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盛產瓷器,天下聞名。


    傅家是鎮裏燒瓷製陶大戶,隻是燒瓷的手藝經過幾代傳承,未能發揚光大,反而逐漸沒落了。所幸傅家獨女傅心雅自幼習得一手繪陶的手藝,美輪美奐,可謂個中精品,千金難求,支撐著傅家盛名數年來屹立不倒。


    心雅二十歲那年,恰逢太後六十壽誕,皇上要大擺宮宴,宴請各地賀壽使節。京中內務府有人來鎮上挑選瓷器,留作壽宴所用。如果有幸能夠成為皇室貢品,所得盈利倒在其次,這更是一份獨占製瓷界鼇頭的榮耀,一塊流傳後世光耀門楣的金字招牌。鎮中多少製瓷大家虎視眈眈,躍躍欲試。


    傅家手繪新穎精巧但瓷質不夠通透明澈,多有瑕疵。而自古流傳下來的規矩,瓷窯一旦生火,以免陰氣衝撞陽火,是不允許女人進入的,心雅對於瓷器的燒製無能為力。她夜裏輾轉反側,突發奇想,聽聞太後喜好蘭花,如若能夠在素胚上細筆勾勒蘭花圖案,再經高溫煆燒,色澤呈於瓷器之上,滲透暈染,白瓷翠色,清淡素雅,必能增光添彩。隻是若要青料呈色穩定,必須添加一類礦粉,而此礦粉整個鎮子隻有周家的礦山上所產最純。


    周家同為製瓷業翹楚,掌控了附近方圓幾百裏最好的粘土礦,從那裏挖出來的土燒製的瓷器釉質白裏泛青,上料發色純正,呈色穩定,隻是不懂繪陶煆燒的技巧,色彩未免單一寡淡。而傅周兩家早年間為了爭奪一塊上好的粘土坑,結了隔閡,並無來往。心雅製料心切,趁周家看山老人不備,偷溜上了山頂,仔細挑撿了幾塊上好的礦石,掂在手裏左右端詳。


    “想不到堂堂傅家大小姐竟然也屑於做這等梁上君子的不雅勾當。”


    正當心雅專心致誌心無旁騖之時,身後有戲謔的聲音突然響起,驚了她一跳。


    竟是周家的花花大少爺周世勳,抱肩斜靠在不遠處的樹下,一雙風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波光流轉,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


    心雅略有尷尬,“幾塊破石頭而已,世勳少爺不會這麽小氣吧?”


    世勳笑得分外妖嬈,“心雅是不是有了什麽好的想法,不如我們合作吧?”


    心雅噗嗤笑出聲來,“你周家大少爺的話也能信麽?”


    世勳微斂了吊兒郎當的表情,“我周世勳雖然自詡風流倜儻,喜好勾搭小姑娘,但是,我從不對你說謊,包括我曾說過的喜歡你的那些話,也絕對都是真的。”


    心雅的臉有些微微發紅,“你又開始不正經了不是?”


    果然世勳翹起嘴角,笑得得意,“心雅,你今年已經二十了吧,老大不小了,我等了你這許多年,頭發都快白了,難道你還不相信嗎?”


    心雅一直對於這個招蜂引蝶的男人沒有安全感,他曾經轟轟烈烈地追求過她,高調而張揚,整個小鎮人盡皆知。但是與此同時,關於他的那些風流韻事,在小鎮裏傳得更是沸沸揚揚,所以心雅對於他花樣百出的猛烈追求直接選擇了無視,周大少爺這段單相思自然也是無疾而終了。


    最終心雅權衡利弊之下,選擇了同世勳合作。周家有最好的粘土資源和燒瓷技術,融合了心雅巧奪天工的繪陶手法,取長補短,縱然不能博得內務府來人青睞,也能將景德鎮的瓷器推陳出新,發揚光大。


    心雅錦帶束發,喬裝改扮成世家公子模樣,跟隨世勳在熄火開窯之時進了周家的瓷窯。


    周世勳對於周家世代祖傳的燒瓷技巧並不避諱心雅,他一改往日裏嬉皮笑臉的做派,同心雅仔細探討著瓷器燒製的工藝流程與注意事項,專注而一絲不苟,對於心雅提出的繪製上釉方法也能一針見血地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窯裏的長工都對他熟絡而恭敬,熱切地同他問好。心雅發現,自己以往對於他的了解,有點膚淺而幼稚,他並非像表麵看起來那般玩世不恭,不學無術,否則,周家老爺也不會在他年僅弱冠之年,便將整個家族的生意放心交由他打理了。


    周世勳心靈但手拙,對於心雅的繪陶手法讚不絕口,他也曾嚐試著臨摹一二,獻寶一般拿給心雅欣賞,心雅左右仔細端詳半天,經他繪聲繪色地描述,方才知道他繪製的是一對著了喜服的新人。心雅強自忍住笑意,幾乎憋出內傷,令他瞬間很有挫敗感,頹喪地嚷著毀屍滅跡,卻被心雅一把搶了過去。


    他腆著臉嘻笑道,“你可是收了我的聘禮,等這青瓷燒成功以後,當做嫁妝嫁給我唄?”


