完工,五妹妹把地載、風揚兩陣做了做小修,陣勢啟動,可抗一萬禦林軍全麵進攻三個時辰,足夠家人從地道土遁出長安。(.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沈雪微微蹙眉:“地道挖通至今已經有二十年,這幾日二哥帶著暗衛正在加緊做修葺,出口處是城東的棗樹莊子,與城西的桃花山莊隔了城,倒是有點兒遠。”


    老侯爺:“那個棗樹莊子原是錢家的家業,錢錢的陪嫁悉數陪給了阿靜,阿靜小時候被棗核嗆過,對棗子深惡不已,大莊子換小莊子,棗樹莊子就留在了沈家。宮變以後,延慶稱帝,我也算是怕一家子全被端了,挖地道留個後手,棗樹莊子隨後轉到了錢家世仆的名下。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沒人記得那樣一個小莊子曾經姓過沈,那裏——很安全。”


    沈雪從沈世碩手裏接過茶壺,給老侯爺續杯:“祖父,棗樹莊子確實不起眼,可是,萬一不幸,家裏的人逃出侯府,人多難免引得旁人注意,那裏山坡和緩不利於攻守,麵積太小存不住水糧,隻能作為臨時歇腳的地方,桃花山莊則不一樣。桃林峧地理位置奇特,易守難攻,屯糧屯水經得起兩三個月的大軍圍困。保得住家人平安,祖父你們才能放手一搏。”


    沈世碩:“現在正是棗子成熟的季節。莊子裏往外出棗子、曬棗子,時有人來往,母親就機安排了兩輛看上去極普通的馬車,大致可以搶在京兆府封鎖官道前趕往桃林峧。另外,福叔借著陪阿波、阿研、阿檀三兄弟打獵,也在尋找避走官道的鄉路,不過肯定會有繞行,而且不太好走。”


    沈雪嘿嘿,這一個個大的小的,想得不要太周到好不好。這會讓她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人有點多餘。


    鬆濤園管事急急走來,行禮,道:“侯爺,智王府恒世子又來了。還是說要見五小姐。”


    沈凱川擺擺手:“轟出去便是。”


    鬆濤園管事麵有難色,再不濟那也是親王世子,豈是侯府下人敢明著得罪的。


    沈世碩皺皺眉:“母親怎麽說的?”


    鬆濤園管事:“芳菲院那邊傳來的話,大夫人一再擺明恒世子是外男,斷無會見閨閣千金的道理,也不知恒世子怎麽回事,竟然說五小姐鐵定要嫁給華世子。侯府卻沒有一點辦喜事的樣子,口口指責侯府輕慢五小姐。大夫人忍著氣請恒世子離開,恒世子卻大喊一定要見五小姐,大夫人見他無理吵鬧,直怕壞了五小姐的名聲。”


    沈凱川臉色一沉:“轟出去便是!”


    鬆濤園管事抹抹額角的汗:“瞧恒世子那模樣,怕是會在府門外鬧事。”


    莫名其妙事鬧大了。吃虧的還是沈家的小姐。


    沈凱原奇道:“連大嫂也攔不住失了主張,溫文爾雅的恒世子改走胡攪蠻纏的路子了?這是兩天來的第三次要見五丫頭了吧,難不成真有什麽事非找五丫頭不可?”


    沈凱川麵色不虞:“混吃等死的庸貨,甘心把智王府變成信王府的附屬,能有什麽讓他著急的事。簡少恒。嘁,竟敢狂言我沈三的女兒嫁定一個斷子絕孫的蠢貨,鞭子抽不死他!”站起身,冷冷一笑,“丫頭,走,爹與你走一遭!”


    沈雪搖頭:“爹,莫氣,莫氣。恒世子接連來了三次,或許真有不太好明說的事,女兒便去芳菲院見一見他,料也無妨。”福禮告辭,離開鬆濤園,與守在園門口的冬草一起向芳菲院走。


    “站住!”迎麵,六小姐沈霨伸著手直指沈雪,“為什麽不是你?”


