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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冬雪5


    馮道躲過了起草誥令,立劉贇為帝的差事,卻躲不過更難的差事。


    翰林學士範質擬定的誥文,雖倉皇成章,但援古證今,一氣嗬成,既誇獎郭威的“功績”,又將徐州節度使劉贇誇得天下少有。朝臣們齊聲讚美範質的文采,不易一詞。


    當下郭威又向李太後奏稟,請遣太師馮道及樞密直學士王度、秘書監趙上交,同赴徐州,迎劉贇入朝,加冕為帝。馮道得了這份誥令,大驚失色,連忙跑去見郭威:


    “老夫老矣,經不起奔波之苦,奈何還要遠赴徐州?”


    郭威麵露微笑:“今迎立新君,茲事重大,不可馬虎,若非重臣不足以隆重審慎。太師身負勳望,為百官領袖,遍觀舉朝文武,除了太師何人可擔此重任?至於旅途辛苦,我已經命人一定沿途妥善照顧,又備了幾輛極為舒適的馬車,一路慢行,保管太師不會感覺勞累。”


    郭威為馮道戴著高帽,又堵住馮道的借口。馮道卻認為郭威是故意為難自己,他盯著郭威道:“迎立新君,敢問確是出自侍中本意嗎?”


    “天日在上,郭某絕無異心!”郭威當即指天發誓,卻刻意回避馮道的審視懷疑的目光。


    馮道對郭威的誓言絲毫不敢興趣:“難道不能改派他人迎立新君?譬如義勇軍韓奕,他位兼將相,在京眾官地位可與之一比的,屈指可數。”


    “太師何必謙虛,韓子仲雖位兼將相,但也不是一武將罷了,如今哪個節度使不是使相?一字之差,天壤之別,況且太師累朝為相,名重天下,無人可及。此番迎立新君之頭等大事,非太師不足以成行,非太師不足以顯示社稷神器至重。”


    “真的不可改變了嗎?”馮道還抱著最後希望。


    “此乃太後旨意,若太師能令太後改變旨意,郭某當然無不應允。”


    馮道見郭威臉色越來越不好,不敢再言語,隻得默認地接受,正如當年他被石敬瑭連哄帶逼地遣去給遼主送禮一樣。胳膊扭不過大腿。


    第二天,一出了宋門,看不到送行的郭威與文武百官,馮道便對王度與趙上交這兩位同病相憐的隨官自嘲道:


    “老朽平生碌碌無為,卻從未誆過人。今日我卻要去幫別人去誆人了。”


    “事已至此,太師莫要再推辭了。如今時代,我等文官,隻能仰人鼻息,奈何?”王度道。


    “我等此行,其實凶險得很,不妨緊咬牙關。”趙上交滿臉憂慮之色。那劉贇萬一要是覺察到這不過是郭威的花招,他們三人立刻就成了犧牲品。


    “這是自然。”馮道點頭道。


    三人坐在馬車上,相顧無語,各自想著心事,不知能否活著回來。


    隨行的護衛有百來位,卻是徐世祿率領的兩都義勇軍馬軍。郭威雖然是連哄帶逼地將馮道送出了京城,但還不太放心,他雖然對在官場上成精的馮道很有信心,但也不想讓馮道有去無回。他本想派韓奕親自護送,不想韓奕已經病倒在床。


    車馬踐踏著冰雪,長長的車轍通向遙遠的前方。


    離京城越遠,官道越窄,路也更難走,正如馮道三人此時的心情。


    還未過開封府的地界,前方官道上停著幾輛馬車,擁堵在雪地裏。其中一輛馬車深陷在溝中,拉車的老馬也倒在地上呻吟,主人家正指揮著仆從吃力地想將馬車抬出來,那裏本有一座木橋,隻因年久失修,在這一場大雪中塌壞。


    徐世祿見那主人長袖大袍,氣質高雅,身材又極高大,看上去並非尋常之人,又見天色將黑,怕誤了投宿,忙揮命部下幫主人家將馬車抬了上來。


    “多謝將軍援手之德!”


