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後。


    赤峰焰宮,毒殿。


    隨著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一道清盈的身影停在了蛇池邊,她靜靜地對著蛇池看了有那麽一會兒,仿佛笑了笑,忽而出手如電撈起一尾通身赤亮的蛇。這蛇約拇指粗細,落入素手之中那蛇信子一下子便吐得老長,似要將侵襲者吞吃入腹一般,隻可惜這廂信子方出,那廂已被纖纖兩指掐住腦殼,隨即一根銀針落下,頓時蛇目暴睜,蛇信子猛地往外一撩竟生生就此定住了。


    蘭兮輕笑,將手中的圓口瓷瓶湊上去。


    稍頃,銀絲般的唾液緩緩地在鮮紅如血的蛇信子上浸出,最後聚成小小一粒銀珠滴入瓷瓶。


    如是幾番。


    再一次揚手,將又一條已委頓的赤靈蛇拋回蛇池內,蘭兮取出塞子扣好瓷瓶。


    “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


    蘭兮轉身,恍若未見未聞,徑自往外走,步履從容,神態自若。


    “我替你送信,你隻須告訴我一件事。”


    被人攔住去路,蘭兮的目光終於落到來人身上。


    看著眼前的女子,體態妖嬈,有著媚惑眾生的美貌,這麽多年,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蘭兮目光漸深。


    若說焰宮之中蘭兮最恨誰,當真非藥尊姒水莫屬。


    “下山前的最後幾年,我常常想著一件事,你猜是何事?”蘭兮淡淡望過去,極淡的語氣,卻帶著隱藏的鋒刃。


    姒水似怔愣了下,隨即紅唇勾起。狀極愉悅地道:“不是想著如何逃命麽?”語音一頓,進而惋惜般地嘖嘖作歎,“可惜了,那個孽種出挑的樣子本尊無緣一見,不然……”


    人說蛇蠍美人,這姒水豈止是如蛇蠍般毒辣,更兼是滿身的齷齪腸子!


    蘭兮氣笑了,望著姒水泠然緩聲道:“逃走的事隻需仔細籌劃。倒無須多想。而另外一件事,雖說多思無益,可我總是止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我想,姒水,你怎麽就不死呢?成天這麽惡心人,老天怎麽不收了去?你這張臉。我看了真心……連隔夜的飯都想吐出來。”


    姒水臉色微變,隻一瞬,便是頷首嬌笑道:“我早說了。這赤峰上還沒有人不想我早點死的,為啥呢,女人嫉妒男人哀怨唄。原本呀我還有些兒拿不準小九你,誰不知道小九整日裏無悲無喜跟小老太太似的……”姒水失笑般地搖搖頭,笑容越發甜膩,“如今我可算圓滿了。小九,你得承認,饒是你眼下顏色好了,在本尊麵前想必也自覺討不了好去罷,這話聽著真是酸……”


    “我還真是有些佩服你了。”蘭兮知道姒水這一番話雖有真有假。但有一點卻是真的,姒水是真心以為自己會嫉妒她。這倒不奇怪,因為在姒水的認知裏,同行必定相忌,同為美人自然必須相輕相嫉。索性,蘭兮直言,“六年前。你擄了個少年上山,後來他被扔下九死澗,這事你還記得麽?”


    要說姒水擄上赤峰的人不在少數,其中絕大多數最終都不得善終,那些人對於姒水而言如過眼雲煙一般,難得占有一絲絲記憶。隻不過,那些人之中死後被扔下九死澗的,卻隻有一個。所以,姒水幾乎立刻便記起來了,卻微蹙了眉頭,不知蘭兮忽然提及那少年卻是為何。


    姒水疑惑不解的樣子一下子激怒了蘭兮。


    若非此人荒淫無恥,夙怎會遭此大難,一朝枉死而屍骨無存!


    蘭兮眼中陡然暴出的冷厲令姒水心中微驚,姒水是何人,既妖且精之人,連喜怒無常的宮主之心思亦慣能揣出個七八分,觀蘭兮此時言行,雖出乎意料卻也並非無跡可循,因此不過轉瞬間姒水心裏已有了計較。


    “你說那個小子呀,本尊自然記得,還記得頗真切呢。那麽個俊秀小子,本尊還沒來得及嚐嚐味兒他就那麽沒了,還死成那般難看的樣子,不瞞你說,現在想起來,本尊心裏還一揪一揪直犯惡心,噯,也難受……”姒水唇含風情,恍若未見籠在自己身上的冷光,抿唇一笑,兀自和煦,“你道本尊還沒吃到嘴裏,怎麽就允他死了呢?”


    蘭兮敏感地察覺到姒水語氣中的那一抹陰沉,心下驀地一沉,夙假死之後即被當作死人拋下九死澗,而後也沒傳出什麽來,也就是說焰宮的人包括藥毒姒水對於夙假死之事都不知情,可姒水此刻話中有話,莫非當年之事竟另有隱情?


