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前的廣場上,大祭正在進行,


    莊嚴的樂聲悠悠回響,禮官的頌聲極其遼遠,正在祝告蒼天。


    廣場旁邊的這處偏殿裏,尷尬的氣氛持續蔓延。


    如果是重玄勝,別說被人當麵揭穿自己看春宮冊,就算是被人撞見演春宮戲,他也隻會泰然自若,絕不會有半點尷尬,


    就如定遠侯所說的那樣,在臉皮這一方麵,重玄遵畢竟有很大的劣勢。


    因而薑望這一聲問出口,重玄遵立刻就不自然地把書合上了,一向瀟灑從容的俊臉上,很是顯出了幾分窘迫。


    頓了一會才道:“想不到薑兄對農事也有研究。"


    “好說好說。”薑望麵無表情地說道:“我那本是天都典藏。”


    殿中一時沉默。


    而後又幾乎是同時開口—一


    “你那本怎麽還有圖鑒?“


    “我這是秘春園版。”


    又同時閉嘴了。


    大齊內官之首、大太監韓令,就在這個時候走進殿裏來,那一雙不知什麽皮質的黑色靴子,好歹踏碎了尷尬,


    “薑公子,重玄公子。”韓令溫聲道:“吉時已至。”


    這等傳喚的事情,隨便來一個小太監就行。韓令親自過來,自然是極高的重視。


    兩個人幾是同時起身。


    薑望對韓令規整一禮:“有勞公公了。“


    重玄遵則隻是輕輕一點頭,便為致意。


    兩位性格迥異的國之天驕,便這樣踏出殿門外,沐浴在燦爛的天光中,迎接滿朝文武、公卿王侯的注視。


    尤其今日參與大祭者,還有整個東域範圍內,四十七國使臣!


    其中如容國者,來的是太子。如昭國者,甚至是國君親至。


    東域諸國,來朝大齊!


    重玄遵自然是白衣勝雪,風華絕代,姿容無可挑剔。


    今日的薑望,也被禮官精心“打扮”過。


    向來著青衫,但今天這一身天青色長衫自有非凡質感,隻在袍角勾了幾抹山影,而走動之時,衣衫微漾,竟有一種自煙雨中走來的朦朧。


    隻在腰間配一柄長劍,係一枚白玉,清爽朗照。


    往日隻是隨意紮成一束的長發,今日以流光澈影的青玉冠束起。


    於是他愈見棱角的麵容,便清晰地顯照在煦光裏。


    今時今日的薑望,馬上就二十有一。


    經曆了太多,在風刀霜劍裏走了太長的路。


    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清秀執拗的少年。


    他的眉是溫和的,如霧中的山影。


    他的眼睛仍然清透亮,但在極深之底,有一抹凝固的雲翳一那是這個世界給他留下的痕跡他不再相信這是一個無限光明的世界。


    但見過世間百態,咀嚼過痛楚,跋涉過黑暗中的長路後…他仍然記得自己最初的心情。


    經曆了背叛,仍然有相信的勇氣。


    見識了黑暗,仍然走向光明。


    他的鼻梁挺拔,但不尖銳。就像他這個人,有自己的驕傲,卻不會盛氣淩人。


    他的嘴唇輕輕抿著,便自然地顯出一種堅定來。


    此刻的他並未展現鋒芒,可你知道這絕不是一個容易動搖的人。


    走在他旁邊的,是翩翩濁世貴公子,是風華蓋臨淄的絕頂人物,


    一舉手,一抬足,就牽動臨淄多少貴婦少女的心。


    而他薑望步履從容,與之並行,竟也不輸半分顏色,像是一位九天之上走來的謫仙人,漫步在人間的煙火裏。


    滿朝文武,諸國使臣,視此二人,一時無聲。


    整個東域範圍內,最有力量的這些目光落下來,有形無形的壓力,勝於山海。


    而這青衫雪衣的兩個身影,並肩而行,從容自由。


    如負萬山,如行花徑,


    天下何處不可去?


