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宋國的皇帝真可謂日理萬機,連著忙了十數日無暇接見江南國使臣,及至辭歲年宴,方想起將鄭王一行人請到宮中,一盡地主之誼。


    申時剛到,宮裏來的轎輦便停在了官舍前。李從善一襲紫袍,施施然坐上了轎,一眾隨侍護衛在轎後跟著。轎輦前當先兩人,居左者一身勁裝,目似星光,正值壯年。居右者身形頎長,樣貌俊逸,卻是個弱冠之年的年輕人。


    宋廷的宮人前邊開道,這一路進宮暢通無阻,不多時便到了紫宸殿外。李從善吩咐一幹隨從留待外間,隻帶了那勁裝男子與弱冠青年入內。


    不難猜想,那勁裝男子便是神衛都軍頭鄭賓,隻見他警覺地觀察著周遭,右手習慣性地按在腰間,隻可惜入宮不得佩劍,原本掛在那裏的佩刀早留在了官舍中。


    而那年紀尚輕的另一人,別說是宋國的宮人,便是鄭王的侍從對他都麵生的很。此人並非和他們一道來宋國的,今日一大早,鄭軍頭說有江南之人來投王爺,叫在館驛中收拾好屋子,卻沒想到是這麽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王爺竟然還帶他參加宋國的年宴……


    鄭王的隨從在殿外恨恨地看著那小子入內的背影,末了,一個年紀稍長的侍衛猶疑地道了句:“你們瞧著,這小子是不是同王妃眉眼間有幾分相像?”


    年宴設在紫宸殿,規模算不得大,得以攜眷出席者大多是留在京中的王爺皇親、以及皇帝欽點的寥寥數位頗得寵信的大臣。


    主賓分席而坐,趙匡胤倒沒駁了江南國的麵子,將鄭王的位子排在東麵首座,僅次於上首。東麵次座上乃是晉王趙光義,宋宣祖三子,趙匡胤胞弟也。西麵首座上則是同平章事趙普,其子趙承宗、趙承煦分坐其後。


    李從善與座上諸人一一見禮,徐徐落座,兩名隨從分立其後。對麵的宰相次子趙承煦不時地抬眸望向這邊,似有些不安。


    彼時宋主未至,眾賓正品茗閑談,卻聞前庭中一男子高笑著邁進殿內:


    “諸公早到了?”此人朗目疏眉、神采奕奕,身披黑羔大裘,其上沾著星斑雪點,行走如風。殿中焚暖,他抬手扯開頸前的係帶,脫下大裘來隨手丟給宮人,露出了裏麵銀白縷金箭衣和腰間束著的長穗墨玉宮絛。


    下首的官員起身見禮,稱呼道:“殿下……”


    李從善微眯著眼,已經猜到了來人的身份。


    趙光義正襟危坐,喚道:“光美,來見過遠客。”


    趙光美健步走來,麵上笑意不減,端的是灑脫風流:“想必這位便是江南國的鄭王爺罷?區區趙光美,這廂有禮。”


    李從善含笑還禮,心中暗忖,外間盛傳趙匡胤四弟趙光美驕奢恣意,原來是這種人物。


    趙光美在西麵次位上落座,同趙普拱手讓了讓,便泰然地自斟自飲起來。殿中官員大多攜親眷而來,獨他一人連隨侍也不曾帶得,後頭的茶座空空蕩蕩,顯得尤為紮眼。他的夫人乃是開國功將張令鐸之女,卻少見得他攜妻列席,是以坊間多有趙光美流連柳巷、夫妻二人不睦的傳聞。


    “皇上駕到!”


    宦官迭聲高呼,位上諸人忙起身走出座案,在殿中站作兩列,齊齊跪下。正此時,殿前一個高大偉岸的中年男人身披鑲紅金袍,出現在高台之上,眾山呼萬歲。


    宋帝趙匡胤武將出身,掀袍在龍椅上坐下,舉手投足間並有統軍威儀。他徐徐地向殿內掃了一眼,隻是淡淡一笑,喜怒不形於色:“諸卿平身!”


    眾人謝恩起身,重回位上坐下。


    趙匡胤蓄著長髯,上唇的兩撇八字胡令他的麵貌多了幾分威嚴的棱角。再回顧殿中臣下,皆是俯首帖耳,連跅弛不羈的趙光美都微微頷首,顯出服從的神態。宋朝上下齊心,隻這一點,便教江南國的三人喟然。


    樂司奏曲,辭歲宴正式開始。趙匡胤舉杯,與眾共祝開年五穀豐登、六畜興旺、民康物阜、國泰民安。


    酒飲三盞,年宴的氛圍活絡了起來。李從善端起酒盅移步上前,躬身道:“皇上,在下受江南國主之命,畢獻方物,以表心意!恭祝陛下壽與天齊、彪炳千秋,願宋國風調雨順、人壽年豐!”


    “原是江南鄭王爺,果然人中龍鳳!”趙匡胤舉起酒樽,在空中頓了頓,抬袖飲下。又道:“幾近年關,諸事繁雜,一直無緣與鄭王一見,還望鄭王爺莫怪朕疏忽怠慢。”


    “豈敢!”李從善早將清酒一飲而盡,回道:“陛下日理萬機,福佑中原,乃宋國之幸!”