    心雅紅了臉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你一個塗得烏七八糟的破爛瓷器胚子就想讓我嫁給你?打的如意算盤!”卻摟緊了東西不肯鬆手。


    心雅用了幾十種不同的配比秘方深淺勾勒了青花瓷樣,標注了各種印記,交給世勳燒製。


    起火燒窯時,心雅便不能繼續逗留在窯裏,她殷切叮囑了世勳在青瓷燒製過程中,對於火候的掌控和注意事項,才依依不舍地出了窯洞,仍然不放心地頻頻回頭,正撞上迎麵走來的燒窯夥計,他懷裏抱著的木炭散落一地。


    心雅過意不去,連聲道歉,急忙彎腰去撿。夥計慌忙伸手阻擋,“無礙,無礙,別髒了你的手。”


    心雅執意彎腰幫他一起撿了,掉落在地上的炭渣摻雜了銀灰的粉末,有一股熟悉而刺鼻的味道。


    她心裏有了惦念,不以為意,直到走回鎮子,有人家嫁娶,爆竹刺鼻的硝煙彌漫了整條街,她才猛然醒過神來。


    那木炭裏摻雜了硝粉!


    硝混合木炭點燃極易引起爆炸,輕則毀了整窯瓷器,重則塌窯,傷及性命。


    她的心被重重捶了一記,世勳還在窯裏,他說自己會親自照看窯火,調控熱度,絕不容她的心血有半分閃失!


    她轉身拚命地向來路跑,一路磕磕絆絆,胸口似乎被完全抽離了空氣,腦子裏一片空白,隻餘一個念頭,拚了性命也要護他安好!


    窯裏忙碌的眾人已經散開了,隻留了幾個燒窯師傅,添炭小工和世勳在,心雅氣喘籲籲地跑進窯口,大聲呼喊道,“炭裏有硝!”然後抄起一側的鐵耙,迅疾地向外摟著風口處未燃的木炭。


    世勳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也很快反應過來,招呼眾人七手八腳熄了火。


    經過檢查,有的木炭裏果然混合了不少的硝粉。還好天氣潮濕,起火時小工耽誤了時間,混雜了硝粉的木炭還未丟進窯裏。


    眾人方才重重籲了一口氣,然後想起累得虛脫在地的心雅,才發現她發髻淩亂,青絲垂肩,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


    鎮裏人迷信,女人家進了生火的窯洞,會衝撞神明,按照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是要投入窯裏祭奠火神的。


    眾人俱都麵麵相覷,相繼沉默了。


    世勳一臉的凝重,“心雅姑娘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危,情況緊急,才迫不得已擅闖窯洞,希望各位師傅能夠高抬貴手,守口如瓶,如若神明有所怪罪,我周世勳一力承擔。”言辭懇切,語氣鏗鏘,雙膝跪在地上,向著眾人鄭重地行了個大禮。


    事情卻不知被誰傳了出去,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鎮子沸騰起來。景德鎮的居民都是靠燒瓷維持生計,對於神明的敬畏是堅定而愚昧的。再加上有人在背後惡意煽動,造謠中傷,便有更多的人附和,要求火祭。


    當心雅被氣勢洶洶的鄉民囚禁起來等待祭神的時候,周世勳正在起窯,激動地抱著出窯的瓷器欣喜若狂。


    當心雅被激昂的人群押到熊熊燃燒的窯火前麵時,周世勳失蹤了,傅家人四處找尋不到他的蹤跡。


    心雅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恐慌,平靜無波。她不顧家人阻礙,拋棄理智,放縱自己的感情,給了周世勳最後的信任。她相信一個做事一絲不苟的男人,對於感情也應該是認真負責的,可惜她賭輸了,在她最危難的生死關頭,他卻殘忍地袖手旁觀,給了瀕臨絕望的她迎頭痛擊。


    她歎自己也不過犯傻,被他利用了,還在這裏僥幸地將希望寄托給他。


    心雅絕望而麻木地向前走,任憑灼人的熱浪向自己撲麵席卷過來。她慢慢地闔上了眼睛,隻待奮身一躍,任火焰吞噬自己化為灰燼。


    手腕被人從背後緊緊鉗住,有堅實有力的胳膊環住她的腰,將她自炙人的熱浪包圍中拖離開。


    周世勳親昵地將頭靠在心雅的肩頸處,在她耳邊低語道,“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


    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滿腹委屈瞬間化為烏有,“你正經一點好不好?”