    “今日方知,世上真有這般人物!”廣場邊的看台上,容國太子怔然喃道。


    林羨跪坐在旁邊,眺望著那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並不言語。


    歐陽永戰死之後的容國,更離不開齊國的支持,所以容國太子才會親來朝謁。


    林羨更明白,從此以後,容國之未來,係於他一身。


    他不問自己做不做得到。


    人生如此,無非是已見山高,便向高山去。


    有朝一日,他若能如薑青羊……此生當無憾此時此刻,這場太廟獻禮已經進行到最後階段。


    該封的封,該賞的賞,隻剩最後的幾個重要人物。


    如末代夏帝姒成,便已受封為安樂伯,得賜一套霞山的華宅,用以安享餘生,


    如有桃花仙之稱的虞禮陽,齊天子直接許以政事堂議事之權,拜為上卿,並以貝郡的凍雪桃園相贈。


    東域諸國參戰將領,如閻頗、西渡夫人等,都各有厚賜。


    像歐陽永這般不幸戰死的,齊廷也厚恤之,並給予容國相對應的厚待。


    僅以在伐夏戰爭中的軍功而論,


    重玄遵先是軍前演武,勇冠三軍,奪得了伐夏先鋒之職。


    他的勇猛銳利,也完全昭顯了先鋒此名。


    橫趟陷阱,先登敵城,陣上殺敵無算。


    在臨武府北部戰場裏,他是第一個擊破敵城的將領,榮獲大功。當然後來複盤戰局才知,整個東線最先攻破敵城的,是薑望和重玄勝所率之得勝營。所破之城,名為錫明。


    此後重玄遵孤軍突入敵後,鎮守錫明城,與大夏安國侯靳陵大戰數日,為臨武戰場的整體突破,爭取了時間。


    重玄勝和薑望卻連拔鴻固城、新節城、岱城,幾乎是以一營之力,擊穿了夏國東部戰線,奪得當之無愧的東線第一功!


    在這東線第一功裏,重玄勝有籌謀之功,薑望有奮武之功。總的來說,是重玄勝占據主要功勳,壓過了重玄遵一頭。


    但重玄遵強襲大鄴府,襲殺青陵守將,奪下青陵城,又驅敗兵侵皇陵,斬殺神臨境陵守,大破守陵軍團,兵圍夏襄帝之陵墓,代齊天子敕封夏襄帝為安樂侯一這一標誌性事件,將夏襄帝從神壇上瑞下來,顯露了夏國防線的脆弱,讓夏國人真正意識到,何為今不如昔,極大動搖了夏國人的鬥誌。


    此等石破天驚之功,令他反壓過重玄勝來。


    哪怕之後重玄勝與薑望碾平奉隸東路,引軍橫掃會洛府,於岷西走廊一戰,破敵五萬,直接打破了夏國人在東線的最後旗幟……也終是有所不及。


    當然,若是重玄勝能夠在局勢尚未明朗之前,成功豎旗於貴邑城外,此戰功勳,自是穩居重玄遵之上。但是在那個時候,他做了另外一種選擇,


    而在桑府,重玄遵聯手薑望,以兩神臨戰六神臨,殺死五位夏侯,一頭神臨異獸。


    僅此一戰,此二人的功勳,便躍於眾將之上。


    所以是他們兩個人,在這最後的時刻登場。


    此外如李鳳堯、李龍川、晏撫、王夷吾這些年輕將領,在伐夏戰爭中亦表現出色。尤其是王夷吾,在同央城正麵戰場,不斷有真人碰撞的恐怖環境裏,每戰皆先,前後衝破敵陣十七次,不可謂不勇悍。


    但以軍功論,他們都還在重玄勝之下。


    故也是先就封賞了。


    真個算起來,田安平陣殺當世真人觸公異,逼退南鬥殿任秋離,挽救北線戰局,這樣的戰績當然也是潑天之功,比重玄遵都要更亮眼一些。


    但他作為一路統帥,麾下十萬大齊郡兵,戰死九萬之眾。扣除自殺的,精神失常的,最後還能夠形成編製的,僅剩六千餘人……這責任他也必須要承擔,


    九萬多郡兵背後,是九萬多個家庭…這些齊國百姓的悲傷,田安平必須有所背負。


    所以他雖有大功,卻不能大賞,更不可能作為三軍表率。


    甚至於封賞過程,都是含糊帶過的。


    薑望和重玄遵在此時登場,是怎樣一個關鍵?


    伐夏戰爭中,執掌春死如陳澤青,執掌秋殺如重玄褚良,執掌逐風如李正言……這些一軍主帥級的人物,都已經先一步封賞過了。


    天子說兩位國之天驕為國負創,須得靜養,特允遲出…又有內官之首韓令親自引路,體現的恰恰是無上殊榮!


    此時萬眾矚目,此時全場城默,巨大的廣場中央,他們兩個人並上高台,是所謂三軍典範!


    國相江汝默親展詔書,於陛前頌日—一


    “護國名族,榮耀將門,是調重玄!“


    這開篇第一句,便讓今日親自與祀的重玄雲波熱淚盈眶!


    自當年廢太子失勢,重玄氏便一落千丈,


    此後重玄雲波披甲上陣,滿門戰於夏境,三子明山戰死,又有重玄褚良數奪武功,甚至於重玄明圖死於海外,也未能挽回君心……


    及至今日,重玄勝謀定東線,重玄遵縱橫夏土,才終於贏得了這一句認可。


    重玄氏仍然是那個先祖靈位供奉於護國殿的頂級名門,今日太廟前的宣聲,重玄氏之先祖,應能知聞!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卻是自元鳳二十四年至今,重玄氏祖孫三代人的努力!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將,囁嚅了一陣,終隻是道:“我當瞑目!“


    他早年在戰場上受傷,斷了神臨之路,縱是有再多天材地寶,也無法突破一百二十九歲零六月的壽限。


    時日已然無多畢生之憾,無非是重玄氏本來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達到巔峰,卻跌落了穀底。


    對於那個名為明圖的兒子,他如何不是恨之深,也愛之深?