    徐世祿瞥了一眼馬車,見馬車裏居然裝的全是書籍,七八個壯漢幫忙都顯得吃力,心中十分驚訝。


    “舉手之勞,況且徐某也隻是為了自家盡快趕路罷了。”徐世祿彬彬有禮地說道。


    “惟珍!”馮道突然掀起車簾。


    “李相公!”王度與趙上交二人也驚喜地呼道。


    這位高材高大的主人家,並非旁人,正是受命入朝的陳州刺史李轂,沒成想剛抵達開封府地界,便遇到了馮道一行人。


    “見過太師、王學士、趙大人!”李轂眼前一亮,連忙上前拜道。馮道坐在馬車上,坦然接受這一拜,王、趙二人連忙避讓。


    “老夫恭喜惟珍了,此番剛榮升為三司使。”馮道笑道,“你何必匆匆來京赴任,又沒人搶了你的頭銜。”


    “太師莫要笑話我了。”李轂賠笑道,“郭侍中的命令,我哪敢耽擱?”


    又問道:“太師與二位大人這是去哪?”


    “奉太後誥令,趕赴徐州,迎立新君。”王度悻悻地回道。


    “迎立新君?”李轂大驚失色,這等大事他還無從知曉。


    “惟珍遠在陳州,不知此事也理所當然。前些日子奉太後誥令,郭侍中與朝中百官議立新君,最後立了徐州節度使。”馮道暗示道。


    “這麽說,迎立新君之事,出自郭侍中?”李轂恍然大悟,他從馮道的話意中也能猜得**不離十。


    “哎!”馮道歎道,“老朽年老昏庸,卻不得不勉力而為。”


    “太師此行確實不易。”李轂連忙安慰道。


    這時,徐世祿走近拜道:“義勇軍帥韓侯麾下徐世祿見過李相公!”


    不要說李轂如今的地位,就是他與韓奕之間的關係,也讓徐世祿不敢馬虎。


    “將軍原來是義勇軍中人?”李轂驚訝道,“我在陳州聽說子仲曾受重傷,頗為掛念,隻是世事紛擾,謠言四起,未能辯明真相,今日將軍能否告訴我子仲現在如何?”


    徐世祿麵色一暗,回道:“我們軍上在內難日曾遭重創,本應至少靜養一月,但他掛念朝廷安危,毅然領兵與郭公相會於劉子坡,連日帶傷操勞,又受了風寒,從前天夜裏便昏睡不醒,體膚發燙。為此,郭公連夜親自前往探視,足足罵了呼延將軍兩個時辰。”


    “啊?”李轂隨行的一輛馬車中,傳來一聲年輕女子的驚呼聲。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李轂心中焦慮萬分,在雪地裏繞著圈子急走,牽掛之情溢於言表。徐世祿不得不在原地隨著李轂的身影打轉。


    “惟珍盡管放心,我瞧子仲並非福淺之人。況且郭侍中不會坐視不管,他將宮中禦醫,及全城的名醫都找來會診,揚言要是在三日之內韓子仲不能醒來,就誅了所有醫者全族。”馮道說道,“要知那劉銖屠了郭侍中家中十數口,郭侍中反以德報仇,放過了他妻兒老小。”


    “請李大人寬懷,吉人自有天相,我們韓侯會康複的。”徐世祿安慰道,這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願如此吧!青州韓氏原本是望族,但近世韓氏一門每多劫難,本屬不幸,二十年來隻出了個文武雙全的韓子仲。”李轂歎息道。


    “請徐將軍移駕,近點說話!”身後傳來了年輕女子的說話。


    徐世祿回首望去,見馬車窗簾裏掀起一角,露出一張精致曼妙的臉。正是李小婉,隻是她秀美絕倫的臉上,寫滿牽掛與擔憂,兩道柳葉眉擠在了一起。


    “這便是李小婉嗎?”徐世祿暗道。李小婉的美貌令徐世祿驚歎,但這驚豔之色也隻是一閃而過。


    他不上一次地聽鄭寶談起過李小婉,也知道自己數年前在馬家渡口第一次見到韓奕時,其實已經見過李小婉,隻是那時他根本無心關注其他。


    “聽說韓侯病了,不知將軍可否詳言?他傷勢如何?身邊可有人照顧?”李小婉關心則亂,連珠炮似地問道。


    麵對李小婉的關切,徐世祿不敢隱瞞,更擔心增加她的關心,隻好敷衍道:“韓侯雖然病倒,但身邊並不缺少人手照顧,郭公又遣人盯著,保管無虞。”


    “徐將軍這是在搪塞我。前些日子,我在陳州聽說他受傷,便知不妙,卻不料他性子卻是如此執拗,明明有傷在身,卻率意而為。”李小婉道。


    李小婉眼角泛紅,低垂欲淚,更顯得楚楚可憐之美。侍女銀鈴在旁勸道:“小姐勿憂,我們已經到了開封府地界,很快便可以見韓侯了。”


    李轂走了過來,衝著徐世祿說道:“徐將軍,你我就此別過吧。”他望了一眼不遠處的馮道,又低聲說道:


    “你可知這趟徐州之行,其實頗具玄機嗎?”


