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告狀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一點不怯官,態度不算恭敬,倒也不至於囂張。由此可見主人的品性,介乎暴發戶氣質與貴族氣質之間。


    等告狀人講完了情況,張東信懶得搭理,就說道:“知道了,回去吧。估計等不到明天就結案。”


    告狀的人果然沒想到這場麵,想顯示一下西門家的“王霸之氣”,又不敢太嘚瑟,最後臨走說道:“我們西門家已經和蕭家結親,不能容忍這種事的發生。請大人火速破案。”


    張東信聽了當然生氣,可是畢竟做了這麽久縣令了,再加上之前的性格曆練,所以呢沒有發作。


    張東信問旁邊人道:“剛才那個人是西門家的管家?叫什麽?”


    周旺財答:“他算是二管家吧,叫西門諜,平時還在藥鋪做事,人還是有點能力的。誰知道剛跟蕭家攀上親,立馬就換了嘴臉。”


    張東信說:“嗬。有意思啊!”


    周旺財陪笑道:“其實也沒啥。這些人就這德行。真正的世家大族才不會這種嘴臉。不過,大家族是真高傲,人家那看不起人是骨子裏的。大世家也會看不起小世家,老士族也看不起新士族。聚會的時候,頂級世家的坐墊都有要離別人遠遠的。”


    張東信聽了沒在說什麽。


    周旺財察言觀色,繼續說:“大人不用和那種小人物計較。您的手段沒必要牛刀殺雞。想起來了就收拾他一下,想不起來了就算了。


    不過呢,案子還是得抓緊辦。”


    周旺財最後說的這句話正是大家都想提醒的。畢竟,案子破不了,終究是個事兒。


    張東信沒有因為對方的直言勸諫不高興,簡單說道:“也是。


    來,你們幾個都湊過來。”


    張東信悄悄吩咐後,眾人各就各位。


    西門家來了很多客人,多數都是衝著新娘子蕭家的。現在丟了嫁妝,主家很沒麵子。客人們也麵色不悅,有的顯得挺著急。在這些人裏有兩張熟麵孔格格不入,因為她倆顯得很鎮定。


    這兩張熟麵孔在角落裏坐著,正是呂勝男和邀月。為了捧蕭家的場,這兩位也跟著家人從樂平縣過來了。呂勝男小聲說道:“來了這邊,不見見他你不遺憾?要不我幫你找找機會。”


    邀月岔開話題道:“這家人太大意了,新娘子的嫁妝都能丟了。”


    呂勝男接話說道:“這些大族就這樣。不過此蕭非彼蕭。整天就知道狐假虎威。


    你擔心什麽,有他在,這點案子算什麽。”


    正聊著呢,外麵傳來腳步聲。過了一會兒,西門家主出來說道:“讓各位費心了。失竊的財物已經全部找到,馬上就送回來了。”


    對於呂勝男個邀月來說,雖然在意料之中,但是親身見證又是一種感覺,而且沒想到這麽快就擺平了。在場的其他人就更驚訝了。


    邀月想湊過來開口問話,呂勝男卻擺手示意等一下。


    果然,人群中有人問起了過程。


    西門家主說道:“既然各位貴客想知道,我就讓知情人講講。”


    西門家的大管家西門旺財站出來一步,說道:“諸位。本來這些經過都是保密的,縣令說要防止盜匪變聰明了。不過我們西門家想知道的東西,當然會打聽的清清楚楚。


    事情是這樣的。張縣令在接到報案後,知道失竊發生還不久,財物又多,盜匪還來不及轉移贓物。於是下令封鎖城門。之後受到城內大戶和百姓的抗議,又裝作無奈打開城門,隻是出去的人都要仔細排查。


