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便開始啟程,一路遊山玩水得抵達京城。


    彼時辰湮風寒正愈,在屋裏被悶得久了,歡喜著有這放風機會,卻愣是沒給下地。不是在明傑背上,就是馬車裏捂著,任她眼巴巴扒車窗都沒用。


    季先生就坐在寬敞的車廂裏,倚著厚厚的毯子,手捧一卷書冊衝她笑,既悠閑又隨意。那眉眼輕盈,淡然雅致,猶如春輝滿室。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明傑簡直是將這話貫徹到了極致,一個人忙裏忙外被磨練得十項全能,操勞的心都是數倍遞增的。


    要說,按先生這一身清風明月,也怎麽看都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十指不沾陽春水,隻和陽春白雪風花雪月的雅士。家務事上從來不被人指望,而她又年幼,明傑現在就算計著他去求學之後,家裏要不要再添些人口……


    到了地頭,季先生竟然出門應酬。


    問起來,隻道被拜訪者是當時鄉試同年,高中二甲傳臚,因榜眼才中便告丁憂,破格提為翰林編修,素日關係極佳,可作提攜。


    沒打算在京裏置辦房產,便與大批舉子一並住客棧。看先生外出,明傑與她縮在一起各種竊竊私語,著實不敢想象席宴上先生會有的模樣,但約莫總該是信手拈來遊刃有餘,此後又則賞花評詩鑒酒各種場子,先生名聲大起,兩人倒已經淡定了。


    今番春闈入場,即刻杏榜提名。讓明傑頭疼至極的功課,於先生不過小菜一碟,也未見得他複習經義詩賦,便輕輕鬆鬆榜上有名。


    之後便是殿試,本有意藏拙,恰逢今聖年歲漸高,反喜才高貌美少年郎,先生雖早已過及冠年,奈何姿容甚佳,舉止風華,又取詩詞相考,對答如流,聖上甚喜,欽點探花。


    一甲賜進士及第,充翰林編修,二甲賜進士出身,外放為官。三鼎甲跨馬□□過後,見著先生似乎有些不虞。麵情臉色是如常,但那淡淡的不高興隻有相處久了的人能感覺出來。


    正逢著這段時間同榜互慶同鄉相賀的各種席宴,也不知先生怎樣活動的,過段時間就傳來先生自請外放,於南方某縣補缺的消息。


    幾日後席散宴消,季先生如入京那般,帶著個弟子帶著個義女施施然出了京。


    “先生為何不入朝為官?”辰湮好奇問。明傑在邊上果斷豎起兩隻耳朵。


    “夷平有錦山,錦山有昭和書院。”季先生慢悠悠道,“聽聞今上五子在亦在昭和書院求學。”


    明傑一頭霧水。她卻聽出幾分意味來。


    先生本就不是喜歡交際的性子,赴宴也是所有挑選,原來那番應酬是為了探聽某些私密消息。太子雖位嫡,但先後早逝,身體似乎長年有些抱恙。大皇子位長,生母亦出身世家。三皇子平平,四皇子生母低賤,五皇子年幼,但其母乃得寵貴妃。


    哪怕隻看這些表麵,便知這出戲絕對精彩。她有些興致,且看三年之後,是否當真如他所料。


    季先生做了夷平知縣,第一件事便是抱著琴上山砸場子……不,會友。


    禮、樂、射、禦、書、數,此六藝為書院常設功課,其中書之一門的其中一位教習,為先生早年偶遇之友,意趣相投,相見恨晚,喝過酒逛過花會,至今仍有書信來往,借著此由頭便以琴會友去了。


    不知那樂門教習與先生這“會”的結果如何,但與一位曾以琴得封樂神的仙人較量,似乎不用想便知過程之慘烈。


    總之,沒兩日明傑便被先生成功塞進昭和書院。成了五皇子同窗。


    夷平風水寶地,財糧豐饒,尋常整整內務,管理一縣行政,官雖小,奈何自在,先生平素與諸友詩酒禮樂相交,也樂哉快哉。相較之下,她的日子就鬱悶多了。


    雖說少時是當男童教養的,但總歸女孩子是要嫁人,琴棋書畫隻和風月情趣,柴米油鹽才是硬道理。當然,她若嫁也嫁不到平常人家,待得她夠年紀,也不知先生做到怎樣的官了,教養自然要奉著好的來。


    廚藝倒是次要,女工一般要求,管家理財才是重中之重。索性先生不娶妻不納妾,府中沒有當家主事的,她還未學呢便已經有實踐機會了。雖說這些她早些世已經熟稔,但也得裝出生澀模樣,慢慢上手。


