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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嘉慶8


    三月初九,嘉慶節。


    這一天是皇帝劉承佑二十歲的生日,汴梁城正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無論是常參官,見任官,還是閑冗的官員,一大早就聚集在廣政殿外,等待入殿祝壽。自開春以來,各地的藩鎮、防禦、刺史們向皇帝進貢的隊伍,絡繹不絕,順帶的,朝中能管些職事的大臣們也有不少進項。


    東廡下,楊邠、史弘肇、王章、郭威,及二蘇、竇貞固,被群臣包圍著,一邊相互寒暄,一邊閑談著。遠遠望去,一片緋紫的海洋。


    這當中,西京留守韓奕成了最受關注的人物。京城百官大多不認識他是何方神聖,但見他身服金紫,腰佩金魚袋,便也猜到他是舉朝位兼將相中最年輕的那一位。


    太師馮道與工部尚書李榖二人姍姍來遲,前者號稱長樂老,雖無實權,但上至皇帝,下至小官,人人樂於奉承,他一出現便立刻被百官環繞,馮道是來者不拒,一團和氣。後者雖也無實權,但在朝野中頗有人緣,用郭威曾私底下對韓奕說過的話說,李榖有宰相之才,事實上李榖早就具備了做宰相的一切資質,無論是出身、資曆、名聲還是才學,隻是因為他是前朝皇帝近臣的緣故,又與劉氏沒有交集。


    韓奕待眾人圍著馮、李二人寒暄完了,這才走到李榖麵前道:“見過李叔!”


    “子仲這兩日太忙了些吧?”李榖笑問道,意有所指。


    韓奕這兩天確實很忙,他馬不停蹄地忙著鑽營與奉承,還有推不掉的酒宴與迎來送往,弄得他今早醒來,隻有想喝一碗稀粥的食欲。


    “李叔說的是,小侄這兩日確實忙了些,我本想著等過了嘉慶節,再去貴府拜會,請李叔原諒小侄失禮。”韓奕再拜道。


    旁人見他一再地在李榖麵前施禮,頗覺驚訝。李榖挽著韓奕胳膊,爽朗地說道:“子仲何須如此客套?你我並非外人。”


    李榖身材高大,有一副武將的身板,就是年輕英挺的韓奕站在他麵前也矮了半個頭,韓奕悄悄問道:“我聽左監門將軍郭榮說,李叔將外放?”


    “我以工部尚書之職,去做一州刺史,是否是降職了?”李榖反問道。


    “外郡刺史雖小,卻是實職,換了別人恐怕求之不得。如今升朝官並不比得上州官。”韓奕道,“隻是李叔在前朝便做過磁州刺史,這一個輪回又做上了刺史,恐怕太屈就了。”


    “沒有什麽屈就的。”李榖擺了擺手,大度地說道,“能到地方任職,我正求之不得。我倒是聽說陛下欲追加你開國功臣號,你正值春風得意,就是不知你還有什麽愁不愁的?”


    韓奕曾贈給馮道一幅自畫像,當然還包括一首“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詞,李榖與馮道交好,當然很快就知道了。


    “封號之事,其實並不重要。”韓奕淡淡地說道。


    “這兩日在權貴門前盤桓,結果如何?”李榖問道。


    韓奕望了望人群包圍之中的楊邠與郭威等人,低聲說道:“或許是虛驚一場,不過我瞧執政們的意思,我恐怕不能在洛陽多待了。”


    “噢!”李榖若有所思,又道,“前些日子,我收到了韓參軍的一封信。”


    “韓參軍是誰?”韓奕奇道。


    “還能是誰?當然是你的族叔,我的好友韓熙載了。”李榖笑道,“自從得罪了南朝權臣,他被貶到了和州,任和州司戶參軍,至今已經四年了。這個不知檢點的家夥,在和州任上不務正業,天天遊山玩水,牛車載酒,每每有童子抱琴跟隨,羽扇綸巾,好不逍遙自在。”


    “久聞族叔是個灑脫之人。”聽李榖描述韓熙載不羈形狀,韓奕為之神往。


    “我看未必!”李榖道,“他在信中提到了你。”


    “我?”韓奕很是好奇。因為如果韓奕是無名之輩,韓熙載遠在江南,此生哪裏會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遠房侄兒。


    “他也沒說什麽,隻是說他原本江北人,今作江南人,中原無人識,江南有人憶,原以為在江北了無牽掛,此生老死江南足矣。今聞青州韓氏有一俊傑晚輩在江北崛起,但恨不得相認,又徒增幾分傷感。”李榖道。