    盜匪沒想到聲勢這麽大,有點慌了,就試探著出城。發現表麵上聲勢大,實際上守城官兵並不是特別仔細上心。


    於是,盜匪回到城裏,快速離開銷贓,每次出去隻拿部分贓物。


    但是呢,四個城門都有縣衙的人暗中觀察。盯的就是短時間內二次出城的人。四個城門都有斬獲,當場拿下了。


    差役把贓物給我們的人一看,果然就是。


    在往後,盜匪為了減輕罪責,乖乖的把贓物全部上交了。”


    眾人聽後恍然大悟。


    呂勝男心裏已經服氣了,隻是嘴上沒有說話。邀月說:“原來這麽簡單。張公子他在又唬人。”


    卻聽西門家主說道:“奇淫巧技終究是小道,道德文章才是立身之本。大家聽聽故事即可。有事自然有這些官吏去辦。”


    眾人聽了這話,多數人竟露出了讚同的神色。


    邀月麵上不敢反對,心裏卻道:“沒有張公子的奇淫巧技,這會兒你還在幹著急呢。就應該找不回嫁妝,讓蕭家來鬧。”


    呂勝男更矛盾,長久以來向往世家大族,渴望一場高攀的婚姻。也曾經很喜歡道德文章和玄學空談。隻是這些年見多了世家的華而不實。對一些現實問題有了自己的想法。


    聽了這話,呂勝男心裏歎道:“他要是身份在高一些,在多讀點道德文章,能像那些人那樣追求我,我未嚐不能考慮。”


    …


    與此同時,縣衙,張東信才顧不上管別人怎麽看,吩咐道:“把西門家的人趕出去。犯人自有律法處置,這不是他們的家奴。


    去把剛才那個林秀兒帶上來。”


    林秀兒就是剛才被打斷的案子裏的犯人,張東信還專門叮囑要善待。


    林秀兒再次來到大堂,張東信依然柔聲詢問道:“我看了卷宗。現在想問問,關於你丈夫的死,你有什麽看法?”


    林秀兒一愣,片刻後眼淚唰的就下來的。


    旁邊差役見狀,把板子往地上敲,以助堂威。


    張東信擺手示意停下來,心說:“混蛋!還敢嚇唬。”


    林秀兒平複了一會兒心情,才說道:“我丈夫死的可疑,和我沒關係。”


    說完就直勾勾的盯著張東信看。


    張東信也看著她,說道:“我看了卷宗,發現疑點很多,又是殺人大案,我不得不慎重。倒不是偏袒你,實在是疑點太多,關鍵處記錄的又很含糊甚至缺失。你是我複審的第一個案子。


    放心吧,有什麽你大膽的說。


    吃了沒,餓不餓。”


    林秀兒也是女人,關注點也有點特別,也可能是因為餓了,被張東信最後那句看似突兀又多餘的話影響。她沒有答話,隻是不自覺的咽了一下口水。


    都不用在吩咐,張東信看了旁邊一眼,趙嫣然就出去張羅了。


    很快就拿著食物回來了。林秀兒擦了擦手,當堂就吃,也不顧形象了。當然,本來也沒啥形象,臉上都是灰,蓬頭垢麵的,衣服也破舊。


    吃飽喝足後,林秀兒的情緒好了許多,說道:“大人真是細心,還知道飯前給我毛巾擦手。看來大人一定是個好官,也會是一個斷案能手。


    雖然我不知道丈夫的死因,但是我可以把事情的經過和看法講出來。這麽長時間,我也一直在想,有些地方至今沒想通。”


    張東信不在乎這句誇獎,隻是欣慰林秀兒的態度。說道:“好,你慢慢講。”


    林秀兒說:“我和丈夫是老夫少妻,他三十五,我二十一。為了一頭豬,我爹娘把我賣給他做媳婦。初時我天天哭,後來倒也恩愛。有一天中午,同村的小姑娘來串門,發現門還關著。