    沈雪拉住向前的冬草,瞥了瞥沈霨,又瞥了瞥緊跟在沈霨身後的孫姨娘,緩緩道:“讓開。”


    沈霨氣紅了眼:“為什麽不是你?喬家那破落戶,沒臉求嫡出的四姐姐,論長幼也該是你!為什麽?”


    沈雪眉尖微揚:“看不起喬家?”


    “哼!”沈霨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出門就不知道外麵是怎麽傳喬家的,這長安城裏還有誰願意沾喬家一根手指?要求沈家庶女,還是你合適,我早就記在母親的名下了!”


    沈雪的嘴角輕輕一扭:“外麵怎麽傳喬家的?喬閣老死了,喬尚書死了,喬大夫人去家廟了,喬二夫人病得不起了,喬家沒落了,是這樣嗎?不願意嫁進喬家當宗婦,難不成想與你姨娘一樣,去侯門勳貴家做一輩子侍妾?不願意嫁給喬立是吧,好啊,你不願意,沈家自有願意的,庚帖上寫的是求娶沈家六小姐,不是鎮北侯府六小姐,沈家六小姐,二叔祖家有,三叔祖家也有,四叔祖家還有,她們都是正經的嫡女!”


    孫姨娘臉色煞白。“一輩子侍妾”,實在是她這一生的最痛,幼年喪父,與弟弟妹妹隨母親投親寄居,為了母親的病弱,為了弟弟的前程,不得不允了做妾,還好沈凱原不算薄情,楊氏不算計較,在侯府裏錦衣玉食,女兒沈霨也出落得花兒一樣嬌豔。


    孫姨娘嘴唇哆嗦:“五小姐,婢妾從沒想過阿霨去做高門妾!阿霨投胎在姨娘的肚子裏,是她命不好,可是,三小姐也是庶出的,就能嫁作官家正妻,如何阿霨就該嫁去一個破落戶?長幼有序,難道不是嗎?”


    沈雪向孫姨娘走近一步,道:“破落戶!若非喬家遭了重創,喬家宗婦的位子豈是六妹妹能肖想的!沒錯,喬閣老死了,喬尚書死了,喬尚書的嫡長子也死了,喬閣老的嫡子還年幼,喬立要撐起喬家且有一段艱難路要走。嗬,忘記了吧,喬閣老的嫡長子喬群,人家現在是北晉二皇子的人,官居正二品的龍虎將軍!不信?你們可以去打聽打聽。不要說喬群與喬家有仇,再深的仇也隨著仇人的死而勾消,再有仇與喬家子弟也是同氣連枝的親兄弟!喬家俊傑厚積薄發,二伯父都不敢看輕,在祖父麵前直承是一門好親!”


    轉過身看向沈霨,“祖父可不想結親成結仇,你要是願意,嫡女的身份可以落實,大姐姐會用三年時間教你做一個為人稱道的宗婦,你要是不願意,喬家未來不可限量的榮華全都是別人的。”


    沈霨後退兩步,眨眨眼睛,道:“說得好聽,你為什麽不動心?”


    沈雪涼涼笑兩聲:“你沒看到外院的十六抬紅箱嗎?”


    信王府把與鎮北侯府結親的事傳得板上釘釘,簡少華將娶沈五做世子正妃,喬家向沈家求親,怎麽也說不上沈五。沈霨咬咬嘴唇,暗哼一聲,親王府世子正妃,很尊貴,又怎樣呢,滿長安的人都在偷傳那謫仙般的簡少華已經不能人道了,人們都在等著瞧沈五的笑話呢!


    孫姨娘的眼神忽地一亮:“五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說阿霨現在嫁到喬家去,對喬家來說,是雪中送炭,喬家會一輩子記著阿霨的好?阿霨的地位不會有人動得半分?”


    沈雪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帶著冬草徑自離去,留下一臉深思的孫姨娘和暗自幸災樂禍的沈霨。


    芳菲院正廳裏,簡少恒看著行走在陽光下,緩步近來的沈雪,雙膝忽地一彎,撲通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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