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林卿硯稍稍屈身,並沒打算行大禮——事實上,他也行不了大禮。


    鄭賓站在後邊嚴陣以待,隻要男子稍有異動,他腰間的佩刀便會登時出鞘。林卿硯雙手被縛,若衝上前攻擊他的後背,勝算還是頗為可觀的。


    李從善的視線滑過男子的雙手,又瞥了眼站在後頭的鄭賓,見怪不怪地道了聲:“坐罷。”


    待林卿硯坐定之後,李從善開口問道:“是夫人讓你來找本王的?”


    “姐姐深明大義,雖盼著王爺回府過年,卻知道兩國邦交大事為重,自是不敢打攪。是小弟自作主張前來汴京叨擾王爺。”林卿硯麵不改色地將之前糊弄鄭賓的話全盤否定,“小弟此行,本是為了將同心玨的消息相告姐夫。”


    李從善眯了眯眼:“甚麽消息?”


    林卿硯收住話頭,轉而道:“隻是我初到汴梁,便聞得一些不入流的謠言。還盼姐夫解惑。”


    “說。”


    “城中有一處府邸,建得江南園林之色。小弟與鄭兄便是在那處園子的牆後相遇的。據傳,宋國皇上親筆題詞:‘孤掌難鳴,雙木成蔭’,姐夫以為如何?”


    “雙木成林,依宋主之意,是要將此府賜給江南林氏官將。若論江南林姓大戶,首屈一指的自然是王妃的娘家,南都留守林仁肇一脈。”李從善麵無表情地分析著,像是在陳述一件波瀾不驚的事實。


    林卿硯交疊的雙手攥起,打斷道:“姐夫相信宋國的一麵之詞?”


    “宋國的一麵之詞可遠不止這些。”李從善勾了勾嘴角,那笑容教人發寒,“你可知樞密院中已經掛上了林將軍的肖像,而你以身相護的盜佩賊乃是宋相趙普的一雙子女?”


    林卿硯一時怔然。他料到趙佑出身不凡,然在宋國趙氏乃是大姓,他怎麽也料想不到趙佑是大宋宰相之女,而那個被她稱為“二哥”的白麵小子,則是趙普的二子趙承煦。


    他從不後悔救了這兩個人,卻恨自己舉止失當,被宋國人捏住了把柄,甚至連累了林氏一門。此時,他隻覺得口幹舌燥,虛張著口竟說不出話。


    他該說甚麽?


    解釋?李從善說的乃是事實,更有甚者,他的的確確動過叛國的心思,又從何解釋?


    認錯?可縱然他錯得再離譜,這一切都與林家無尤、與爹無關。但無論是宋國虛實相間的言論、跡象,還是足以令大唐君臣人人自危的謠言,其鋒芒所向,皆是一國戰神、馳騁疆場的林仁肇。沒有人會關心他的對錯,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指使。


    本以為一片忠心,世人有目共睹,卻是沒想到,一世英名會毀在自己兒子的手中。


    時間仿佛靜止了很久,他聽自己啞著嗓子問道:“姐夫,你也相信爹會叛國嗎?”


    李從善往前挨了挨,他的麵容顯露在燭光下,多了幾分真實感。他轉眼衝鄭賓道:“你先下去。”


    “可是王爺,林公子他……”


    “下去!”


    鄭賓無奈,隻得警惕地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子,拱手退下了。


    “你信嗎?”李從善忽地發問,卻是順著方才的話頭。


    林卿硯愣了愣,顯然訝於他此問:“我當然不相信爹會叛國。在他眼中,大唐國威重於一切。他甚至同我說過,‘國仇當前,何談小家?’戎馬半生,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又豈會為了區區榮華安逸而叛國投敵?”


    “以何為據?以何為憑?”燭輝下,李從善的神情顯出幾分輕蔑,“人心易變,何況區區一言半辭?所謂忠心,何以憑證?”


    聽他此言,林卿硯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緩緩起身,咬牙道:“沒想到,爹浴血多年,換得的便是這麽句‘以何為據、以何為憑’……”


    看著男子雙手交捆於前,搖搖晃晃地舉步往屋外走去,李從善牽了牽嘴角,頗有意味地一笑:“怎麽?猜到奏折早已送回金陵,就無意多留片刻了?”


    “莫非姐夫還想將我拘禁起來,直到將同心玨的音訊和盤托出?”他的聲音清冷,沒有回頭,“諭旨未下,我還是南都留守之子。這是在汴梁的館驛,姐夫若有這個自信,不妨一試。”


    李從善的聲音自後頭傳來:“你以為,本王想要留住一個人,必得驚動宋國的侍衛?”


