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夢庚是鐵了心要造反的。


    朱明王朝這艘破船,眼瞅著是沉定了,他可不想隨著陪葬。


    投降滿清,坐視華夏重回蒙昧,錯過波瀾壯闊的大時代,那更是不能接受的。


    思來想去,就隻有造造反來維持生活的樣子。


    可要想造反並且成功,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班底。


    他的班底從何而來?


    左夢庚可不是破產流亡的農民,想要招攏流民、豎起大旗就造反,那是扯淡。


    人家平民百姓為何要聽你一個將二代的?


    吸收大地主、世家勳貴以為臂助,那就更加不現實了。


    在這些人眼中,武人不比奴仆走狗高貴到哪裏去。


    不給一口吐沫,再踹上兩腳,那都算是客氣的。


    除非左夢庚王霸之相已顯,否則的話甭指望大地主、世家勳貴會主動靠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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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時日和徐若琳辯論交流,卻給了左夢庚不同的思路。


    東南思想之開放,簡直令他欣喜若狂。


    原來在東南,非君、貴民的思想已經如此深入人心,商人、手工業者、平民百姓追求自身權利的努力,一直都沒有斷過。


    這分明是一股可以好好利用的澎湃力量,隻可惜原來的曆史中卻湮滅在了風雲當中。


    而這些勢力的代表東林黨,完全可以爭取過來,為他所用。


    當然,不是整個東林黨。


    通過今日侯恂、劉宗周的言語,左夢庚已然發現,東林黨正在腐化和變質。


    但為何不能去蕪存菁,吸收其中依舊進步的力量呢?


    他給出了建議,另起爐灶,卻將侯恂、劉宗周嚇的不輕,覺得他是在異想天開。


    “嗬嗬,年輕人膽大妄為,毫無顧忌。如今新皇登基,正是我輩奮發進取之時,豈可自亂陣腳?更何況些許齷齪,焉能影響大局?”


    左夢庚一見,便不再說了。


    人就是這樣,不撞南牆是不會回頭的。


    此時東林黨鮮花錦簇、烈火烹油,他說的再多也不會得到認可,反而會惹人厭煩。


    隻有等到這幫人撞了滿頭血後,才會發覺他的意見是多麽的寶貴。


    “為今之計,隻有等過幾日錢牧齋到了,看你我能否說服他回心轉意了。”


    到最後,劉宗周能夠拿出來的,也隻有這麽一個主意。


    這也讓左夢庚知道,侯恂、劉宗周到了臨清後,沒有著急北上,原來是在等候錢謙益。


    三位東林大佬估計是要在臨清商談,統一意見。這樣到了京師後,才能共同進退,左右大局。


    隻可惜,左夢庚並不看好他們的設想。


    夜深了,侯恂告退,劉宗周也有些疲憊。


    “念台公,可是要歇息?晚輩這就去準備香湯沐浴。”


    劉宗周卻擺擺手。


    “不急,幫我擺上筆墨紙硯。”


    左夢庚忙把東西準備好,親自伺候磨墨。


    劉宗周淨了手,閉目思量,神情頗為莊重。


    良久之後,才開始在紙上書寫起來。


    左夢庚無所事事,定睛瞧去,個中內容全都印在了眼中。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為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饑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


    洋洋灑灑,何止千言。


    劉宗周寫寫停停,時而皺眉,顯然其中頗多難處。


    偶一轉頭,卻看到左夢庚意興闌珊,神情間頗為不屑。


    “小子,你能看懂?”


    左夢庚其實有些困了,聞言立刻驚醒,忙道:“晚輩才疏學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請老大人解惑。”


    劉宗周書寫的這些內容,其實他是知道的。


    正是劉宗周回京之後,給崇禎上的第一份奏疏,《麵恩預矢責難之義以致君堯舜疏》。


    其核心為:超然遠覽,以堯舜之學,行堯舜之道。


    而左夢庚不解的,也是這個。


    “老大人,行堯舜之道,無為而治,當真可以國泰民安、天下大治?”


    東林黨在後世頗多詬病,劉宗周的這份奏疏也是佐證之一。


    都什麽時候了,天下亂成一團,不思勵精圖治,搞什麽無為而治、堯舜之道,坑爹也沒有這麽坑的。


    說起這個,劉宗周的愁思舒緩不少。


    “君王身係天下,不可輕動。倘君王視天下為己物,予取予求,則規矩不存,法治盡壞,此滅亡之道也。唯有君王安坐中砥,臣僚忠事,各隨其道,才是正途。”


    左夢庚大驚。


    “此無為而治,乃君王無為,而非朝廷無為?”


