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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桃夭6


    仲春,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


    映入人們視野裏的,到處是明媚的陽光與一派盎然的氣息,連風都是溫柔的。青州地界也是如此。


    大概是近鄉情怯的緣故,義勇軍馬步都指揮使、開封府尹、檢校太保、同平章事、齊國公韓奕一踏入青州地界,便放慢了腳步。距上一次告別青州,不過是五年不到的時光,韓奕似乎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覺。


    少小離家時,身邊攜帶的不過是一張角弓和一杆槊槍,還有滿腔的仇恨與一曲慷慨悲歌:


    四方貔貅爭豪奢,八麵豺狼競跋扈。


    胡騎忽然急奔來,英雄原來是懦夫。


    幽並遊俠已淪亡,燕趙豪傑本媚骨?


    可憐吾輩黎民苦,問罷蒼天尋角弓。


    短短五年間,韓奕的英名傳遍天下,再回青州時,他已經貴為將相,身上一襲紫衣與隨行赫赫儀仗讓人不敢不敬。青州人在傳唱著韓奕的悲歌,也以他這位青州子弟為榮,但韓奕仍感到羞愧。他平生最大的誌願,便是殺遼報仇,在他看來他至今仍然一事無成。


    韓奕立馬高阜上,眺望東南的群山,長久地凝視著那蒼翠的原野,如化作了一顆亙古永恒的堅石,不肯離去。隨行的官員們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相公在看什麽?”副使張永德在身側好奇地問道。


    張永德是皇帝郭威的女婿,當初內難發作時,他正被隱帝劉承祐派去給節度使常山送生辰禮,劉承祐密詔常思殺了張永德。然而在常思的眼中,郭威的份時顯然要重一些,再加上張永德臨變生智,勸常思靜觀其變,否則後悔莫及。常思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反正張永德落在自己手中,讓他多活幾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張永德由此逃過了生死大劫。


    郭家親屬大多慘遭屠誅,張永德這個女婿在郭威的眼中便顯得極為重要。所以郭威一做上了皇帝,張永德便成了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遙領和州刺史。


    但如果僅僅看到他是駙馬都尉的身份,太低估了張永德本人的才幹,與其說外人不了解,還不如說張永德沒有機會表現自己。所以,同樣是年輕人,無論是張永德還是郭威外甥李重進,對早已經名播天下的韓奕,十分尊敬。


    “翻過前麵的那座小山,再步行十裏地,便是韓某的家鄉,臨朐縣靠山鄉平安裏韓家村。”韓奕用馬鞭遙指前方。


    “相公原來是想家了,不如在辦完了陛下交待的差事,相公抽空回家鄉省親,這也是衣錦還鄉。”張永德笑道。


    “家鄉雖然近在咫尺,但韓某回不去了。”


    “為何?難道是因為皇家的喜事?”張永德知道韓奕父母雙亡,疑他是擔心去父母墳前祭拜,與皇家喜慶的氣氛不合。


    “家慈曾親手製一箭鏃,係於我脖頸之上,要我發誓,在她百年之後應攜長劍出門遠行,為我爹報仇,功業未成,不得返鄉!”韓奕看了看自己的一雙手,“我這一雙手也曾殺不過不少遼人,但離家慈期望的功業還遠著,遼人至今仍在我燕雲牧馬,隨時南侵,殺我百姓,掠我牲畜財產,所以韓某不敢違背母命!”


    張永德由衷地說道:“相公之誌,真令張某欽佩!”轉而又說道:


    “聽說相公前些日子,奏請陛下,欲自請戍邊,看來是真有其事。我以為……”


    “張兄以為是什麽?”韓奕不相信張永德隻是聽說。


    “相公雖然年紀比張某小幾歲,但相公是明白人。朝中百官們都傳說,說您這是暫避鋒芒。”張永德輕笑道,“張某微時,隻是聽人說過,世上隻有年老的人給初生牛犢讓路,沒有反過來的道理。放眼朝內朝外,如果陛下不點頭,誰敢動你一根汗毛?韓相公何必退讓!”


