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君主立憲?”


    新名詞吸引了劉宗周的注意。


    “歐羅巴有一島國,名曰英吉利……”


    左夢庚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劉宗周的反應。


    事實證明,明人尤其是東南的明人對於世界的了解,還是很多的。


    “四百年前,英吉利有一君主約翰王,曾簽署了一部法典,名曰《大憲章》。其中規定,貴族和教會的權力不受國王侵犯,國王在征稅方麵的權力受到限製,同時還要保障百姓的自由權和財產權等。在歐羅巴,稱之為君主立憲。”


    劉宗周大為吃驚。


    “這什麽約翰王竟如此開明?”


    左夢庚苦笑連連。


    “老大人,你當那約翰王願意讓出權力嗎?還不是因為貴族和教會的實力太過於強大。約翰王如果不妥協的話,他的統治將會被推翻。”


    劉宗周搖頭不已。


    “這英吉利人如此無君無父,無視綱常,非人之道也。”


    左夢庚看明白了。


    哪怕像劉宗周這等走到時代前沿的人,在思想上還是不可避免受到禁錮和限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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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要有君父?為何要將君主像父祖神靈一樣看待?”


    劉宗周瞠目結舌,沒想到左夢庚的思想這麽激進。


    “天地君親師,此乃人倫綱常,焉可違逆?”


    左夢庚怎麽可能被說服,語氣也激烈了一些。


    “嬴政之前,天下間可有皇帝?夏啟之前,天下間可有君王?既然皇帝君王不是天生就有,為何要將其當成天經地義?”


    劉宗周愣住了。


    左夢庚的話他反駁不了。


    史家煌煌著作,世人皆知,根本沒有辯駁的餘地。


    左夢庚火力全開,難得說的如此盡興。


    “皇帝、君王本為民眾擁戴而產生,自當為萬民謀福利,稱之為人民公仆亦不為過。然今日之皇帝,視天下為私產,視百姓如羔羊。任意搶奪剝削,損天下而肥己,德不配位,何來民心?”


    劉宗周聽的冷汗淋漓,仿佛第一次認識左夢庚。


    這個年輕人,可不止武力出眾啊。


    這份見識和膽氣,當真是神兵出鞘,銳不可當啊。


    他努力籌措著語言。


    “如今新君登基,清除閹逆,眾正盈朝,國政煥然一新,不可用往日揣度矣。”


    左夢庚嗬嗬冷笑。


    “老大人,您真覺著新君和先帝不同?”


    如果說前麵的話還隻是泛泛的政治理念的話,這就涉及到了具體的權謀。


    劉宗周神情一肅,問道:“你為何做此想法?”


    雖然崇禎還沒有對東林黨出手,但左夢庚也不是找不到憑據。


    “老大人請想,劉青嶽公為何人所擾?楊維垣、李恒茂、楊所修、田景新等輩何許人也,老大人自當知曉。”


    話不需要說的太透,劉宗周又不是傻子,已然震動。


    左夢庚提到的這些人,全都是閹黨分子。


    可奇就奇在,崇禎既然清算了閹黨,為何留下了這些人?


    還屢次給內閣成員找麻煩?


    帝王心思,不言而喻。


    左夢庚語重心長。


    “那個馮綸雖為奸逆,可有句話說的沒錯。皇帝始終是皇帝,指望皇帝放棄到手的權力,那是癡心妄想。”


    他指了指劉宗周的奏疏。


    “晚輩和老大人打個賭,這個奏疏呈遞上去,那位皇帝陛下怕隻會嗤鼻一笑,束之高閣,半個字也不會聽進去。”


    劉宗周沉默了。


    他的官途雖然不是多麽的亮眼,也沒有什麽施政才能。可是能夠成為大家,自然有一定的判斷力。


    本心告訴他,左夢庚說的一點都沒錯,可又有那麽一絲僥幸。


    尤其是崇禎登基後對閹黨的清算,讓他覺著這個帝王或許會有不同。


    這就是封建士大夫和開明思想家的混合體,還沒有蛻變時的表現。


    “你年紀輕輕,才智、見識均為上等,未來隻怕不可限量。但須知謹言慎行,以免惹禍上身。”


    左夢庚果然不說了。


    一切都還早,尤其是在事實沒有發生前,他說的再多,東林黨這些人也不會清醒。


    左右不過兩年時間就能見分曉,他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想了想,他轉移了話題。


    “老大人,晚輩近日寫了一份書稿,徐玄扈公府上千金看過,頗為欣賞。老大人乃是文事宗師,不知可否斧正一二。”


    既然要在東林黨身上下功夫,劉宗周絕對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此君雖然在政治上沒有什麽建樹,但是在思想、文學上的影響力非同小可。


    史書記載,他北上京師時,一路上講學,所到之處萬人空巷,擁躉如過江之鯽。


    如果能夠將這等大賢拉到自己的陣營來,等於憑空多了無數的支持者。


    聽到左夢庚居然做了文章,劉宗周哈哈大笑。


    “你這舞刀弄槍的手也能行文?”