    劉宗周滿頭黑線。


    “臭小子,你以為如何?偌大天下、朝廷,億兆黎民,大家都不做事,豈不是完蛋了?”


    左夢庚脫口而出。


    “這不就是君主立憲嘛。”


    不經當時,不解其意。


    對於劉宗周的這篇奏疏,左夢庚原本以為,也是老調重彈。


    什麽堯舜之道啊、無為而治啊,簡直迂腐不堪。


    可現在聽了當事人的話,他才明白,原來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


    壞在壞在,古文言簡而意泛,怎麽解釋都行,結果就讓後人解釋偏了。


    想想也是,誰都不是傻子。


    都什麽年代了,怎麽可能還像堯舜那時一樣,搞什麽無為而治。


    之所以明朝的官員們喜歡這麽說,這麽去勸諫皇帝,其核心目的隻有一個。


    那就是從皇帝手中將權力拿回來。


    縱觀明史兩百年,君臣之爭可謂是貫穿始終。


    胡惟庸的造反是真的造反嗎?


    還不是相權威脅到了皇權,讓朱元璋祭起了屠刀罷了。


    在那之後,解縉、於謙、楊廷和、張居正等一代代的名臣,雖然是以各種名義被皇帝鬥倒的。


    可拋開表麵,其內裏核心都隻有一個。


    那就是君臣之爭。


    可惜的是,在這些爭鬥中,臣僚都是失敗的一方。


    究其原因,就在於明代的官員們作繭自縛。


    當朱元璋將程朱理學定為顯學時,這些文人們彈冠相慶,以為文人的時代到來了。


    可之後的歲月裏,他們卻飽受其苦。


    天地君親師這一套倫理成為了不可動搖的規製後,皇帝就立於不敗之地了。


    因為皇帝的頭上隻有天和地兩個虛無縹緲的東西,除此之外,皇帝最大。


    明代的官員們去和皇帝鬥爭的時候,因為脫離不開天地君親師這一套規則,那就等於戴著鐐銬跳舞,能贏嗎?


    怎麽贏?


    逼急了皇帝就掀桌子,而且有掀桌子的本錢。


    臣子卻沒有反抗的本錢。


    就比如大禮儀之爭,從道理上楊廷和本來占盡了優勢。


    可又如何。


    嘉靖不和你講理了,左順門外一頓板子,給此事定了基調。


    楊廷和灰溜溜地罷官,楊慎流放,嘉靖大獲全勝。


    這個狀況,導致明代臣子和皇帝鬥爭的辦法受到了極大的限製。


    冥思苦想,萬般無奈之下,又跳脫不出時代和見識的桎梏,這些官員們就隻好從故紙堆裏找借口、找理由。


    儒家倫理成為了皇帝的護身符,那咱們就往前翻,找更前的賢明來做論據。


    孔夫子是神明不假,可孔夫子也是學習別人的啊。


    再一想,得了,咱們也別老子、周公的一個個翻了,幹脆一步到位,就拿堯、舜來說事好了。


    皇帝啊,你看,上古時代,堯舜這樣的明君,就是用無為而治的辦法,實現了天下大治。


    你得學。


    隻要你學了,這大明天下也就大治了。


    奈何朱家的皇帝沒有一個好搞的。


    嗬嗬一笑,心說我傻嗎?


    好好的權力我不握在手裏,聽你們擺布?


    就這麽地,君臣之間來回拉鋸,每次的結果都是君王大獲全勝。


    可惜弄到最後,臣子們絕望了,開始放挺,於是朱家皇帝輸了。


    輸了整個江山。


    劉宗周這奏疏裏大談什麽堯舜之道、無為而治,真實想法其實是在規勸崇禎做個象征,把朝政大權交給臣子們來處理。


    崇禎看懂了,嗬嗬一笑,給出了評價:迂闊之言。


    交權是不可能交權的。


    皇帝都是屬貔貅的,隻吃不吐。


    你們這些打工人,居然想和老板共天下。


    癡心妄想!


    後世的某些人沒看懂,紛紛鼓噪,痛罵東林黨昏庸頑固,開曆史倒車。


    什麽?


    同時代的英國爆發了資產階級革命,實行了君主立憲製度?


    那是時代的進步,是新時代的到來。


    左夢庚就想不明白了,後世那些生長在新時代的人,為啥要為一個封建皇帝搖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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