    他從背後圈住她,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裏,“傅心雅,我再一次無比正經地告訴你,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喜歡了你許多年,從你十四歲等到你二十歲。我偶爾會逢場作戲,同其他女孩子調笑幾句,但是,我發誓,我從不濫情,這輩子隻對你一個人這樣好。”


    心雅剝離了堅強的偽裝,哭著搖頭道,“世勳,晚了,已經晚了,我開始後悔沒有早點愛上你。下輩子我一定最早遇到你,也隻對你一個人好。”


    世勳低笑著搖頭道,“我性子急,偶爾也會花心,等不到下輩子。”


    圍觀的人群裏有人不耐煩地揚聲催促道,“周家少爺,你什麽意思,耽誤了祭神,神明怪罪鄉裏,你可擔待得起?”


    話落就有幾人隨聲附和,紛紛指責世勳。而被攛掇的鄉民如今真正麵對著灼人的窯火,心有不忍,大都保持著沉默。


    正嘈雜間,後麵的人群散開,有兵丁開路,知府大人畢恭畢敬地跟隨了幾個宮裏太監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揮手厲聲吩咐護衛道,“將帶頭鬧事的幾個刁民給我帶回衙門嚴格審訊,若是同暗做手腳,破壞貢品燒製的李家有絲毫瓜葛的話,嚴懲不怠!”


    一陣混亂之後,人群歸於平靜。太監裏有頭領模樣的人清了清嗓子問:“你們哪個是傅心雅?”


    心雅疑惑地望了世勳一眼,恭敬地上前跪倒塵埃。


    太監居高臨下瞥了一眼心雅,驚訝地說,“原來是個不出雙十的小姑娘,雜家還以為必定是上了年紀的老師傅呢。你燒製的蘭花瓷雜家已經見到了,雖然還略有瑕疵,但那是李家人暗中做了手腳所致,我希望你能夠再接再厲,為太後壽辰燒製出完美的瓷器。你可明白?”


    圍觀的鄉民,大都與傅家薄有交情,心雅又是為了救人擅闖瓷窯,本就於心不忍,聞言皆如釋重負,跪地叩頭謝恩。


    世勳跪在她身邊低聲道,“我們的燒煉配比方法雖然還不夠理想,但是我相信你。我將過失推到了買通夥計暗做手腳的李家頭上,你可千萬要給我長臉,別給我說露陷兒了。”


    心雅哽咽地說道,“可是這瓷器的燒製方法是你們周家的,我怎麽能冒領功勞呢?”


    世勳邪魅一笑搖頭道,“我人都是你的了,一點虛名還要它做什麽?”


    景德鎮從那天起,便進入了連綿的梅雨天氣,纏綿緋惻的細雨毫不停歇地下了半個月,空氣裏都布滿了潮濕發黴的味道。


    心雅知道,雖然內務府的旨意暫時保住了她的性命,如若自己不能燒製出理想的青瓷,罪同欺君,一樣逃不過責罰。


    她和世勳沒日沒夜地守在窯裏,廢寢忘食,研究著釉料最佳的配比方法,反複嚐試。


    開窯那一天,天氣竟然放晴了,天晴色的天空清澈通透,碧藍如洗,令人心曠神怡。


    鄉鄰從四麵八方湧過來,嘖嘖稱奇,有須發皆白的耄耋老者捧著青瓷激動地熱淚盈眶。


    景德鎮上的居民對於瓷器的癡迷與熱愛是外人無法理解的。


    那滿窯的青花瓷器,細筆勾勒,濃淡潑墨,飄逸典雅,流光溢彩,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他們激動地包圍了心雅與世勳,用景德鎮獨有的方式表達對這對年輕人的敬意。


    太監頭領顫抖著手撫摸著一件件成品,對著太陽的光亮處欣賞著素胚的清澈通透,淡墨渲染的飄逸朦朧,與晴空渾然一體。他望了一眼周世勳,尖細的嗓音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年輕人,這次你的小命不僅保住了,還是大功一件!”


    心雅有些不解地望著世勳,他誇張地拍拍心口長舒了一口氣。


    “這位小哥那天冒冒失失地帶了幾件剛出窯的青花瓷找上我,用自家性命立下軍令狀,擔保你能燒製出天下無雙的青花瓷器,求我救你一命。姑娘,他對你可算是有情有義。”


    那天,是景德鎮百年以來最熱鬧的一天,一直到許多年以後,人們還在對初見青花瓷的驚豔與震撼津津樂道,同時難以忘記的,還有一個月以後皇上對傅周兩家的賞賜和兩家聯姻的盛大與隆重。自此以後,景德鎮的女人一樣可以出入瓷窯,並且逐漸取代了男人擔任繪陶,磨光一類的精細活計。景德鎮的女兒家出嫁時也必然會以青花瓷作為嫁妝,祈禱自己能夠如傅心雅和周世勳那般白首偕老,鍾愛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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