    鄰居小姑娘捅開窗戶發現屋子沒人,又過來門前用力一推。門就開了,進來發現我和丈夫都在昏睡。於是出去喊人來。


    大群鄉鄰來到我家裏,把我叫醒了,但是發現我丈夫已經死了。


    鄉鄰中當場就有人說我是凶手。很快就叫來裏正,把我扭送縣衙。


    裏正也說我是凶手,匯報給縣太爺。


    縣太爺問都不問,直接就讓我認罪。


    我爹娘也在人群,始終沒為我辯護一句。


    我當時萬念俱灰,就想著死了也好。又害怕在堂上挨打,就認罪了。”


    張東信聽完還算鎮定。當事人林秀兒講完就哭了。連趙嫣然都眼睛紅了。


    張東信很冷靜,問道:“當時驗屍的仵作何在?”


    沒人答話。


    好半天,周旺財說道:“啟稟大人,因為嫌犯已經認罪,沒有仵作勘驗。”


    張東信也冷靜不了了,罵道:“混賬!那驗屍單誰填的?”


    一個差役打扮的人噗通一聲跪下了,顫聲道:“是小人寫的。”


    這時體現出了張東信的歲月沉澱,已經重新冷靜下來了,也明白這件事責任不在仵作一個人。況且案子還沒查清,這會兒發火也於事無補。


    於是,張東信說道:“你先起來。現在,去把所有仵作集合起來。”


    仵作照辦。


    張東信又問:“第一時間進你們家的人是誰?”


    林秀兒答:“就是鄰居姑娘,叫虎妞。”


    張東信一愣,隨即說道:“這個名字倒是常見。


    在說一下你家的地址,還有虎妞家的地址。


    得了,咱們一起去吧。”


    林秀兒卻道:“我家路不好走,不敢勞煩大人。”


    張東信說:“說啥呢!你都快死了還怕啥。路難走怎麽了,我身體好著呢!”


    眾人知道張東信心裏有火,不敢勸也不敢笑。


    一群人來到了一座山下,林秀兒說:“我家就在山北邊。”


    張東信直接就按照指引走。向來愛和張東信作對的金柳並排走著,對張東信說:“你慢點走,別摔了,秀兒姑娘的冤屈還等著你昭雪呢?”


    即使這種情況,張東信仍然半開玩笑半譏諷道:“金小姐,不會成語就別亂用。意思沒錯,就是聽著怪別扭的。”


    金柳此刻很想用自己的拳頭和張東信的臉來一次親密接觸,強行忍住了。隻是,胸口的劇烈起伏顯示其內心的不平靜。


    張東信看著對方胸口,金柳紅了臉罵道:“登徒子,看什麽呢!”


    張東信說:“你們武林高手是不是都會胸口碎大石?”


    金柳說:“對…滾!”


    這時,趙嫣然快步追了上來,擰著張東信的胳膊不放。張東信忍不住慘叫。


    金柳對趙嫣然說道:“擰的好。”心裏卻一陣失落。


    等和金柳隔開一段距離了,趙嫣然才說:“夫君,你真是的,又惹人家。剛才我要是不擰你,真怕金柳姐姐忍不住打你。”


    張東信笑笑,不說話,偷偷拍了下趙嫣然的胸口一下,說道:“胸口碎大石。厲害吧!”


    趙嫣然忍了,快速躲遠。沒辦法,外麵人多,女孩子還是要臉的。


    聊天時感覺時間很快,到了林秀兒家,張東信完全換了一副樣子,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態。


    此行一共三個仵作跟著來,始終在張東信親信的視線範圍內。這三人是鄰山縣的全部配製。


    死者唯一的親人就是妻子林秀兒,所以沒有阻力就開館驗屍了。還好時間隔得不太久,山上又非常陰涼,屍體保存還比較好。


    張東信嚴肅的吩咐道:“所有人準備,仵作準備驗屍書吏找地方記錄。”