    韓奕是新貴,張永德當然更是新貴,不過可與張永德劃歸一內的新貴當中,有李重進、向訓、鄭仁誨與魏仁浦等人,並不包括韓奕。韓奕在郭威稱帝之前,早已成名,不同的是,張永德這些人以前根本就是無名之輩,他們看上去像是一夜之間靠著裙帶關係,悄然升至顯官要職,為皇帝郭威所信任,各自嶄露頭角,這引起了喜好權力的王峻的忌憚。韓奕從未染指王峻的權力,但此番卻遭到王峻的排擠,自然就引起張永德等人感同身受的警覺與同情。


    “張兄不必勸我,我誌在邊關而已,勿須多想!”韓奕否認道。


    “可韓相公是否想過,您執意出鎮邊關,欲置陛下於何地?”張永德勸道。


    韓奕轉過臉來,心中略感驚訝,他疑心張永德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趁此機會試探自己的心意。


    “方今天下,雖有明主在上,但四方未平,更有強橫之輩枕戈待旦。吾輩男兒,羞於老死床第之間,當執三尺青鋒,為國征戰四方,贏得真正英名!”韓奕堅定地說道。


    張永德訕笑了一下,終究不置一詞。


    二人結伴下了高阜,一行人掉頭往青州城行去。


    青州城外,早已經是人頭攢動。


    不看淮陽王符彥卿的麵子,也要看皇帝的麵子,同時青州人更想爭相一睹青州俊傑韓奕的風采。如眾星捧月一般,符彥卿站在青州百官的前麵,望著韓奕一行人的身影由遠及近。


    屠夫張今日也穿得極體麵,身為皇帝欽差的舅舅,他被符彥卿客氣地請到了前頭。外甥韓奕終究給自己大大地撐了一回臉麵。曾幾何時,作為一個殺豬宰羊的屠夫,哪裏會想過自己在青州城裏,就是貴為淮陽王的符彥卿也時常遣人來噓寒問暖。


    “張老弟,你有一個好外甥!”符彥卿看著樂嗬嗬的屠夫張,忍不住打趣道。


    屠夫張得意歸得意,但在符彥卿當麵,卻不敢有絲毫的不敬,連忙欠身回道:“不敢當,主要是我那賢妹、賢妹夫生養的好。”


    “嗯,令外甥雖是陛下欽差。不過,更是我們青州地界出的俊傑,身為青州節度使,符某也倍感驕傲。”符彥卿捋著胡須笑道。


    符彥卿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韓奕時的情景,那是一個冰雪覆蓋的隆冬季節。也是在青州,那個如行軍打仗一般指揮著少年們圍獵的韓奕,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卻與他擦身而過。正是那一天,他將自己的長女許嫁給李守貞之子。


    世事難料的很。李守貞謀逆被誅,韓奕居功甚多,自己的長女於是成了寡婦,而韓奕千裏送孤女的佳話則不脛而走。符彥卿不久前曾想將自己這守寡的女兒嫁給韓奕,他內心中也承認這未免有些低三下四,但他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兒卻被皇帝看中,而韓奕則是賜婚使。


    “沒想到,我也生了一個好女兒!”符彥卿在恭維屠夫張之餘,心中也有幾分得意。


    佩掛精致的駿馬,和彩球裝飾的大車齊整地出現在青州人的麵前,更有數隊精壯的馬軍充當導引,還有與皇家氣派威嚴相匹配的儀仗,在仲春的陽光照耀下,更顯得尊貴威嚴與不可侵犯,既便是符彥卿,也謙卑地跪拜在前。


    “韓小相公真威風!”人群中有人議論道。


    “什麽小相公,相公就是相公,何必加一個‘小’字?”有人糾正道。


    “怎麽不可以,我姑父家表侄女的婆家的外甥的表姐夫,跟韓小相公是同輩!按輩份,他得管我叫叔!”那人嚴重表示不同意。


    “這有啥,韓相公微時,還常來我家賣過皮貨呢!我早就看出來,他不是凡人!”開皮貨店的掌櫃表示自己與韓奕不是外人。


    不管青州百姓議論紛紛,韓奕遠遠地跳下坐騎,趕上前幾步,將符彥卿攙扶起來:


    “陛下有旨,符王免跪!”