    做了官,府中自然也添了些人。人一多,也要講些禮數,再也不若年少時那小小的一間木屋或是磚房,清晨起聽他念書,黃昏裏見他撫琴,一日之中,她見他的麵亦隻寥寥。


    然後先生就惹了桃花。


    昭和書院山長之女,原任書門教習,因年前祖母身前侍疾,今日才得歸返。其人蕙質蘭心,行書極佳,尤其彈得一手好瑟。


    琴瑟和鳴,這是多大的誘惑?似乎對先生一見鍾情再見傾心就是順利應當的事了。知情旁者明曉他此般年紀不知為何不曾娶妻,皆暗歎可惜,於是也樂得見著事態發展。


    再然後,辰湮就發現,先生不出門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在中庭的銀杏樹下見到他。發如墨色,眼若辰星,麵貌清俊,風姿翹楚,抬眸望過來之時,渾身都似散發著皎月輝華。


    她從繈褓中瀕死的嬰孩,即將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卻還是舊時模樣,似乎一點都不曾改變。


    因著先生厭惡樟木,買這宅子原帶進來的那香樟便除了栽這銀杏,也頗為雅觀。


    “流年起得真早。”他對她微微一笑,見得視野中的小娘子不見了少時的嬌氣,靈秀不減,卻已經多了端莊的模樣,忽覺時光飛逝生出些許惆悵起來。


    “先生更早。”


    他對外介紹時一直稱她是他的義女,她卻如同認定了一般,隻喚他先生。或許是因為明傑教她的第一個詞便是先生罷。


    “可曾用了早點?”


    “並未。先生呢?”


    見過禮,一同去用飯。用完飯,分道揚鑣。先生去衙門看看有無工作,除了按時賦稅征收、勞役差派,有無緝捕獄訟,其餘也隻是保境安民的閑事。而她得糾結吃穿用度,順道看看家中鋪子進項如何,平常先生所用便不凡,加上還有個明傑在書院,兩個隻會坐吃山空的,就先生那點俸祿哪夠。


    忙完事自個兒用午飯,下午去琢磨些女孩子功課,閑時去園子裏散個心,哪知繞過一個彎便聽到泠泠琴聲。停頓了好一會兒,向前走幾步,透過景窗往裏望,他隨意倚著棵石榴樹,素手撫琴,景可入畫。


    先生今天沒出門。


    第二日她又在園子裏見著他。他還是沒出門。


    一連好幾天,外頭有帖子遞進來,他稱事務繁忙。再後來,人家親自上門來請,他直接裝病。


    她便知道了他是在躲桃花。


    不管那桃花開得多嬌妍多美好,他不要,那就隻能是爛桃花。


    她已經淡然了。她覺得,或許這輩子他就這樣一個人過了。看上去是真的不願意娶妻。再怎麽勉強他都不會樂意的。


    女孩子臉皮當然薄,這樣明擺著拒絕了,自然不會巴巴得再敢來自討沒趣,但有幾分怨氣是一定的。他便抱著琴上山給她彈了一曲,聽說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也不知道那位娘子從中聽出了什麽,竟也是長歎口氣,解了心中幹戈。此後也以平常心待之。


    某日逢著明傑休沐,原以為隻他一人回來,誰料竟帶回了那位尊貴的殿下。


    看來這兩個關係不錯?


    她想著,哪怕最後不若先生所料是五皇子得登大寶,這份投資也是不會虧的。皇子封王,屬地官邸亦要許多心腹,現在交往密切屆時也好一生無憂。


    正是春光明媚的時候。先生有先生的交遊,官場也好,名士雅士也好;明傑有明傑的交遊,一群青少年早約好一齊踏春;就連她,也收到好些張帖子,有些玩得好的小娘子邀她一道。


    她各自準備好了春服、小食,打理好這兩位再顧自出門。


    花朝節過後,先生便閉門不出。除了衙門裏需做的事,還走動走動之外,便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不聲不響沒絲毫動靜。


    她一點也不疑惑,因為清明是似水死的時候。這些年,每年他都是這樣過來。


    可她覺得既無奈又愧疚,就算他注定寡親緣情緣,也不該是她帶給他的……她不管自己因他之宿命牽係,會死得怎樣淒慘,隻是他因自己而神傷,她便覺得難受。


    所以總是見不得他坐在簷下,孤零零一個人燒紙錢的模樣。那會讓她恍然覺得,她所見的隻是一則蒼白的幻影,碰一碰就整個兒破碎掉了。


    後來她終於問:“先生,為什麽這株曇花總也不開?”


    先生靜靜看她一會兒,摸摸她的頭,目光繾綣而溫柔,說:“因為它的主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她不喜歡看他這時候的眼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上神[古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長空無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長空無雙並收藏上神[古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