    “願有朝一日,能與我族叔相見。”韓奕遠望南方的天空,說道。


    二人正在說話間,一陣鼓樂聲中,預示著皇帝劉承佑已經登上了禦座,等待著大臣們依次上壽。


    宰相楊邠率百官入內,其後二蘇、竇貞固,樞密使郭威、侍衛親衛都指揮使史弘肇,三司使王章,接下來就是韓奕等赴命入朝上壽的使相們,其後才輪到三師、三公、仆射、尚書、學士、直學士、禦史大夫、中丞、給、諫、舍人、宗室、遙郡團練使、刺史、諸衛將軍、統軍、軍廂指揮使,將廣政殿坐得滿滿當當,其他文武五品以上、知雜禦史、郎中、郎將、禁軍都虞候坐於朵殿,自餘升朝官、諸軍副都頭以上、諸蕃進奉使、諸道進奉軍將以上分於兩廡。


    大殿內,設山樓排場,為群仙隊仗、六番進貢、九龍五鳳之狀,總之是天下皆服的局麵。殿上用錦繡帷幕,各垂香球,設銀香獸前檻內,藉以文茵,設禦茶床、酒器於殿東北楹,群臣盞斝於殿下幕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聲不絕於耳,沒完沒了。


    “伏願陛下壽比天齊!”祝壽聲如綿綿河水,一浪賽過一浪。


    劉承佑一身袞袍冠冕,高坐在牙床上,今日分外精神,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起初還覺得得意,但隨著一波又一波大臣上前拜伏,便覺得了無興趣。


    大臣們也覺得無趣,尤其是武人居多。當劉承佑舉酒時,群臣們立刻痛飲起來,逾越班次,進退失節,高聲喧嘩,哪管什麽禮儀。或許應該說,禮樂大多亡失,至今就是文臣們也覺得這方麵太過棘手,要想恢複唐時的禮樂,絕非易事,還不如將就,反正這幾十年大家也都這麽過來的。


    禮樂製度,自唐末之亂,亡失已久。前朝時因禮樂廢亡太久,製作簡繆,又繼以龜茲部《霓裳法曲》,參亂雅音,樂工舞郎,多是教坊伶人、百工商賈、州縣避役人,又無良工教習,當著君臣的麵,登歌發聲,如《薤露》、《虞殯》之音,舞者行列進退,皆不應聲節,聞者無不悲憤。陶榖在前朝曾任太常卿,因而上言廢止。


    至晉末遼人南掠,又是一大變亂,此時的漢朝廷略有恢複,宴會雖有文舞《觀象之舞》,武舞有《講功之舞》,繼承唐貞觀年間的禮樂,但赫赫威儀連前朝都比不上,一代不如一代。


    “得諸卿壽酒,朕願與諸卿同喜!”今日滿二十歲的劉承佑舉觴道。


    “謝陛下!”大殿中所有人齊齊舉觴道。


    翰林學士範質奉皇帝旨意,致辭曰:


    朕以渺躬,獲纘洪緒,念守器承祧之重,懷臨深履薄之憂。幸內有太後之慈訓,外有重臣之忠勳,股肱葉謀,西摧李賊三叛,南敗淮、海猖狂,北擊諸蕃之南寇,多事之中,感喟實多。


    今三陽布和,四序更始,宜申兌澤,允答天休,凡乾佑三年三月一日之前,天下見罪之人,除十惡五逆、官典犯贓、合造毒藥、劫家殺人正身外,其餘除放……


    “陛下聖明……”群臣們又起立高呼。


    結束了儀式,酒又過數行,殿內的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唯有殿內的酒食分配不均,令人不滿意,文官們覺得太過豐盛,武人們還覺得食欲沒得到滿足,因為執事太監們沒有經過訓練,遇此大宴,雖然忙得手忙腳亂,卻失於察視。楊邠當場痛斥太監執事們,將太監們嚇得半死。


    “朕以幼衝之齡,榮登九五,正值天下多事,幸有宰執楊公、蘇公,大將史公、郭公,三司史王公等股肱之臣,為朕分憂。”劉承佑高聲讚賞道,“值此佳期,諸卿不如替朕向宰執敬酒,以示敬重。”


    劉承佑發話,眾臣們也覺得趁此機會向楊邠等人巴結,機會難得,紛紛起身離座。一時間阿諛奉承之辭,在大殿內亂飛,劉承佑看著人頭攢動,忽然又覺得自己不是主角,成了旁觀者。


    茶酒使郭允明等見皇帝有不悅之色,輕咳了一聲,殿中方才安靜了下來。


    劉承佑的目光在高行周、符彥卿等藩鎮節度使的身上一掃而過,然後又在高行周的身上停留:“鄴王鎮天雄大鎮,勞苦功高,朕心實慰。今鄴王不辭勞苦,親自入朝為朕祝壽,朕無以回報,宜賜錦袍、金帶、禦馬酬謝!”


