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戲台子,一連搭了三天。


    從八月十四開始,一直唱到了八月十六,就在山陝會館內懸鑒樓外側的戲台子上。


    十裏八鄉的人們又如往常一樣趕集一般的蜂擁而來,聚集在山陝會館照壁內的大廣場上,聽著戲台子上的戲子們唱著家和萬事興,天下永昌平。


    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


    隻不過,坐在會館內的張堂文,看著大拜殿裏牌位中的那幾處空缺,依然從心中浮起了一絲寒意。


    撤離賒旗鎮的招牌,已經多達十家了,其中不乏開埠之初就插旗的老字號,牌位的空缺,正是他們請回老家的。


    前院裏鑼鼓喧天的吵鬧,大拜殿裏,卻是張堂文一個人麵對著西商牌位在出神。


    “堂文...想什麽呢?”


    張堂文一愣,扭臉一看,原來是黨蒼童來了,“黨老爺子?怎得自己來了,鬆濤呢?”


    黨蒼童杵著拐杖,在一個仆人的攙扶下,來到了大拜殿中,“誰知道上哪躲著去了,不想伺候我這個煩人老頭了唄!”


    “老爺子這是氣話,鬆濤本性還是好的,不至於...不至於!”


    “哼!”黨蒼童無奈地搖了搖頭,取了香,朝著牌位躬下了身子,“他那點心思,不難琢磨,等著我哪一天歸西了,他好接了黨家招牌,夠他一輩子謔謔!”


    張堂文陪著笑,在一旁攙著黨蒼童,“如今賒旗鎮這局勢,怕是也壞不到哪裏去了,人也一樣...”


    “堂文這還是心善啊...”黨蒼童搖了搖頭,“人之初,性本善,但在人世間這個大染缸裏浸泡久了,誰知道會結出什麽惡果呢!自己的兒子,自己都猜不到...”


    張堂文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黨蒼童身邊的下人,無奈地笑了笑。


    黨蒼童上完香,透著前門縫瞧著外麵戲台子前圍著的人們,輕聲說道:“人還是那些個人,事還是這樣的事,但變的,卻是人心。現在外麵的人都在看著咱們呢,賒旗鎮因商道興盛,有利可圖的時候四方勞力都湧到鎮子裏,現在呢,閑的滿大街溜達。所有人都在觀望,觀望著咱們還能不能把鎮子救起來,等著鎮子重新可以承載他們這麽多人的生計。”


    張堂文順著黨蒼童的眼神望去,外麵正在唱的,該是宛南梆子:穆桂英掛帥,正是老太君拄著龍頭拐出來點將的時候。


    楊家將一門忠貞,連婦孺都是巾幗豪傑,聽得圍觀的人們連聲吆喝,喝彩聲此起彼伏。


    “一座城池的興衰,若是因為商路的變遷就隨之消亡了,那麽千百年後,記錄他過往的,恐怕隻有史書和傳說了。”


    “堂文這說的...該是玉門關?那也得有百年黃沙掩蓋了才行...”黨蒼童笑了笑,“聽祖上說,以前的賒旗鎮,不過就是個千把人的小碼頭,陸陸續續才因水路貨運,發展成了上萬人的城池。最先到達這裏的商人,請了風水仙兒看過,說這裏地脈主富貴,可有百年繁盛,這才插了旗子建了貨倉。到了乾隆朝的時候,才慢慢有了如今的模樣。”


    “百年繁盛...到如今,早過了...”


    “風水仙兒的話,聽一半就行了...”黨蒼童笑盈盈地看著張堂文,“當年還有人算過我黨家子嗣延綿,人丁興旺呢!如今呢,怕不是要斷在了我手上...”


    “命由天定事在人為...不行,給鬆濤再娶一門親,衝衝喜?”


    “就他那德性,我看上的誰願嫁他,願嫁他的誰又看得上呢!算了,我這輩子,是不指望抱孫子了!”


    黨鬆濤眯著眼睛,望了望外麵的天空,也不知是有東西迷了眼睛,還是觸到了傷心處,眼圈居然都有點紅了。


    “堂文啊...有個事兒,我琢磨了很久,今兒湊著機會,跟你商量一下。”


    “黨老爺請講...”


    “你我兩家合股如何?”


    “唔?”張堂文嚇了一跳,有些詫異地看向黨蒼童,“合股?”


    “對...名義上,是合股,實則,是請你多多費心了!”黨蒼童拄著拐杖,麵色凝重地注視著張堂文,“黨家的生意如今雖然沒落了,但畢竟攤子還在那擺著。指望著黨鬆濤這個兔崽子,不靠譜!不指望他進取,怕是連守成都難做到!黨家生意在外跑單聯絡的人,他一個都駕馭不了,沒資曆沒手腕,黨家的生意,交給他,我不放心,也合不上眼!”


    “黨老爺子,這話就嚴重了...”張堂文連連擺手說道:“黨家專營木料、木器,這行當堂文也從未涉獵過,比起鬆濤來怕是還遠遜一籌...”


    “生意上的事,自然有各房掌櫃和夥計打理,當東家的,最重要的是管人!鬆濤的精明都用到女人身上了,一個這樣的少東主,若你是掌櫃的,你服麽?換句話說,隻看賬本就像掌握我黨家十三條商路,二十幾個站點,可能麽?”


    張堂文的額上漸漸浮起了一層冷汗。uu看書 ww.uuasu


    黨蒼童這意思,是要把黨家的生意全盤交給張堂文來做啊!


    這豈止是合股,說是兼並都不為過吧?


    黨鬆濤會怎麽看?黨家人會怎麽看?賒旗的西商們,又會怎麽看?


    黨家的木料生意在中原一帶也算是行業翹楚,商道更是通達西南西北,如今雖是遲暮,卻仍然算是家大業大。


    一下子全砸到張堂文的腦袋上,隻怕惹人非議都是小事,指不定會有誰在背後戳他脊梁骨呢!


    張堂文遲疑著朝著黨蒼童拱了拱手,“黨老爺子,這事切不可輕舉妄動,三思啊...”


    黨蒼童打量著張堂文的神情,抿嘴笑了笑,“是...這是大事,我也思量了許久的,具體緣由,先前我已經跟堂文你交代過了。不過沒事,慢慢來,你也考慮考慮,畢竟我這不是要強甩你一個包袱,而是請你幫幫黨家。”


    張堂文默默地咬住下嘴唇,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作答了。


    黨蒼童微笑著點了點頭,“想想...緩緩...不著急!”


    前院裏,又傳來了一陣叫好聲,眼瞅著都要日落西山了,可圍觀的人們依舊沒有散去的意思,仿佛這台大戲唱到何時,他們就在這兒看到何時。


    山陝會館中的兩幅鐵旗杆,徒自在風中搖曳,旗杆上的大旗隨風發出一陣噗嗤噗嗤的聲音。


    就像西洋鍾裏的鍾擺,在緩緩地丈量著時間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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