    然後,張東信看了一眼屍體,臉就白了。忍了又忍,忍住沒吐。


    同時,趙嫣然在旁邊吐了,金冰雁也一樣,死者的妻子林秀兒也吐。荊六、茅十一…


    沒一個長臉的。


    再然後,萬幸,張東信吐的最帥,直接噴了。


    張東信甚至出現了幻覺,覺得此刻身邊有那麽一張臉出現了,說道:“大人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吐的都這麽英姿颯爽與眾不同。”


    回歸現實,理想果然和現實有差距。欣賞宋前輩是一回事,想像宋前輩那樣做官是一回事,此刻的現狀又是另一回事。


    此刻的現狀是,縣令張東信如此不堪,毀掉了形象。連張縣令的親信也沒一個這會兒有用的。如此不堪,一定很好糊弄,仵作還會帶著之前的敬畏認真檢驗嗎?


    張東信心裏歎道:“宋前輩,快顯靈吧,我給你丟人了。”


    想到宋前輩,很自然的又聯係到《洗冤集錄》,張東信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人與人的差距此時體現,不知道是不是主角光環。活學活用下,張東信很快想到辦法。


    張東信當即下令道:“三個仵作,留下一個檢驗,剩下兩個退到三裏外。”


    荊六和茅十一趕快過去,一人隨手拉了一個仵作就走。


    張東信接著說:“請仵作檢查時邊檢查邊匯報,每一步都不要露。書吏在旁記錄。其他人旁聽時不許發出聲響。”


    然後,三個仵作各檢驗了一遍。


    單從這件事講,其實不這麽麻煩也不要緊。因為,一檢查不要緊,依稀還能從死者腿上看到細小牙印。再結合之前是按林秀兒下毒定的案。


    當初簽字的仵作檢查時驚呼道:“是蛇咬的!”


    仵作是被嚇到了,這是明顯的工作重大失誤。其他人,特別是趙嫣然和金柳等女同胞,不但沒嚇到,還顯得很興奮。


    林秀兒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雖然笑得苦澀。


    張東信依然是最冷靜的人,等檢查結束後開始思考。腦子裏閃過幾個關鍵詞:技術、設備、運氣、認真、流程。


    思考到蛇毒和血清樣本時,張東信問道:“誰會捕蛇?是毒蛇哦,劇毒,有沒有帶設備?”


    眾人無言。


    張東信接著說:“把鄉鄰,裏正,虎妞,還有林秀兒的父母都叫來,uu看書 .ukanshu我有話問。”


    這回差役速度很快。


    張東信先問虎妞道:“給我完整講述一下當天你看到的。”


    虎妞麵露恐懼,說了半天。


    張東信問:“這麽說,你進屋的時候,林秀兒和丈夫躺在一張床上,身子挨著,兩人都在昏迷狀態?”


    虎妞答道:“是。”


    張東信接著對鄉親們說道:“都過來。看看這個。”


    鄉鄰中膽子大的依言過去看。


    某大嬸吐的聲音最大,吐完還看,看了又吐。頗有連續做過山車的風采。


    虎妞卻怯生生的說:“大人,我覺得秀兒姐是冤枉的。”


    張東信柔聲說道:“你多大了?這事不怪你。”


    虎妞說:“十七。”


    張東信心說:“比嫣兒還小一歲。人微言輕,隻是想法,不敢去官署說也正常。況且,她發現了情況,把鄉鄰叫來又沒錯。


    不過,這件事裏還是有人犯錯。隻不過有的人錯的多,有的人錯的少。”


    張東信喝道:“都看清楚了吧!


    你們是不是想說自己沒錯,想找借口,把自己摘出來。你們每個人錯一點,合起來就能害了一條無辜的生命。


    你們當中的有些人,捫心自問是不是對不起林秀兒。


    行了,都走吧。知錯能改就好。”


    張東信這番訓斥虎頭蛇尾。之所以選擇禮儀教化為主,是因為無奈。


    眾人散去了。張東信注意到一個細節:在明知林秀兒是被冤枉的情況下,林秀兒父母依然沒有過來說一句話,而是隨著人群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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