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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冬雪4


    “拜見太師!”


    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郭威主動向馮道下拜,馮道居然坦而受之,在場的人無不瞠目結舌。如果說郭威是老虎,馮道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這嬰兒做起了馴獸師。


    郭威此前是樞密使,兼侍中,也就是相當於同中書門下正二品的宰相,但馮道位列三公之一的太師,又兼封國公,論地位論資曆都要比郭威高。你郭威既然打著清君側的名義舉兵入京,又未宣稱過自己是新皇帝,甚至沒有公開說自己想做皇帝,那就仍是大漢的臣子,憑什麽讓我馮道下拜?


    名不正,則言不順。在馮道圓滑世故的外表之下,也有自己的堅持與原則。


    郭威在想什麽,馮道完全知道,郭威希望得到什麽,馮道也完全了解。因為馮道吃過的鹽比郭威吃過的飯還要多。


    郭威是個什麽品性的人,馮道也完全知曉,所以他有膽量吃定了郭威,如果換成了李從珂、耶律德光或者別的什麽人,馮道恐怕就沒這樣的膽量。你郭威既然扭扭捏捏,難為情,那我馮道也不是溜須拍馬之輩,大漢國是存是亡,不能首先從我馮道口中下定論,得由你郭威親自決定。


    不僅如此,馮道語中帶刺地說道:


    “侍中此行不易呢!”


    馮道的話既讓郭威有知己之慨,也令郭威有些羞愧。當他自鄴都舉兵之時,他滿腦子充斥著報仇雪恨之念,也是為了自保,能不能報仇吃不準,能不能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也吃不準。當旗下的兵馬越聚越多,義勇軍一戰而定乾坤,形勢急劇向著有利於他方向變化時,這雖讓他有促不及防之感,但也因此便有了十足的野心。


    如果不是因為內難,不是因為親屬慘遭屠殺,曾被人譏為“郭雀兒”的郭威永遠也不會有此野心。


    “嗯,確實不易!”郭威臉色忽青忽白忽紅。麵對麵帶一絲意味深長笑意的元老馮道,郭威一時不知跟他談些什麽,他本滿懷希望地以為馮道會主動向自己下拜,進而遞上表章並奉己為帝雲雲,但馮道擺明了不會配合,這讓郭威十分失望,卻不敢明說。


    氣氛令郭威感到尷尬,他性格中“善”的一麵,或者說弱點,被馮道牢牢地捏住,令他發作不得。忽然瞅見韓奕不知何時被部下抬來了,郭威像是看到了救星。


    “子仲來的正好,我聽說自昨日起城中民情大洶,此時如何了?”郭威問道。


    “屬下幸不辱命。”韓奕說道,“自晨時屬下得令,以殺止殺,如今城中已趨平靜。卑下馮奐章又張榜公告,再遣人沿街鳴鑼,向百姓宣告郭公撫令,百姓暫得安寧。隻是此番驚擾,百姓死難不少。”


    郭威聞聽韓奕稟報,心中安定了不少,此番安撫百姓之舉,韓奕出了大力,但韓奕卻向百姓說這是他郭威的恩惠,為郭威挽回些名聲,這當然更讓郭威滿意。


    “馮奐章是馮太師侄孫吧?”郭威問道。


    “正是老夫侄孫。”馮道答道。


    “太師胸有錦繡文章,身曆數朝,當朝元老第一,在朝野素有重譽。世人卻不知太師族中卻有一武將,可堪大用。”郭威拍著馮道馬屁。


    “侍中過譽了,老夫不過是一個癡頑老子,奐章也不過是韓侯麾下小卒,豈可大用?倒是韓侯,卻是天下少有的良將賢士。”馮道輕描淡地將自家揭過,卻將話題引到了韓奕身上。


    “子仲當然應當被大用。但他畢竟是武將,今朝中劇變,朝堂之上不可無人主持,我聽說蘇禹珪、竇貞固二相暫‘閑’居家中,他們與郭某或許有些誤會,太師素與人為善,德高望重,可願移駕,請蘇、竇二相明日入朝議事?”郭威說道。


    “侍中所言極是,老夫願勉力而為。”馮道應道。此時郭威就是讓一條狗來做宰相,馮道也不會反對。


    “自王相公遇害,三司使一職空缺。此職掌管天下賦稅,非同小可,不可不慎,不知太師以為何人可堪此任?”郭威問計。


    郭威還未當成皇帝,便想著要管理國家,當仁不讓。


    馮道不知道郭威心中有沒有人選,反問道:“侍中以為何人可堪一用?”


