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時候,辰湮便知道,這輩子,不用擔心夭折得太早隻能候著來世了。


    阿曇已經長成翩雅從容的青年。許是氣質過於冷淡了些,鬢角的那道猙獰疤痕沒有帶上多少煞氣,反而讓那俊秀過分的臉容多了些英氣。


    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心中的大石落地之後,便也就那樣不管不顧得暈過去。


    如她所料的,阿曇沒有將她丟下,而是帶回去,小心翼翼照看起來。阿曇給她取名叫流年。她知道,那是似水流年的流年。或許,他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從她漆黑的眼睛裏,恍然看到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所以,便為她取了這樣的名字。


    阿曇本名季容,關掉酒坊之後,他也離開小鎮,第一年就過了鄉試取得功名,第二年無目的前行,路過某地受人相邀,便在族學中出任教書先生,順帶也打發時間賺些盤纏。那孩子是他某日借宿農家時所遇,因為家中困頓,家人求著留在他身邊做一位書童,他便收下了。


    辰湮能猜到的,其實這世,他原打算陪著她與阿爹平平淡淡安安穩穩一輩子。可是要來的終要來,她死於非命,阿爹鬱鬱而終,他進山是想殺那妖獸為她報仇,不知結果如何,那道毀容的傷疤總是個明證……後來他茫然守著空蕩蕩飄滿白色紙幡的屋子,該是心灰意冷才選擇離開。離開時也僅帶了她那盆一直未開的曇花。


    季先生不會帶孩子。阿湮是書童明傑帶大的。明傑離家時,家中還有弟弟妹妹,他自然知道要怎麽照顧才是對的。因為找不到可以哺乳的奶娘,明傑便央著先生買了隻母羊,然後靠著擠出來的羊奶將她喂大。


    阿曇已經不是當年的阿曇,他是季容,而她也不能叫他阿曇了,明傑教會她的第一個詞就是先生。她在明傑眼中的定位,似乎就是待培養的先生的小丫鬟。


    季先生喜靜,學問非常好,但人際交往似乎被刻意避開了。平時不是在授課,便待在院子裏看書,偶爾也會有學生上門求額外教導,但極少,沒有課的日子牽著毛驢帶明傑出去轉一轉散個心,她就是這樣被撿回來的。


    院子裏隨意植著些野花野草,種類繁雜但梳理得整齊,蔥蔥鬱鬱看著很是爽眼。屋後隔得稍遠的地方,明傑攔了個籬笆,辟了處菜畦,裏麵種了些菜蔬養了幾隻母雞,長得很好,尋常也不用太照料。


    季先生原本的模樣,像是不想在此地長留的,但後來多了個女嬰,也歇了短期內離開的心思,許是預備著再等兩年,待她長大些再走。


    他抱抱她的時候很少,大約明傑要專心學習的時段,就順帶著看管下她。來到這裏之後,阿湮也不再束縛嬰兒的本能,想哭的時候就哭,想笑的時候就笑,就像個真正的不懂事的嬰兒。每當她哭的時候明傑總喜歡拿手指戳她的臉頰,叫她乖乖的不要擾了先生清靜,她還是不理,明傑便抱著她到院子裏哄著溜達一圈,回來後她就安靜了。


    但是季先生抱著她的時候,她就一直很乖,不哭也不鬧,隻拿明亮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瞅著他,就像那時候他在路邊撿到她的模樣那般。她的眼睛裏原就什麽都沒有,也正如同孩子的純真。


    羊奶喂得她的皮膚漸漸白皙起來,頭頂稀疏的黃毛變得烏黑濃密,再加上原本便極出彩的姿容,明傑出門買菜已不敢背著她了,那些三大姑八大嬸的見著她討人喜愛,總喜歡拿手掐她的臉蛋,人家一碰,她就又會哭鬧。嬌氣得很。


