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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梁山1


    鄭寶穿過李榖家的廳堂,繞過幾座假山,來到一片桃紅柳綠之外。


    一陣銀鈴般的少女嬌笑聲園林深處傳來,鄭寶停下腳步,抬頭望去,見柳梢頭一位侍女打扮的少女正在蕩秋千。這侍女正值無憂無慮的年紀,膽子又大,她將秋千蕩得極高,讓鄭寶擔心她隨時會從半空中摔下來。


    侍女忽然看到林外的鄭寶,連忙嬌聲說道:“小姐,鄭衙內來了!”


    一株百合下,靜靜地端坐著一位身著水藍色羅裙的少女,她將裙帶束得極高,既便是端坐在石凳上也顯出她高挑纖細的身材。待這少女聞聲回過頭了,她不過二八年紀,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微暈紅潮一線,拂向桃腮紅。


    眉如月,顏如玉,氣如蘭。


    這便是李榖侄女李小婉了,李榖視作掌上明珠,隻是養在深閨人未識。


    “小寶又來了,難不成要將李府當作自家庭院?”李小婉站起身來,纖玉般的手指撫弄著搭在肩背上的一條紅羅帔子。


    “婉姐姐這話就不對了,小弟每次來,你不是都說歡迎我常來嗎?你要是不歡迎我來,那我可就要走了。”鄭寶拍著胸脯道,“我鄭寶也是男子漢,敢當著全大梁人的麵,向天發誓,絕不踏進李府一步。”


    鄭寶來李榖府上的次數遠超過韓奕,因為不論是韓奕還是劉德,凡是有事,無論是逢年過節,還是傳遞書信,總是遣鄭寶登門。所以,一來二去,鄭寶出入李府內院,如入無人之境,恰似閑庭信步。


    “哼!你算什麽男子漢?”李小婉輕笑道,“我看你整天就無所事事,到處亂跑。”


    “沒辦法,我倒是想待在洛陽,平時習武,閑時讀書,每天玩耍的機會倒是不多。”鄭寶故作為難的模樣,旋即又換了一副嬉皮笑臉地表情說道,“不過我兄長有命,小弟隻好追隨左右,做牛做馬,也沒處討賞錢。”


    “那我問你,這嘉慶節已過,你在京城準備待幾日?”李小婉輕聲問道。


    “婉姐姐,你問的是我,還是我兄長?”鄭寶故意問道。


    方才那蕩秋千的侍女,名喚銀鈴的,在旁埋怨道:“衙內這是故意討打,我家小姐問的當然是韓相公!”


    “銀鈴,多嘴!”李小婉臉上飛上了兩朵淺紅的雲彩。


    “哎呀,這就難說了。我兄長本來是不想來汴梁的,沒完沒了的宴席,沒完沒了的排場與迎來送往,就是小弟我,忙前跑後的,這些天都睡不好覺。這好不容易過了嘉慶節,我們都想早日回到洛陽,還是洛陽自在。”鄭寶道,他見李小婉有些失望,連忙說道,“不過我們剛來汴梁那天,遇到了一位名叫李昉的秘書郎,聽說明日他將和一班文人墨客相聚相國寺賞花,我兄長這人也附庸風雅,昨日還托人去打聽文人們聚會的確切日期呢。”


    “小姐,聽說大相國寺這些日子裏桃李盛開,景致極佳,更有上香的信男善女,遊人如織,熱鬧非凡。不如,我們也去看看。”銀鈴在旁鼓動道。


    鄭寶見李小婉眸中閃爍著意動的神采,也說道:“婉姐姐要是想去,不如與我們兄弟一道。我每次見到你,你都躲在後院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會悶出病來。”


    “鄭衙內,你閉嘴!”銀鈴雙手插腰,大鳴不平。


    “我……”鄭寶撓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嗯,我說錯話了!”


    李小婉見鄭寶神情,笑道:“小寶心直口快,直抒胸意,是個男子漢!”


    “我也一直是這麽認為的!還是婉姐姐了解我!”鄭寶連忙自誇自賣道。


    “那我問你,今日你是和韓相公一起來的?”李小婉抿嘴輕笑,問道。


    “是的,我兄長正與你伯父在說話,他們總是在說些讓我感到無聊的話,還不讓我在一旁聽。我便來你這裏了。”鄭寶回道。


    書房中,時不時傳來李榖渾厚的笑聲:


    “子仲這次入朝,終是虛驚一場,大獲全勝!”


    “我雖保住自家富貴,也讓朝中重臣不作它想,但細思這一月以來的鑽營與奉承,我心實有不滿。”韓奕歎道。


    “這如逆水行舟,艱難不前,何不順水推舟呢?”李榖反對道,“世事紛亂,上下失序,綱常不存。這世上豈隻有賢侄一人獨醒?”


