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存勇果然存勇,竟要杖武安侯之臀!


    古之五刑「墨、劓、剕、宮、大辟」,作為法家正刑,延續了漫長的歲月。


    在國家體製大興之後,法家大革,衍生出了「笞、杖、徒、流、死」的新五刑體係,為天下各國廣泛認可。


    杖刑是較為常見的刑罰。在軍中更是普遍。


    按照大齊軍律,行刑之杖分為「誡」、「懲」、「刑」三種。均長六尺,大頭圍一寸三分,小頭圍八分半。


    三種軍杖的不同,完全體現在杖身的陣紋上。其中誡杖最輕,杖身隻加附重量。


    懲杖次之,杖身在重量之外,加附體魄之痛。刑杖最重,兼具肉身和神魂的鞭撻。


    薑望失期非止一日,且在客觀的迷界位移之外,還有主觀的逐殺魚廣淵。雖是威震迷界的壯舉,卻也無可辯駁地觸犯了軍紀。


    不說是視軍令如兒戲,也是將之完全拋在了腦後。一般來說,杖刑是打背、臀、腿。


    其中打臀是最輕的,不易出事。杖擊腿部,容易致殘。杖擊背脊,死人也是常事。羅存勇握在手裏的是誡杖,要打的部位是臀部,應該說是最輕的杖責了,去衣受杖也是常例,


    但問題在於,今日之薑望,是何等身份?亮臀而杖,辱大於刑!


    故是羅存勇此言一出,方元猷直接拔刀便斬!所謂主辱臣死。


    若有辱武安侯者,他這個武安侯親衛統領,不能殺之便該自殺!


    不過話說回來。羅存勇既然能當上旗卒,成為軍中備受尊敬的二佬成員,還能代表祁笑的意誌,來丁卯第一浮島執行軍法,自也有他的勇氣和擔當。


    麵對方元猷這暴起發難的一刀,他雙持軍杖,立在武安侯身後,竟不閃不避,也不發一聲。


    鐺!


    方元猷的軍刀,在羅存勇的脖頸前被截住。


    薑望赤裸上身,一手捏住了刀鋒,怒聲如雷:「軍法大事,豈容你兒戲?」他的五官向來是偏清秀溫和的,總讓很多人覺得,不夠威嚴。


    但赤裸上身的他,氣質竟然完全不同。他並沒有那種格外壯碩的肌肉,但裸身的每一個細節,都淬煉以血火,斧鑿以兵戎。


    那些線條如刀鋒,似劍痕。


    那種撲麵而來的力量感,高山雄嶽般的壓迫感,懾得在場無人能言。


    丁卯第一浮島駐將匡惠平,坐在原位,雙手用力按膝,卻也怎麽都按不住顫個不停的膝蓋骨。


    誰說武安侯失之溫和?威起來要嚇死人!


    他真的很想站起來「我來說兩句」,緩和一下緊張的局勢,但也真的開不了口,不敢開口!


    但聽得薑望繼續道:「今日刑不上我薑望,來日我薑望治軍,何以刑他人?軍法若為我薑望而易,何言鐵鑄?何言如山?何同虛設?!」


    武安侯隨手一甩,將方元猷連人帶刀,甩出帳外:「滾出去守門!不許再進來!」


    又拍了拍羅存勇的肩膀:「杖背可以,杖臀也可以,軍律所在,杖頭都行!你盡管施為,這是你的本分。不必擔心任何問題,天下之法,豈責循律之人?」


    說罷就轉過身去,隨手抓來一張條凳,整個人趴在了條凳上:「來打!」


    羅存勇向有勇名,不然也不會莽到做這個請侯爺亮臀的人。但此刻手持誡杖,手卻不穩,而心跳如鼓!


    薑望赤裸上身,趴在條凳上,悶聲道:「不至於還要本侯脫褲子吧?」


    羅存勇嚇了一跳,誡杖都險些扔到地上,七手八腳地抓住了,慌張搖頭:「不用不用不用!君侯貴極,不必去衣!」


    薑望於是輕喝一聲:「來打!一棍也不許少了!」


    此刻帳中眾將注目。


    羅存勇「啊」地一聲大喊,誡杖重重砸下!嘭!嘭!嘭!