    隨即,姒水說了句令蘭兮吃驚的話。


    “本尊向來憐香惜玉,若非宮主橫插一腿,那樣的美人在本尊手上又怎會香消玉殞呢。”


    “宮主一向不理這些‘俗務’,你當我不知?”蘭兮冷然回道。


    姒水笑,妖妍的臉上有種漫不經心的傲然。


    蘭兮一下子便懂了,姒水此言非虛。姒水,根本不屑於對蘭兮這樣一個在她眼中等同於死人的階下之囚說謊。


    “是宮主要他死?”蘭兮慢慢問。


    “自然不是,她怎麽舍得――”姒水尾音拖長,如願看到蘭兮臉色微變,臉上笑意愈濃,話鋒一轉,“你可知那少年的相貌長得與誰肖似?”


    不待蘭兮作答,姒水悠悠然道:“那少年與宮主的心上人有八成相似……”


    宮主的心上人?


    蘭兮身子猛地一震,不可置信般地盯向說出這樣駭人聽聞之事的人。


    “宮主的心上人是誰你知道吧?”姒水再接再厲。


    宮主深恨小玄,皆因小玄的娘親搶了其心愛之人,或者準確地說應該是,宮主的心愛之人傾心的人不是宮主,而是小玄的娘親。


    小玄的父親,正是宮主心上的那個人。


    蘭兮目光森森地看著姒水,不言。


    “你果然知道。”姒水臉上的笑容淡了淡,“你該慶幸,那個孽種肖母而非肖父,不然那麽幾年,都夠他死幾百遍了。”


    “依宮主的行事,應該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才對,怎麽會就那樣讓他輕易地死了?”蘭兮道,“再者說了,就算你說的沒錯,那少年與宮主心上人肖似,可那又如何?如今人都死了,枯骨未存,說他似誰不似誰的又有何意義。我提起他,不過是想告訴你知道,當年我通過密道進去過蛇室,與他成為了朋友,所以深恨你,若非因你之故,他如何會命喪於此!自那時起,我便深望你早死。”


    蘭兮這一番話,雖說言之未盡,卻盡是實話。


    聽到“密道”二字,姒水細眉微挑,對於蘭兮對其毫不掩飾的恨意渾不在意,末了謔笑開口:“你因著密道逃出生天,卻又因著密道落回虎口,還因為密道交著了朋友,恨上了我,還真是難分難舍的緣分呢。”


    蛇室那裏守得比鐵桶還要堅固幾分,裏麵囚的人卻憑空消失,除了借助密道,不作他想,所以,蘭兮等人離開之後不久,密道便被找了出來,這在焰宮幾乎不曾引起軒然大波,宮主乍見之下,赤焰掌揮出,包括蛇室在內,坍塌了好一大片,宮主自身也在內力反噬之下受了重傷,修養了近一年方好,“密道”二字從此便成了焰宮第一大禁忌語。巧的是,那日赤焰忽然出現在羅衣巷的宅子裏,也是得益於一條密道之功,至於那裏為何會有一條密道,蘭兮猜,大概正是侯府裏那位“老夫人”的手筆。


    “我倒不覺得這裏對我而言是‘虎口’,如今我已非當初那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小九,而是堂堂長寧侯府的少夫人,亦是絕穀弟子,長陽賀蘭氏是我外家,鎮北將軍府是我娘家,宮主若想動我,恐怕得先掂量掂量焰宮這山頭夠不夠大埋不埋得了我這身骨頭。”蘭兮淡淡笑道,“何況我此番與宮主之間有賭局之約,我若贏了,自能安然無恙下山,藥尊盡可以不必替蘭兮憂心。”


    姒水眸中劃過一絲不耐,誰耐煩替你憂心!


    眼見這話題越兜越遠,藥尊大人的耐性幾近用罄,終是帶了些冷然道:“審時度勢是聰明人方做的事,你覺得宮主一旦發起雌威來還能算是個聰明人麽?還想著輸贏呢,你就是個蠢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你真以為她大費周章弄了你上來,是為了跟你爭個勝負高下啊?笑死人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一個香餌,擄你回來是為了釣大魚呢!”


    “……這話怎講?”蘭兮顯得默然。


    “那孽種與你手足情深,知道你被擄定會來救你,兒子來了,他老子還會遠嗎?等魚兒上了鉤,你這餌的作用也算是沒了,以宮主的性子,必定第一時間殺你泄憤。你可能不知道,這兩三年,宮主最‘惦記’的人可是你。”姒水意味深長地看了蘭兮一眼。


    姒水說的這些蘭兮先前倒未曾想過,赤焰既能找到蘭兮,必然也能知道小玄去了哪裏,自然也知曉了小玄父親是何人兼在何處,她若有心,直接找去雲城豈不便宜?


    “這不過是你的猜測而已。”蘭兮不以為意,繞開姒水欲離開,姒水的聲音追在身後響起,“你真不要我替你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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