    “李叔教訓的是!”韓奕默然,半晌才道,“我以為這眼下的局勢並不能長久。朝中有二不諧,一為君臣不諧,二為文武不諧,長此以往,物極必反。陛下性格雖柔弱,但終究是天子,有朝一日終不會容忍權臣弄政。楊邠諸公武人出身,以軍法治國,喜歡快刀斬亂麻,太過簡單了些,又不知謹慎和與人為善。蘇逢吉雖是文人出身,為人鄙薄,既不能以文治國,偏又不知進退。今天下分裂,四方征戰,天災**不斷,黎民怨聲載道,又有胡虜窺探北境,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李榖也滿臉憂慮,胸中油然而生出一股無力感:“隨波而流,順勢而為,吾輩生存之根本。”


    這叔侄二人一時間,相顧無語。


    一隻百合髻在書房窗外一閃而過,很快侍女銀鈴便出現在門口,她用那烏黑的眼珠偷偷地打量了韓奕一眼,在李榖麵前深深一拜道:


    “老爺,太夫人、夫人與侄小姐請老爺與韓相公到後院品茶。”


    “告訴太夫人,我馬上就去。”李榖點點頭,又起身邀請韓奕道,“我剛得到一罐來自江南的紫筍,子仲不如隨我去後院品茶,發散發散心情,將那些煩惱事統統丟掉。”


    “李叔先請!”韓奕起身隨李榖往後院行去。


    李家的後院頗大,李榖又匠心獨運地造了不少池沼、園林,正值三月佳季,庭院中一片桃紅柳綠,鶯歌燕舞。陣陣婦人的歡笑聲從桃林柳蔭裏傳來,吸引著韓奕信步往前行去。


    見到韓奕過來,李氏的家眷們立刻停止了歡笑聲。


    “韓……”眾人環繞之中的老婦人,正是李榖之母劉氏。以往劉氏曾經因為兒子李榖的緣故,將韓奕視作侄孫輩,可如今站在自己的麵前的是特進、檢校太保、西京留守、河南尹兼侍中、開國侯,推誠奉義翊戴大功臣,位兼將相,爵位、階位、官位皆在自己兒子之上,這些日子來京城裏都在議論的風雲人物,劉氏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稱呼韓奕是好。


    “祖母不如以二郎呼我!”韓奕道,“侄叔在青州家鄉時,長輩們常如此呼我。”


    “二郎真是、真是……”劉氏語無倫次地說道。


    “真是天下少有的俊傑人物!”李榖之妻陳氏接口道,“還跟當初一樣讓人覺得親近。”


    除了劉氏、陳氏之外,家眷當中還有李榖之子李吉、李拱及他們的妻小,將涼亭下坐得滿滿當當,這當中也包括早就不拿自己當外人的鄭寶。


    韓奕的目光停留在劉氏身邊的少女身上,正是李小婉。


    “小婉見過韓相公!”李小婉落落大方地拜道。她如一朵盛開的桃花,欲語還羞,膚如凝脂,眼眸如這春天的一泓碧水,亭亭玉立在春風中如天上仙子。


    “免禮、免禮!”韓奕道。


    真所謂女大十八變,他被李小婉的美麗無暇所驚訝,這讓他不由得想起當初逃亡路上那個如驚弓之鳥的小女孩。再看李小婉時,見她俏立在春風中,雖有弱柳的嬌柔多姿,卻有梅花的冰肌玉骨。


    “李小姐萬萬不可如此呼我,這世上稱我韓相公的,也沒有幾人。”韓奕自嘲地說道。


    “那我該如何稱呼?”李小婉鼓起勇氣,大膽地直視著韓奕。


    韓奕想了半晌,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道:“隨你!”


    見韓奕有些尷尬,眾人輕笑起來。


    亭下當中擺放著一隻炭爐,李榖與韓奕圍著爐子坐下,茶幾上擺放著一溜茶具與諸色果脯。令韓奕意外,李小婉跪坐在蒲墊上,親手烹製茶水。


    美人如玉,白嫩的皓腕上一對翠玉與被風吹起的羅裙,還有高高的飛雲髻上纖巧金鈿,更顯得她的無限風情。桃柳為景,景中有美人,微風吹起,將數片花瓣吹落在美人柔媚的身上,令人產生無限暇想。


    亭下的眾人,似乎都忘記了呼吸,人們靜靜地坐在那裏,欣賞著李小婉的動作,聆聽著勺子在茶盞搖動的輕微聲響,直到幾縷沁人心脾的茶香隨風飄散開,這才知道茶煎好了。


    李吉與李拱,早就急不可耐,但見李小婉將茶分好,心知這頭幾份自己永遠也排不上的,隻得耐著性子等著。


    “第一盞茶,獻給祖母品嚐!”李小婉將茶獻到劉氏麵前。


    “婉兒一向孝順知禮!”劉氏接過茶盞,老懷欣慰,卻又追憶起往事來,“隻可惜,你那苦命的爹娘看不到了……”


    李榖與妻陳氏,不得不好言相勸。


    “第二盞茶,獻給伯父,感謝伯父養育大恩!”李小婉將第二盞茶獻給李榖。


    李榖道:“婉兒自幼命苦,然而卻有不屈之心,實難可貴。能看到你長大成人,伯父甚感欣慰,否則它日地下作古,有何麵目見你雙親?我當初若是考慮周全,哪裏會有這等禍事?”