    “不瞞相公,在下出京之前,郭侍中曾召我麵授機宜。”徐世祿淡淡地說道。


    “哦!”李轂臉上閃過一絲譏俏之色,“那倒是我多慮了,郭侍中既然授你重任,那就是信得過你。不過馮太師年紀大了,還需將軍多多照顧。”


    “這是自然,相公盡管放心,徐某自然盡死力。”徐世祿道,“不過有一點相公怕是誤會了,不是郭侍中信任我,而是他信任我們韓侯。”


    軍士們已經將馮道等人乘坐的馬上抬過了溝,徐世祿跳上戰馬,抱拳道:“後會有期!”


    ……


    韓奕正在與病魔決戰。


    他已經躺了一天兩夜,麵龐消瘦,隆冬季節裏被褥被他汗濕了無數次。既便如此,屋子裏卻始終燃著炭火,因為韓奕的手腳卻奇怪地冰涼。郭威聽聞韓奕病倒,震怒之下,將全城稍有點名氣的大夫全押了過來,給韓奕搭脈診治。


    此時的韓奕似乎好了不少,至少麵上有了一絲血色,脈相也漸趨平穩。但在平靜的外表之下,他正麵臨著考驗。烈火包圍著他,令他無處躲藏,四經八脈都欲爆裂,忽然情景又是一變,自己又猶如掉進了一個大冰窟,寒徹肌骨。


    麵對這種冰火兩重天的考驗,韓奕萌生出對生的渴望。每當生死關頭,韓奕總是會在夢中見到那位可望而不可及的莫名少女。


    當烈焰熾天之時,那琵琶之聲猶如泉水叮咚,令他如飲甘泉。當冰雪包圍之下,那琵琶之聲,卻變得暖意融融,令他如沐春風。


    “你是誰?”韓奕在夢鄉裏驚呼道。


    那懷抱琵琶的少女,嫣然一笑,化作一片雲彩,消失不見。韓奕想去追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於是韓奕終究發現自己還在人間。


    那是一雙柔軟濕潤的手。這隻手緊緊地握住韓奕的手,既怕韓奕一去不複返,似乎又怕將韓奕握疼。


    韓奕終於醒來,映入他眼簾是一張飽含憂色的臉。


    “你醒了?”一個少女驚喜地問道。


    “嗯。”韓奕努力張開眼簾,終於從夢中醒來,認清那是李小婉。


    “韓侯這一病,可病得驚天動地。還大呼小叫的,嚇死人了!”侍女銀鈴端來一杯熱茶,嬉笑道。


    “銀鈴,住嘴!”李小婉斥責道,她飛快將手從韓奕手中抽出,麵上有些羞紅。


    “本來就是嘛。”銀鈴撅著嘴道。


    李小婉接過茶盞,細心地吹了吹熱氣,這才遞到韓奕嘴前。韓奕早就渴了,喝得急了,被狠狠地嗆了一下。


    “是我不好,害得你嗆了。”李小婉連忙說道。


    韓奕瞧了瞧窗外,見窗外透著一絲光亮,已是黎明時分。他暗想李小婉怕是整夜未眠,心中極為感動,說道:“這也怪不得你。小婉不如先去歇息,我這一病倒是連累了你。”


    “韓侯是應該感謝我們小姐,我們小姐為了你,整夜守在你榻前。”銀鈴又說道,“你說,你應當如何報答我們小姐。”


    “銀鈴,你越來越放肆了。”李小婉再次斥責道,她起身對韓奕說道,“你有病在身,這一旦醒來,便是天佑吉人,還需靜養,我明日再來看你。”


    韓奕本想問自己躺了幾日,外麵是什麽情形,朝堂之上有什麽變化,但見有些憔悴的李小婉,韓奕及時止住了話頭。


    李小婉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察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外邊也沒有什麽大事,明日呼延等將軍會來看你。到時你一問便知。”


    韓奕微微點頭,虛弱的他精力有限,李小婉的話讓他放下心來,一閉上眼,便沉沉睡去。李小婉替他掖了掖被,輕手輕腳地退出寢室。


    在他再一次醒來之前,韓奕又做了個夢。在這次夢中,他隻見到李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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