    他腳步不停地往門外走去:“至少,那個一身蠻力的鄭賓留不住本少爺。”


    “若本王說——”李從善的聲音中聽不出怒意,反倒有幾分胸有成竹的怡然,“那封奏章裏隻恭祝皇兄龍體康健、國泰民安,又如何?”


    “甚麽?”林卿硯交縛的手堪堪抵到門框。


    “此間發生的一切,本王都未曾向皇兄提及。”


    他收回雙手,警覺地轉過身:“此話當真?你不是……”


    “當真。”李從善的聲音自屏風後傳來,“坐!”


    林卿硯滿腹疑慮,隻得返回去仍坐在位上。


    “本王未向皇兄奏稟,並非是深信林將軍的忠義,”——李從善總是這般,稱呼起“林將軍”三字,便似與林家撇清了關係,冷酷得不帶半分感情。


    “……而是信不過宋國。來汴梁不過數日,種種消息便在不經意間接踵而至,焉有不疑之理?此事疑點頗多,本王自不會妄下決斷,讓一些不相幹的傳聞混淆聖聽。”李從善將目光放在林卿硯的身上,“不過,為何趙普會知道同心半佩被毀一事,隻怕你得好好想個令本王滿意的解釋。”


    見林卿硯默然無言、半信半疑的模樣,他複又補充道:“若你不肯說,本王便隻有繼續猜度下去,猜到最後,終歸是要給皇兄一個說法的。你自金陵千裏迢迢而來,當真沒有話要告訴本王嗎?”


    此來汴京,本就是為著交代同心玨諸事,林卿硯審時度勢,眼下死守著半佩於林家並無裨益,倒不如拋將出去,或能力挽狂瀾。至於那化名趙佑的女人,這汴梁的風浪皆是趙普一手掀起的,道不同不相為謀,自不必留情麵。


    念及此,他坦然地對上李從善的視線:“那對同心玨本是我向玉器店征得,預備作為張奉洵和芊兒成婚的賀禮。誰知東西剛運抵南都,就在店中失竊了。機緣巧合,當夜,我在王爺的部下手中救了那趙普之女一回,彼時,她扮作男裝化名趙佑。而後,我們一家趕赴金陵。小妹成親那日,我無意間聽得後院中王爺與鄭兄的交談,得知了同心玨一物的蹊蹺,便以個人名義與趙佑達成以佩易命的交易。小弟無知,不明同心玨的緊要,這才擅作主張,將半佩據為己有,以破碎的假佩欺瞞了王爺。”


    “你說甚麽?”李從善猛然站起身,目瞪口呆的麵容下似在壓抑著胸中的狂喜——這是今夜,他的情緒第一次不受控製。


    “那半佩尚存於世,現在我手中。”


    李從善聞言,扶著椅子緩緩坐下,靠在椅背上,將自己的麵容隱在了陰影中:“繼續說下去。”


    “我將半佩帶回南都,收在府中,不曾與人道。後來,趙佑再度往南昌府,願以重金向小弟收購半佩,我假托爹的名義,哄得她相信那刻著大宋版圖的半佩已經被我爹所毀。”


    言罷,林卿硯站起身來,鄭重道:“鄭王爺,眼下宋國國力愈盛,久居江北、虎視眈眈,明哲保身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逐鹿中原兩心同,問鼎天下一玨窮。’同心雙佩既已在手,何不背水一戰,與宋分庭抗禮?”


    不知從哪裏漏進來一陣風,燭光晃得厲害。李從善的投影在牆上來回抖動著,可他的身軀卻一動不動地坐在太師椅上,像一座冰冷的雕像。


    林卿硯孑然地立在原地,他明白,事關重大,一招錯滿盤輸。李從善現在是王爺,未來有可能成為皇帝、階下囚、亡國罪人……而種種角色皆在他此刻的一念之差,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仿佛過了很久,一道低沉的嗓音割開凝重的夜幕——“眼下,本王為宋帝強留於汴京,不知何時得返。若有歸日,再從長計議。”


    “王爺思慮周全。”林卿硯淡淡一頷首,“隻是,小弟仍有一請。家父年邁,不宜再征戰沙場。倘使攻宋,在下願代父出征。”


    李從善望向他的眼神中帶著幾分鄙夷,可是此人的手中握有半佩作為籌碼,他說的每一句話自不可等閑視之。他們之間,再不是姐夫與妻弟、鄭王與公子,而是——休戚相關的盟友。


    “一個有叛國之嫌的舊將,王爺又如何放心委以重任?”


    他這句話中譏誚的意味十足,李從善隻覺得萬千愁緒在腦中纏了一個個結……


    “時候不早了,此事——來日再議。”李從善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歲除已至,你便安心留在汴梁過個年罷。”


    林卿硯點點頭。他終究沒有將懷中的半玨獻出來——現在,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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