    高行周曆經數朝,這樣的場麵經曆過無數次,見皇帝親口嘉獎,連忙拜謝,既沒有受寵若驚之狀,也絕無輕視之意。符彥卿等也一一受到皇帝的親口嘉獎,各有如高行周一樣的封賞,隻是皇帝與宰臣們絕口不提移鎮之事,一團和氣。此番來朝的節度使們,也心知肚明,折從阮遠居西北府州,甚至舉族來朝,就等著奔赴新鎮,也免了來回奔波折騰。


    劉承佑最後將目光投到韓奕的身上:“聽聞鄭州吏民,上萬言書詣闕,欲為韓卿立德政碑。”


    “臣雖立微功,不敢承此厚愛。”韓奕回道。


    “前月汝州劉審交卒,汝州吏民詣闕上書,言劉審交有仁政,欲留葬汝州,州人又欲立祠,歲時祭享。”劉承佑道,問太師馮道,“朕欲請太師為劉卿作哀詞,太師意下如何?”


    馮道心說在這喜慶的日子,談一位逝者,似乎有些別扭。不過皇帝既然能記住一位有仁政的臣子,也是一件好事,馮道說道:“朝廷之製,皆有舊章,牧守之官,比無贈典。倘若有殊異政績者,惠及黎民百姓,生有令名,歿留遺愛,豈能拘泥於舊章?老臣願為劉汝州著詞六章,以示陛下恩典。”


    “汝州為近輔,號稱難治,自劉審交為汝州防禦使,盡去煩弊,寬政愛民,功德無量。臣以為,不如特贈太尉,以示褒獎。”楊邠道。


    馮道連忙說道:“楊相公說的是,不過馮某曾在劉汝州身邊為僚佐,我觀劉汝州為政,並無殊俗之處。”


    “太師這是何意?”楊邠奇道。不要說楊邠,殿中群臣均以為馮道這次難到要當眾唱反調不成嗎?這樣太讓人驚訝了!


    “劉汝州為人,廉平慈善,無害民之心是也。刺遼、磁,治陳、襄、青,皆稱平允,並無殊勳,其治理汝州,又豈有異於他州?民租不能減,徭役不能息,寒者不能衣,餒者不能食,但百姓能汲汲自樂,蓋官不擾民而已。劉使君身死之日,黎民能懷感其德如此,為其請立碑祠,隻是因其不剝民不擾民不害民,凡事遵循公章,不謀私利,謹身節用,安俸祿、守禮分!”馮道不顧群臣側目,侃侃侃而談:


    “今天下戎馬之後,四方凶盜之餘,賦斂頻繁而人民稀,黎民怨聲載道。劉使君不過以公慈廉愛之心視人罷了,此亦眾人皆能為之,何獨有劉使君乎?若天下兩千石皆如劉使君,何患得民不如劉使君哉?”


    馮道一番話,言之鑿鑿,並無任何高深的大道理,實有深意。群臣當中,有人慚愧,有人沉思,有人不動聲色,有人甚至不以為然。韓奕則深有感觸,馮道的一番話讓他不僅從沾沾自喜中走出來,更讓他覺得馮道這位累曆數朝的大臣,絕非等閑之輩,總能一針見血地看清紛亂時事。


    正如馮道所言,天下百官皆能做到這最起碼的要求,但真正做到的卻少有。


    “那依太師高見,鄭州吏民為韓卿請立德政碑,太師以為如何?”劉承佑欠身問道。


    “既厚贈逝者,何不寬待生者?”馮道捋著長須,眉目含笑。


    大殿之中,韓奕成了唯一的焦點。


    韓奕起身奏道:“今聞太師肺腑之言,臣心中實愧。憶往昔,臣自天福十二年六月為鄭州防禦使,乾佑二年八月為調任西京留守,前後不過兩年,期間從先帝北狩鄴都,又奉令巡北,後又追隨郭公征河中一年之久,在鄭州日實不過半年而已,治民乏善可陳。不敢承此厚愛!”


    “韓卿既然深身鄭州吏民擁戴,朕又聽聞卿在洛陽有善政,不可不賞。”劉承佑又問楊邠道,“楊公以為如何?”


    “臣以為,韓侍中當初有擁護先帝之功,可追加功臣號,再進封開國侯,以示恩寵。”楊邠道。


    “準!”劉承佑見楊邠首肯,顯得極為高興,不忘告誡韓奕道,“韓卿受此榮耀,為政一方,又典禁軍,可不要驕傲自滿。朕還要重用愛卿。”


    “臣謹記!”韓奕更要看楊邠臉色,“臣能有今日,也多承楊公鞭策,郭公提攜。”


    楊邠自斟自飲,聽了韓奕的話,麵有得色。郭威則暗罵韓奕自作多情。


    大殿中立刻響起賀喜之聲,他們既向韓奕祝賀,又向楊邠、郭威歌功頌德,卻忘了此殿中的主人。


    在一片嗡嗡聲與觥籌交錯之中,韓奕的目光穿越人群,唯見馮道端坐在繡墩上,樂嗬嗬地看著殿中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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