    不過想到左夢庚剛才那字字珠璣的言論,又覺著這個年輕人或許真有什麽文采。


    “速去拿來,老夫幫你潤色一番。”


    左夢庚大喜,忙去了。


    劉宗周搖頭失笑,提筆打算繼續書寫奏折。


    可不知為何,再看紙上文字,總覺得心煩意亂,竟思緒斷絕,無以為繼。


    左夢庚去的快,回來的也快,恭恭敬敬地將文稿遞給劉宗周。


    劉宗周一看,便道:“這是若琳那丫頭寫的吧?”


    左夢庚奇道:“老大人認識她?”


    劉宗周失笑。


    “老夫在江浙,徐玄扈在鬆江府,往來頗多。”


    天啟年間,因為宦官專政,大批官員罷官賦閑歸家。江南之地的官員文人們無所事事,自然來往交流就多了。


    劉宗周因此和徐光啟有了交情,也就不奇怪了。


    可看過了字,再一看內容,劉宗周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等粗鄙之言,也配成文章?”


    這等大儒眼中,平白直敘的白話文那真的是味同嚼蠟。


    但左夢庚也有話說。


    “徐小姐說,這等文章,首重論據,以白話行文更為貼切。”


    劉宗周搖頭晃腦。


    “那丫頭讓徐玄扈教的,也是個無法無天的。”


    隨即他想到了什麽。


    “那丫頭為何在你府上?”


    左夢庚解釋了一番救人經過,令劉宗周對他刮目相看。


    “不錯,我原以為你少年得誌,肆意張揚。不想有此穩重,難得。”


    白日裏酒宴上,左夢庚可是當眾講過在畿輔之地大戰亂賊的。


    可從頭到尾,他都不曾提及過徐若琳。


    隻因這個時代對女子首重名節,倘若讓外人知曉,徐若琳和陌生男子荒野獨處,今後還怎麽做人?


    換成別的年輕人,亂軍叢中救了人,還是徐玄扈的孫女,隻怕要到處宣揚了。


    左夢庚卻始終憋在心裏,不以此邀功。


    單單這份穩重,就十分了得。


    不過既然徐若琳如此評價左夢庚的文章,劉宗周也就不計較文字平白的問題了。


    徐玄扈的孫女,這點鑒賞能力還是有的。


    對於《國富論》,左夢庚是照抄的原文。


    讓他按照這個時代古人的閱讀和語言來做修改,他可沒有那個本事。


    將此書拿給劉宗周看,隻是想要看看這個時代的頂尖讀書人能否接受這等論述。


    如果不能,那今後這《國富論》他也會束之高閣,不再示人。


    可因為照抄原文,許多名詞都比較專業。劉宗周邊看邊問,他在一旁不時講解。


    劉宗周本來以為此乃年輕人遊戲之作,一開始並不放在心上。可越看下去越是心驚,心中層層迷霧竟豁然開朗。


    別看劉宗周乃大儒,可劉宗周的出身,恰恰是商賈之家。


    劉宗周的父祖輩就是靠經商為生的,還幾度破產。


    要不是他的外祖父、大學問家章穎撫育、教導,也就沒有後來的劉宗周了。


    章穎教過的學生中,最出名的就是徐階。


    正因為出身商賈之家,年幼時的劉宗周對商賈之事耳濡目染,甚至還在家中幫忙做事過,所以並非書呆子。


    《國富論》中的內容,倘若給別人看,必然會被叱為邪門歪道。


    可劉宗周卻是看的入迷,渾然忘我。


    奈何左夢庚寫出來的部分並不多,他翻著翻著,後麵就沒有了。


    這一下劉宗周急了,猛地一把抓住左夢庚的胳膊,勁力之大,竟讓左夢庚有了些許疼痛之感。


    “下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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