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年三月二十三日


    搬新家,要安頓,前後忙了兩天,今天是清明節,舅舅帶著我和武大郎去替娘上墳,舅舅說:第一次上墳,我幫你們把東西帶齊,你們就不必操心了。


    我娘就葬在舅舅教私塾的學堂不遠的地方。舅舅與娘到陽穀縣後,就一直呆在這偏僻的村子,為的是不暴露蹤跡,而到後來,是因為這山村裏的鄉民樸實、忠厚,他們的子女的確也需要舅舅這樣厚識淵博、品行端正的先生。結果就在這兒紮了根,不想去別的地方。


    一座青翠的山崗,一條小溪蜿蜒流過,遠遠看到,就覺得山青水秀,真美!知我娘心者莫如舅舅,隻有舅舅才知道我娘一生最喜天然的、美麗的東西,就是我爹,他也未必知道我娘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娘的墳修砌得整齊、大方。一塊塊經石匠敲打過的石頭,包砌一個不大的墳頭,墳頭的上方土壤一定很肥沃。此時墳頭上已長出了兩三寸長的青草,微風拂過,這草似乎還帶著清香。墳的兩旁栽著兩棵齊胸的鬆樹,鬆針是翠綠的,看得出有人常剪去鬆樹上枯黃的鬆針。娘的墳前沒有大戶人家的顯示地位尊貴或家境富裕而有的石人石馬之類的石雕,而隻有幾方幹淨的石板,石板上還有一個石的香爐,這石板足以擺放供品。墳邊有一個精致的石圓桌,園桌旁邊有同樣精致的四個鼓形小園凳,可供前來吊唁的人休憩。看得出來,這座墳一定常有人來看顧,所以給人的感覺是:墳墓裏的人隻是睡著了,老朋友常來照顧他。一點也沒有墳塋常給人的陰森的感覺,反而很親切、溫馨。


    娘的墳讓我想起,小姐的墳已經成荒塚,鮮明的對比,一個天,一個地。一個女人重要的是在她的一生中,一定要有一個非常愛她的男人,那麽她即使死了,也一定活在她愛人的心中。而另一種就是,沒有一個珍愛她的男人,生前她無論家中如何富有,地位如何珍貴,那她死了就真的在這個世上永遠地消失了。前者如我的母親,而後者如張家小姐。


    而尤為讓我感動的是,替母親豎的那塊石碑,碑上的字是舅舅的親筆,揉和了顏體的大氣雄渾及柳體的剛健有力的那筆字,是無人可以模仿的,上書:“潘氏夫人秀英之墓”,左側是一行小的“義兄葛厚德,女潘金蓮”。沒有寫婿武大郎,右側是甲午年十月初十,這是舅舅知道我還在“張善人家”,而沒有嫁人時立的碑,自然就不可能有女婿武大郎之名。而一個義兄卻包含了舅舅的人品!


    試想,一個深愛著我娘多年的男子,開始是守著對恩師的承諾,為了我娘的安全和幸福,放棄了自己的愛,守著一個兄長對妹妹的嗬護;在我爹把心愛的人托付給她,並要求他可以與多年夢寐以求的心上人比翼雙飛之時,他並沒有在我娘危難之時,有任何一點逾越禮教的行動。因為他知道,青梅竹馬的戀人在為人妻與為人母後,身份發生了變化,戀人愛她的丈夫及女兒,所以他把對戀人的愛永遠地埋葬在心靈深處,永遠隻扮演一個義兄的角色。這樣的愛隻有付出,沒有回報;這樣的愛不是短的幾年,也不是不算短的十多年,而是一輩子。這樣的愛早已超出了男女的愛,對於舅舅的人品,我有了更深的認識;對於人的一生,我也開始了思考!


    我把娘最愛的精致點心、果品供上,不禁悲從中來,想起了這二十多年的經曆!10歲前的童年是幸福而短暫的,小姐死前的幾年是糊塗的,當替身的三年是孤獨的,被“張善人”逼嫁的一年是度日如年的。尤其是不順從“張善人”做小妾,而被他嫁給武大郎的這一年裏,我經曆了生與死的考驗,小痞子的搗亂,“張善人”的威逼,高小混的利誘……這種種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我號啕大哭,乃至於肝腸寸斷,連旁邊的舅舅與武大郎也跟著我掉眼淚。


    武大郎看我如此傷悲,他便在我娘的墳前叩頭,說:“嶽母大人,我知道金蓮嫁給我是委屈了,但是我發誓我會讓金蓮過好日子,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我們三人含著眼淚燒光了帶去的香蠟紙燭、冥器,然後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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