    “陳州刺史李轂如何?”郭威道。


    馮道見郭威脫口而出,而且是李轂,便料定郭威早就打定了主意,詢問自己意見不過是給自己麵子。


    李轂在前朝時,便有在朝為顯官的資曆,後又做過地方刺史,並且在郭威出征河中時,擔任過水陸轉運使,從資曆、經驗、官聲等各方麵看,李轂完全都有資格成為三司使。


    更何況當初在征李守貞時,因為大軍圍困河中城一年之久,所需糧草、車馬、軍械數以億計,但李轂均能打理地井井有條,讓郭威沒有後顧之憂,那時郭威便認定李轂有宰相之材。


    還有一點郭威沒說明的是,李轂因為和韓奕的關係,早被郭威認定是自己人。


    郭威提出的這一人選,正讓馮道找不出半條反對的理由:


    “我看不出,天底下還有人能比李惟珍更適合出任三司使之職了。”


    郭威不得不承認馮道這人不能得罪,馮道一表示讚成,文武百官們紛紛附和,無不表示郭威英明兼知人善用。


    “郭公想著治理國家,但治理國家需循法度。此番城中大亂,百司空無一人,總有亂軍趁機侵擾。”韓奕示意部下奉上一大堆文書,說道:


    “這些都是法書律令條文,幸好沒被焚之一炬。”


    郭威盯著那堆文書良久,不得不讚許道:“別人眼裏隻有金銀財帛,子仲眼中隻有律令文書,用心可謂良苦。今日當著太師之麵,我發誓必會妥善保管這些文書。”


    “其實老夫倒是以為,這些文書還是燒掉好些!”馮道卻說道。


    “太師這是何意?”郭威奇道。


    “漢法苛嚴,甚於史上任何一朝法令,百姓有犯鹽禁一兩者,便獲死罪。況且本朝法令繁雜晦澀,漏洞百出,又前後矛盾。如此一部律令,如何能行?”馮道說道,又望了一眼韓奕,“韓侯以為如何?”


    “太師所言極是,但早前太師為何不向陛下進言?”韓奕見馮道又扯上自己,故意反問道。


    馮道老臉一紅。以前楊邠、史弘肇柄政,尤其是史弘肇十分殘暴,執法嚴厲太甚,京城裏有人白天抬頭望太白星,便被他命人當場腰斬。馮道看在眼裏,明知不對,卻不敢當著史弘肇麵表示異議,可見馮道也是見什麽人說什麽話。


    “老夫老朽是也!”馮道敷衍道,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來。


    郭威見馮道吃了韓奕這一悶棍,心頭大呼痛快,佯言道:“今朝中群小大半已經伏誅,依郭某之見,將來應廣開言路,博采眾言,如此方能使令賢者暢所欲言,有用於國。隻是到時候,太師不要藏拙哦?”


    “那是、那是!”馮道連忙道。


    “明日我欲召集百官朝中議事,請太師攜蘇、竇二相及百官一同前往。今陛下駕崩,國之不幸是也,但太後尚在宮中,不可不問太後起居,請教太後懿旨。”郭威又道。


    “全憑侍中吩咐。”百官紛紛應道,他們瞧郭威的意思,那便是自己又重操舊官了,哪裏會有異議。


    郭威沒有設宴款待馮道與百官的意思,因為家中十數口慘遭不幸,況且皇帝剛死。馮道與百官也知趣地告辭而去。


    “晚輩今日得罪了太師,還請太師見諒!”在返回的路上,韓奕選擇與馮道同行。


    “子仲為何前倨後恭啊?”馮道悻悻地問道。


    “人們常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太師累朝為相,今又位列三公,定會有過人的雅量。”韓奕道。


    “宰相肚裏能撐船?這俚語頭一次聽說,倒是極有道理。”馮道扭過頭來,“子仲以為,我要是不能多一些雅量,那又能如何?要是為政者,能多有一些雅量,世上就沒那麽多禍事了。”


    馮道暗指楊邠、史弘肇與王章。


    街道上空無一人,兩邊裏巷中隻有幾隻野狗在狂吠著,間或夾雜著婦人的啜泣聲。遠處,一隊隊義勇軍軍士風馳電掣地疾馳而過,不久便傳來一陣喊殺聲,然後又歸於沉寂。


    “此番大軍入城,子仲對京城百姓有活命大恩。”馮道評價道。


    “是嗎?”韓奕不覺得有任何高興之處,“太師不覺得我這是與別軍將士為敵嗎?如今諸軍都說是韓青州斷了大夥的財路。”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執意如此?”