    於是挨著明傑要出門的時段,她就能坐在季先生懷裏,乖乖看他看書,不過總是一不小心就睡著,偶爾運氣好還能聽他給她念一段書,聲音不再是靜靜軟軟,卻還是微微低沉的清俊。


    到她再長一點,能夠從嘴巴裏一個一個往外蹦詞,季先生專門給她刻了不少木玩具。明傑攢的雞蛋總算有用武之地,然後會給她煮極嫩極嫩的蛋羹。


    再後來,她開始跟著季先生學《詩經》,迷上巷子口賣的豆沙包。明傑要備考童試整日裏廢寢忘食,季先生便大清早抱著她施施然走過一條曲折幽深的巷子,去買包子。步履慢慢悠悠的,窄袍寬袖,風儀萬千。那陣子總能路遇各種小娘子,她兩爪子緊緊扣著裝包子的紙袋,就怕一鬆手會掉下去,兩眼睛滴溜溜轉,就怕漏看了哪個。


    回到家捧著大半個臉盤兒大的包子,忙不迭得跟先生講,哪家的小娘子比較好。她那小乳牙咬著包子吃力,又喜歡大口大口咬,然後腮幫子鼓鼓的老嫌咽著麻煩,他便撕成一小條一小條得喂她。


    有人跟她開玩笑,說她想讓先生將來娶個怎樣的小娘子才算好?


    她轉臉就能很嚴肅得跟人家說,先生是要做大官的,以後一定能娶位世家閨秀。


    一群圍觀者訕訕然,大沒意思,她就笑得很得意。


    宿命未降臨前的一切,仿若總是這樣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如此讓人留戀。


    ※※※※※※


    辰湮滿五歲的時候,他們終於搬家了。


    明傑考中秀才,鄉試看著吃力,打算放養個幾年再去拚命。先生要換個地方,遊覽遊覽名山大川,然後寄情山水再宅個幾年。


    當年圍觀季先生的一群小娘子都已嫁人了,季先生再清風明月,也架不住明傑與她被一群三姑六婆煩的耳根子起繭。她已經無所謂起來,反正以他這姿情,總少不了一位好夫人的。至於明傑……按理說學生是不能管師長這遭子事的,奈何明傑已經從書童到家務一肩挑後來又進化出了老媽子屬性,先生不急他都給急了。


    季先生很頭疼。


    他一頭疼就整天避著明傑溜達到外頭。後來他們住的地方風景極佳,有山有水有佳木。季先生一個人走遍了所有的地界,才選中了好位置定居。


    他終於有了一架琴。天氣好的時候帶著她走上幾裏路,就著飛瀑彈會兒琴,她就順帶著揀一籃子蘑菇,偶爾心情好就乖乖聽他幾首曲子,兩人都很快樂。


    上一世的似水看上去總是那樣清清冷冷靜靜謐謐的,不想說話的時候整天整夜也不說話,就算是聲音柔柔眉眼溫緩也像是帶著不屬於這俗世的氣息……而她不能再這樣了。拋棄那麽多世對於人間本能得疏離,拋棄那些久等不來的怨艾,真正融入這凡塵,哪怕隻是偽裝著人類的心態。


    當然,她有時候也不想說話,更多的時候她也隻想沉沉默默得注視她所見的一切,但她想起雪皇的叮囑,所以,她隻是笑。笑得眉眼彎彎,沒心沒肺。


    沒事做,她用一年的時間就啃光明傑讀了幾年的書,而且還倒背如流,某天明傑艱難從書堆裏爬出來,看著她滿臉嫉妒仰麵長歎:“隻恨生不為男兒身啊!”


    季先生走到哪都帶著那盆不會開的曇花。這花後來還是她養著。隻是它越長越像雜草,約莫種在草叢中都讓人揀不出來。


    某天她給它鬆了鬆土,擦一擦被雨水濺髒的葉片,回過頭就看見先生站在一邊,靜靜望著她。眉眼慣來淡淡的,瞳眸很深,仿佛容納著一整片帶著星光的寂夜,專心注視著一樣事物的時候,就似乎連風都緩和下來。


    她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是在注視著似水,一瞬過後,她馬上就眉眼盈盈笑起來,丟開手絹撲上去:“先生先生,可以讓明傑做飯了,流年餓了!”


    然後先生也會跟著笑。


    又幾年,他們又開始搬家。先生終於要趕場子去會試,預備著做個官什麽的。也能為明傑提供些蔭庇,能讓她好好受些女孩子的教養。


    明傑已經夠年齡去有名些的書院了,他的資質並不算出色,隻先生一人教著還是有些欠缺,於是放他去學院接受接受教導,也可以跟同齡人比劃比劃賺些經驗彌補不足。


    再者,她也年長了,靠山分量夠一些,將來好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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