    見李榖自責,李小婉安慰道:“婉兒不敢作如此想,伯父大恩,婉兒永世不忘,願侍奉伯父膝下。”


    陳氏在一旁數落道:“婉兒說的是哪裏話,你如今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以後不許說這種話。我們家婉兒要模樣有模樣,又知禮,還識文斷字,性子又溫婉柔和,這樣的好女子哪裏找?嗯,這事不能馬虎,得讓你伯父替你尋個一等一的夫婿,那才相配!”


    “就是、就是!”李吉與李拱在一旁起哄,二人擠眉弄眼地衝著韓奕說道,“韓侯,你以為如何?”


    李小婉臉上緋紅,忙低下頭,隻聽韓奕說道:“二位世兄說的是,不過這事,小弟不便評論。”


    李吉與李拱二人,相視嘿嘿一笑。那一邊,李小婉又向陳氏獻茶,依次是李吉、李拱,最後才輪到韓奕。


    “將軍對婉兒有活命大恩,我無以回報,今日特獻此茶,略表謝意。”李小婉道。


    韓奕接過茶盞,說道:“此事不必再提。力量有多大,責任便有多大,吾輩七尺男兒豈能任敵猖狂?為一小卒,當仗三尺劍,護得身邊周全,為一大將,當鎮守一方,革馬裹屍,蕩寇禦敵!”


    “將軍雖醉心於戎馬邊事,不妨稍稍停下來,品一品茶,須知弓弦不可常緊繃。”李小婉道,“唐人元稹有詩雲: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韓奕聽李小婉說的極有趣,連忙捧起茶盞喝了一大口,想找找茶聖陸羽的感覺。


    李小婉露出三兩顆貝齒笑道:“將軍這是牛飲,茶可不是這麽品的,尤其在大梁城,這雨前的紫筍茶極難得。”


    “哦,我口渴!”韓奕尷尬萬分,惹得眾人暗笑,韓奕連忙問道,“那麽請教李小姐,這茶應該如何品?或許這飲茶還有大學問?”


    “請教不敢當,婉兒隻是常常為我伯父煎茶,也琢磨出點頭緒來。飲茶之道,自陸羽著《茶經》,方臻大道,飲茶亦因之而盛。這茶茗首貴在雨前,其次在清明,各地均有上好的茶種,各有千秋;水以甘泉活水最佳,汴梁城卻難得;煮水暗和佛門禪禮,佛門弟子焚香合掌,又有達摩麵壁,均須靜、誠,方才能煮出好水來。然後須有上好的茶盞,黑盞最優,易見茶色耳!”李小婉侃侃而談,“將團茶上取出小塊,碾成細末過篩,用沸水急衝,如此湯嫩則茶味甘,老則甚苦。飲茶時,用左手托住盞托,右手拿起盞蓋,輕輕拂動茶湯表麵,使茶湯上下均勻。待香氣均勻後,開始聞香、觀色,然後緩啜三口。三口方知味,三番才動心。之後,便可隨意細品了。”


    秀外慧中的李小婉這一席話,令韓奕大感興趣,他依著李小婉的話,學著李榖的樣子,緩啜了三口,微閉著雙目,好似神仙一般。


    “將軍,這茶如何?”李小婉滿情期冀地問道。


    “茶當然是好茶,不過讓我來飲,實在是暴殄天物。”韓奕睜開眼睛說道,“今日聽李小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看來,術業確有專攻!”


    “將軍是個坦蕩之人。”李小婉笑道,又替韓奕加了些茶水,“將軍今日有暇,不如多飲一些。”


    鳳輦尋春半醉回,仙娥進水禦簾開。


    牡丹花笑金鈿動,傳奏湖州紫筍來。


    韓奕雖然在府中視事以及接待賓客時也常飲茶,但今日真是長見識了。飲了一盞李小婉親自煎煮的上等好茶,韓奕感覺四肢百脈無比舒坦,李榖與家人陪著他拉著家常,說些不關別人的輕鬆話題,讓韓奕享受了一個難得輕鬆愜意的傍晚。


    春風又起,吹起李小婉的衣裙,落英繽紛之下,李小婉如仙子一般亭亭玉立。韓奕一時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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