    “物極必反,這個世道需要來一個大轉變,就從今日起!”韓奕答道。


    “隻怕不容易哩。”馮道悠悠地說道。


    “若是天底下人人逆來順受聽天由命,那當然什麽也辦不成。”韓奕道,“譬如今日太師在郭公麵前進言,要廢除近代苛法,便是個極好的諫言。”


    馮府到了,他下了牛車,走上台階,回首高聲說道:“子仲一席話,老夫當然舉雙手讚成。我老了,想起我這一生,也無甚成就,子仲還有大把的時間勉力而為,願子仲將來能得償所願。”


    韓奕目送著馮道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暗道馮道老於世故,太過小心謹慎,凡事能推則推,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世人皆醉我獨醒。韓奕有時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第二日,百官早早地入朝,因為今日是郭威正式見百官的日子,這當中也包括蘇、竇二相。


    令百官意外,郭威隻是與百官討論逆黨的問題,郭允明、聶文進、後匡讚、李業、閻晉卿等當然是賊首,權知開府封事劉銖、權判侍衛司事李洪建也已拘禁獄中,就等著梟首於市。


    百官們當然不敢反對。馮道乘間說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老朽以為應早立新君。”


    馮道這話是對著百官們說的,其實是說給郭威聽的,意思是說,你要是想做皇帝,就趁早說,然後大夥該幹嘛就幹嘛。


    郭威是個大忠臣,至少他表麵上是這樣的:


    “陛下不幸為奸人所害,但太後還在宮中。軍國事殷,我等應入宮覲見太後,請教太後懿旨。”


    越日,馮道與郭威率百官入宮問太後起居。李太後這一旬以來,天天提心吊膽,已經做好了受屠的準備,沒想到郭威始終未來逼迫。今日,聽宮人稟報,說郭威文武百官求見,她暗道不妙。


    郭威除了“哭訴”自己受到的不公,並將責任推到郭允明等人的身上,李太後當然不敢質疑。郭威最後又請她立宗室一人為帝,李太後就有些不懂了。


    “郭卿以為何人可堪此大任?”李太後膽戰心驚地問道。


    “此乃太後家事,非臣所能幹預。”郭威滿臉赤誠之色,“若太後難以判斷,可提供三五人備選,由太師與臣等共同商討。”


    郭威說完,便與王峻等退出,隻留下馮道一人。馮道在宮中待了半天,這才出來宣布李太後的誥命:


    “郭允明弑逆,神器不可無主。河東節度使崇,忠武節度使信,皆高祖之弟;武寧節度使贇,開封尹勳,高祖之子。其令百官議擇所宜。”


    郭威認認真真地與馮道及百官商議。按照繼承大統的次序,前開封府尹劉勳,應當立為皇帝。於是,郭威又率百官去稟告李太後,李太後說劉勳自幼多病,今已經久臥病床,難以承擔重任。


    郭威鑽牛角尖,非要太後命人將劉勳抬出來讓大夥看看。那劉勳是個長期病號,一看之下,果然沒有福份。


    “再議!”郭威對著百官們說道。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百官們也不懂了,他們見郭威忙前忙後,好像真是想立劉氏為帝。最後商議的結果,是立徐州武寧軍節度使劉贇為帝,此人其實是河東節度使劉崇之子,也就是劉知遠的侄子,因為劉知遠喜歡他,從小將就將劉贇養在身邊。


    郭威命部下起草太後誥令,部下書記擬了幾次都不令他滿意,有人舉薦鄆州掌書記李昉,李昉也未能令他滿意。


    旁人還覺郭威這是慎重起見,在旁推敲字句,唯有馮道窺破了郭威的心思,因為郭威本就不樂意。所以當郭威要請馮道親自草擬誥令時,馮道是百般推辭:


    “馮某老邁,前幾日替太後擬教令,已是絞盡腦汁,勉強為之。侍中帳下人才濟濟,何嚐找不到一個有文學之才的?”


    “郭公忘了翰林學士範質?”韓奕進言道。


    “是了!”郭威眼前一亮,“記得當年我征河中時,朝中詔書公文,凡有關軍事處置,無不切合時宜。聽來使說,那是範學士的手筆。”


    這一“榮耀”降在了範質的身上,而四年前晉主石重貴給耶律德光的降表,也是出自這位範學士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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