    儀表非凡的明光大爺,在一旁攙著自己的老父親,也是感慨萬千一


    “虎父無犬子,古人誠不欺我!吾兒真如吾少年!“


    重玄雲波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失去了那種複雜的情緒。他現在要控製的,不是眼中濁淚,


    而是把長子瑞下台去的強烈衝動,


    江汝默的宣聲還在繼續:“累勳之家,必承國運。少小殊異,有名遵者,天生棟梁,卓蓋京華”


    此刻齊天子高坐龍椅,旒珠後的目光無盡遼遠。


    太子薑無華,華英宮主薑無憂,養心宮主薑無邪,各具風姿,皆盛裝陪坐於丹階。


    薑望靜靜站在風光無限的重玄遵旁邊,心裏莫名的,想到了長生宮主整個這一場伐夏戰爭的起筆,就是薑無棄對九卒隱患的拔除。


    重新複盤這一場戰爭,不難發現已經死去的長生宮主,起到了多麽重大的作用。間途若是仍在,齊國未見得還能頂住景國的壓力。甚至於,閻途若是參與了伐夏…那簡直是一場難。


    時間是太匆忙的東西,縱然你未有一刻虛度。有時候葛然回首,也隻見得,物是人非。


    上一次也是在這裏受賞,上一次薑無棄還列坐。


    如今滿座公卿依然,列國使臣在列。


    天子身前,已不見那狐裘少年。


    恍恍惚惚中,江汝默的宣聲已經到了終句一


    “…勝天有力,勇冠三軍,乃以一千六百戶,封為冠軍侯!”


    重玄遵拱手舉過額前,朗聲應道:“臣,拜謝天恩!"


    自有大太監捧來令印侯服整個太廟廣場,一時間都沸騰了!


    人們交頭接耳,止不住的議論聲。


    這太驚人,天子的封賞,有些破格。


    就在剛才,大齊帝國當代最年輕的侯爺誕生了!


    是為食邑一千六百戶的冠軍侯!


    在如浪潮起伏的呼聲裏,薑望回過神來,撫掌而讚。


    勇冠三軍之名,重玄遵的確當得。


    此刻他還沒有意識到問題。


    而早已經受過封賞、退到看台的重玄勝,卻是猛然緊了拳頭。


    重玄道遵都封了冠軍侯,功勞更著、在伐夏戰場上也更耀眼的薑望,將以何封?!


    太廟之前,天風也馴服。


    喧聲漸漸平息下來,人們看著廣場中央那個年輕得過分的青衫男子,目光愈發凝重了。這位舉世矚目、天下知名的薑青羊,將以何封,將受何爵?


    在一種異樣的肅穆,和難以言說的期待中。


    齊天子的聲音忽地響起來一


    “薑望,頭疼否?"


    人群中響起了笑聲。


    薑望搞不懂天子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更搞不懂這個問題有什麽好笑,怎麽那麽多人都在笑…


    心裏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道:“回陛下,不疼。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有賴於太醫令妙手,我恢複得很好。“


    “哈哈哈哈…”


    齊天子開懷大笑,笑罷了,一揮袍袖:“有勞國相!"


    江汝默於是展開他今天親自宣讀的第二份詔書,莊重宣道一


    “大齊開國兩千載,道曆新啟四千年!


    大爭之世,興衰何計!


    非得天下雄才,不可固王業千秋。


    木有河山棟梁,不可撐口月星海!


    朕夙興以求,夜寐以思。以拳拳之心,廣納四海,於是得薑望西來。


    黃河首魁,猶在昨日。今朝伐夏,彰極武功!


    提三千之眾,而與重玄勝孤軍深入,繞行敵後。連拔錫明、鴻固、新節、岱四大城,逐敗兵、摧大陣,貫通三府,擊穿夏軍東線!


    此後平奉隸、掃會洛,斬首無算,殺將難計。


    叉引軍入桑府、指貴邑,鋒芒不可擋,獨劍救袍澤!


    時冠軍侯為六神臨所圍。


    望乃入神臨,抵背而戰江汝默念到這裏,聲音也情不自禁地抬高了些,為這詔書上的內容而振奮一


    “斬夏廣平侯酈複!


    斬夏安國侯靳陵!


    助斬夏陽陵侯薛昌!


    斬夏東平侯觸讓並神臨異獸赤血鬼蝠!


    逐殺千裏,斬夏北鄉侯尚彥虎!"


    這一個個顯的名字,是一樁樁不可磨滅的武勳。


    看台上的昭國國主,呼吸都要停滯了,這些人裏的任何一個,在昭國都找不著對手。換而言之,現在的薑望,隻身一人,就擁有了滅國的能力!


    而江汝默的宣聲還在繼續


    “時尚彥虎暗受逆命,欲掘禍水,以覆人間。


    江陰平原天開一線,極惡禍水已懸高彎。


    望引九鎮填之,消弭大患。


    武勳甚著,天下莫能及也!


    使九卒三軍無所失,使夏地萬民受其底。


    先賢或言,武有七德。


    古今武德之顯照,莫過於以武安邦!


    乃以三千戶,封為武安侯!“


    借大的廣場上,有一刹那的寂然。


    緊接著便是響徹了太廟的歡呼。


    是山呼海嘯。


    席卷了三百裏臨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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