    符彥卿也不客氣,他迎著有些眩目的陽光,站起身來,趁此機會上下飛快地打量了一番韓奕。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韓奕,再見韓奕時,隻覺得韓奕身上的銳氣似乎少了一些,目光卻變得更加銳利與深邃,一舉一動之間的氣度,隱隱有種讓人自慚形穢的感覺。這種感覺,符彥卿曾在同輩的僥僥者的身上察覺過,那時他也很年輕。


    “見過符王!”副使張永德及隨行官吏、兵將,紛紛向符彥卿參拜。


    “諸位都是天使,老夫不過是一個臣子,何敢自傲?”符彥卿謙虛道。


    “符王言重了,晚輩離京陛辭時,陛下曾有交待,要吾輩在符王麵前,隻能以晚輩自稱!”韓奕寒暄道,頓了頓又道,“更何況,此番轉呈皇家婚書,符王與陛下就成了親家。”


    一種複雜的情感在符彥卿的心頭劃過,韓奕嘴角的一絲微笑也令他感到尷尬。一山更望一山高,在皇家與韓奕之間,符彥卿當然選擇皇家,他可恨自己當初招韓奕為婿的決定太過草率,幸甚、幸甚!


    “陛下隆恩,符某不敢忘!”符彥卿衝著京師的方向遙拜。這一半是裝腔作勢,一半卻是他處世之道,那些居功自傲的人都灰飛煙滅了或者正要灰飛煙滅。


    韓奕早已經看到立在符彥卿身後的舅舅,不管他如今地位如何,也不管屠夫張如何卑微,舅舅總歸是舅舅,韓奕彎腰拜道:


    “舅舅在青州過得可好?”


    “嗯,我……很好、很好!”屠夫張眉開眼笑,在這個大場麵又顯得十分拘謹。


    “我這次奉陛下皇命來青州,舅舅不如隨我去京城居住?”韓奕問道。


    屠夫張卻擺手道:“不,在京城樣樣都好,卻不能幹我的老本行。我可不願在京城裏給你丟人!”


    屠夫張當然姓張,然而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隻知道他的渾號,他的大號卻無人記得。身為屠宰行業的行家裏手,一天不殺豬宰羊,就一天不舒坦。所以屠夫張又跑回青州,重操起他的舊業。


    眾人聽他說的有趣,紛紛大笑起來。韓奕不以為意,在符彥卿的陪同下入了青州城。


    節度府衙裏,種著好大一片桃樹。


    韓奕原本在家鄉時,就有所耳聞,據說這還是自己族叔公韓光嗣當年在青州為官時,曾親手栽下的。世事變幻,青州節度使府衙換了無數主人,這偌大的一片桃林卻越加繁榮。


    蓓蕾含苞待放,如懷春的少女,俏生生地立在或斜或曲的枝頭,惹人憐愛。這種欲放未放的時刻,最讓人留戀,最讓人油然而生無限遐思。


    一襲素衣的符氏,立在桃林之中,向著枝頭伸出一雙玉手。這雙手在觸及嬌嫩的蓓蕾的一刹那間,卻硬生生地停住了。她不忍破壞了這好景致,更不忍因自己的喜愛而傷及無辜。


    侍女嫣紅旋風一般自林外闖了進來,拐過一條小路,差點撞在了主人的身上。


    “嫣紅,你慌慌張張作甚?”符氏埋怨道。


    “小姐,韓相公都入府了,您怎麽還在這裏?夫人命你快去換妝,換一身喜慶點的衣裳。”嫣紅急忙說道。


    “我又不是頭一次嫁人,何必如此在意?”符氏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喜色。


    “夫人說,這是命!”嫣紅安慰道,並且重重地點頭補充道,“這是做皇後的命!小姐您命中注定,要嫁給天家!”


    “最高興的應當是父王,我不過是遵父母之命,有何高興之處?”符氏淡淡地說道。


    她並非性涼之人,所以當初她母親要她出家為尼,她並未遵從,因為內心之中也有渴望,她也渴望能真正心有所屬。


    年初時父王曾透露,有意將自己嫁給韓奕,這確實曾讓她心熱不少。她不認識別的男子,但至少韓奕她是熟知的,既便天下男子大多涼薄,她篤定地認為韓奕並非是這樣的男子。就在她生起一絲希望之時,事情又急轉直下,皇帝親自下旨為皇子郭榮幻續弦,偏偏看中了自己,而韓奕將要迎娶李轂李相公的侄女。


    嫁給皇子,或許也不是什麽壞事。無論如何,她隻能在侍女嫣紅麵前表達自己一絲不滿。


    父王符彥卿陪著欽使韓奕穿過桃林,正向她走來。當看到韓奕英挺的身影時,她白皙的臉上,忽然沒來由地染上了一層緋紅,連忙拉著嫣紅躲入桃林深處。


    韓奕在看到一個素白的身影閃過之後,注意桃樹枝頭有一朵蓓蕾已經悄悄地吐出了嫩蕊,這或許是大周廣順元年的第一朵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已經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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