    “早聞王爺雄才大略、緯武經文,今日得見,果是龍章鳳姿、深明大義!”趙匡胤此言一出,殿中諸人皆含笑附和著,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鄭賓站在一邊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低聲衝身旁的男子恨道:“這宋國皇帝甚麽意思?造了這麽頂高帽,還想詆毀鄭王有篡位之心不成?”


    “皇上高譽,從善愧不敢當。”李從善淡笑著回頭,“適才得見貴國晉王爺,方知何謂明德惟馨、高山仰止。想來晉王也是同善一樣,自小追隨兄長左右,耳濡目染罷?”


    他這一番話說得平淡無奇,卻似綿裏針一般,將矛盾轉嫁到了趙匡胤與趙光義之間,最後還不溫不火地拍了宋帝和李煜的馬屁,當真高明。鄭賓身旁的男子頗感訝異地望向殿中央——或許,趙匡胤說得不錯,他比李煜更適合那個皇位。


    待他的思緒抽離回現實中時,李從善已經回到位上坐下。宮人依序呈上精致的菜品,鄭王命他二人在後頭坐下共飲。


    晚宴過半,趙光義起身向皇兄敬酒,順次到了江南鄭王的座前。


    對飲一杯後,趙光義隱有醉意,不苟言笑的麵上泛起紅光。他晃著手中的空樽,問道:“未知鄭王貴庚?”


    “三十有二矣。”


    “本王虛長鄭王爺一秋。”趙光義彎腰提起案前的酒壺,不經意道:“你我年歲相仿,又同為一國親王,今日得見,方知何為英雄相惜,故人恨晚……”


    聽著他話中大有蹊蹺,就差沒說“同為君王胞弟,卻屈居人下”之語了。李從善淡然一笑,隻作不知:“本王亦如是。辭舊之夜得識諸君,共聚一堂、開懷暢飲,好不自在!”


    “團圓年節,鄭王身在他鄉,可思蓴鱸?”


    若是樂不思蜀,則於國不忠;若歸心似箭,便不知好歹。這看似普通的一問,卻大有乾坤。


    “得蒙皇上與王爺的盛情款待,善不勝感激。隻是歲末瑣務繁雜、家中稚子尚幼,善上不能為君分憂,下不得修齊家室,實在慚愧!”


    “鄭王當真是忠心耿耿、國之棟梁!”趙光義斟上酒,歎道:“新正之時,國主卻勞鄭王出使在外……嗐,不談這些。聽聞令正乃是林仁肇大將軍之女?”


    李從善微微頷首,等待下文。


    “皇兄早年行軍打仗之時便聞江南戰神之名,仰慕已久,故而千金求得林將軍畫像,就懸掛於這汴京城的樞密院之中,改日本王邀王爺前去一觀!”


    趙光義這一番話看似是要印證趙普的說辭,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瞞晉王,前些日子趙相領善在京中遊賞之時,已見識過樞密院中的畫像,當真是畫技高超、惟妙惟肖!無愧於千金一畫之名!不過,王爺既如此說,倒提醒了善。既然皇上對林將軍青眼有加,善倒有一人引見——”李從善頓了頓,扭頭向身後道:“卿硯,上前來。”


    “是。”他身後的年輕男子應聲上前,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喚了聲:“姐夫。”


    趙光義的瞳孔倏地放大,不住地上下打量著男子,五官勉強保持在方才微笑的弧度:“這位是?”


    “內子的弟弟,林仁肇之子,林卿硯。”


    “將門虎子,將門虎子……果然氣度不凡、後生可畏!”趙光義連連點頭,讚賞不絕。


    “王爺謬讚,卿硯慚愧!”男子屈身行禮,不失禮數。


    “欸!賢弟過謙!來,隨本王麵見皇上!”


    林卿硯側目看向李從善,後者輕點了點頭。於是,他便隨趙光義站到了殿中央。鄭王想要借此宣告,唐國君臣齊心,斷無內訌的可能,好教宋國放棄趁虛而入的打算,他自當奉陪。


    “皇兄!”演戲演全套,趙光義麵露喜色,拱手道:“臣弟欲引見一人。”


    “講!”


    “這位公子乃是江南林仁肇大將軍之子、鄭王爺的妻弟。”


    “哦?”趙匡胤麵露奇色,倒是看不出甚麽異常。


    林卿硯施施然掀袍跪下,俯首道:“小民林卿硯參見陛下。”


    “快快平身!”趙匡胤一麵居高臨下地對這位林仁肇之子讚不絕口,一麵惋惜地歎道——“若是有朝一日得請林將軍來汴相見,不失為一大幸事。”


    林卿硯隻恭順地一一應著,扮演一個老實小夥的角色。


    西麵座上的趙承煦冷眼看著這一幕,抬手將杯中餘酒一飲而盡——早在鄭王攜隨從入殿之時,他便注意到了這個年輕男子。當時雖是月夜,兼而他身負重傷、意識不清,但此人的相貌屬於那種見上一麵便難忘記的,他斷不會錯認。林仁肇之子出現於此,更與江南鄭王過從甚密,爹和皇上的算盤隻怕要打空了……打空便打空罷,他一向是不屑於這種背後行徑的,不過是遵父命而為罷了。隻是——


    “聽聞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給林仁肇的禮物。若有一日那小子當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許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當真?”


    ……


    從小到大,他隨口哄過攸憐太多次,可唯有此次,他的心一直隱隱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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