    「一!」、「二!」、"三!".....羅存勇幾乎是嘶吼著在計數。


    帳中的一眾將領,全都屏住了呼吸。


    裸身受刑是一件具備侮辱性質的事情,尤其對貴族來說是如此。如當初薑無棄跪在紫極殿外裸身銜玉。


    如莊國國相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笞。


    今日武安侯赤身趴在條凳上,背、臀、腿,皆受杖。多少算得上大失顏麵的一件事。然而帥帳中坐著的諸將一個個默默地站了起來,半跪於地,行以軍禮。


    他們仿佛不是在看武安侯受刑,而是在敬武安侯受勳。


    如果說此前他們崇敬武安侯,崇敬的是其人的身份地位,是其人的顯赫聲名,那麽在這一刻,他們崇敬的是一個真正的軍人。


    敬畏軍法,也尊重軍法的軍人。


    對今日的薑望來說,現在的一幕,他完全可以避免。一根木棍算什麽?單指可撅。


    羅存勇算什麽?一個「滾」字就足以將其趕回決明島。薑望若鐵了心今日不肯受這刑,誰也奈何他不得。


    祁笑不親至,放眼整個迷界齊軍,誰還能真個壓製他薑望?在祁笑不至的情況下,這份懲誡令,薑望也完全可以推翻。但木棍為誡杖,代表的是軍法。


    羅存勇為旗卒,代表的是帥令。


    薑望自問智略不及重玄勝,用兵不及李龍川。兵法一道,深不可測。他根本都是近幾年才開始接觸,自知絕不是什麽兵法大家,更非兵道天才。他可能永遠都沒辦法在兵法上有什麽燦爛的建樹。


    但他絕對不想敗壞軍紀,開大齊軍營風氣流汙之先。祁笑不至,本身就是給薑望選擇。


    薑望做出了選擇。


    當羅存勇咬著牙,使足了勁,一棍一棍地打完。


    半跪在四周的將領紛紛衝上來,解衣為武安侯披,一時身上七灰八紫,堆了不少外衣。羅存勇也立即扔了誡杖,跪伏在地上,一頭磕響:「末將該死,賤為此事,使君侯難堪!」薑望從條凳上起身,低頭看了看自己,笑道:「是有點難堪!」


    他彎腰將羅存勇扶起來,看了看帳中的諸位將領,若有所思地道:「但到底是裸身受杖比較難堪。還是仗著國侯身份,踐踏軍法,跳脫於軍律之上,更應該讓人難堪呢?」


    他將那些七灰八紫的外衣一並抱在懷裏,自往帥位上走,其聲漫漫:「本侯以為是後者,諸君以為如何?」


    匡惠平率先跪倒:「君侯令旗所指,末將縱死不違!」


    塗良材亦拜道:「末將願為君侯馬前卒,刀山亦往,火海亦往,令行禁止,死而無憾!」一時帳中皆拜聲。


    薑望在帥位前回身,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歎道:「逐風舊事,誠為吾誡!」諸將盡肅。


    這句話是有典故的。


    昔年武帝當國,攜沐貴妃遊於外城,踏青賞春。偶見摧城侯屯軍大營,來了興致,便與沐貴妃策馬巡營。


    軍中有禁令,日落之後,營中不許縱馬。軍中有禁令,任何人不得無令入營。


    摧城侯聞訊趕來,先請天子單獨入帳,表示要上奏軍事,然後以取密報為借口出得帥帳。在帳外連發三箭,一箭殺了放武帝入營的門將,一箭殺馬,一箭殺沐貴妃!


    言曰,為臣不可以逾越天子,為將不可以逾越軍令。乃回弦自盡。


    齊武帝攔住了摧城侯,並割發一縷,表示天子承責。此所謂軍令如山。


    大齊九卒裏,四象第一的逐風鐵騎,便是這樣訓練出來。此事記載於《史刀鑿海·齊略》之中


    。


    而關於這件事,由大齊史官所載的《齊書》裏,還有後續。


    武帝抱著沐貴妃的屍體回城,親自扶棺,大哭三天。《齊書》上說,「哀情甚絕」。


    但即便齊武帝如此傷心終武帝一朝,摧城侯府都與國同榮,榮耀甚至延續到了今天。薑望對這段曆史故事是非常熟悉的,齊武帝,初代摧城侯,都是印象深刻的傳奇人物。甚至於他手裏還有一本初代摧城侯所著的《石門兵略》,是李家老太君所贈,叫他莫學李龍川,莫鬆少年弦,少去青樓多讀書。


    雖然離吃透其中學問還差了十萬八千裏,但也是認真地讀過的。讀書觀人,觀其治兵之法,而愈能理解初代摧城侯的選擇。


    以史為鑒,知興替也。苦讀良書,或有一得。


    不過那位沐貴妃的名字,卻是未見於《列國千嬌傳》中。想來要麽是《列國千嬌傳》的作者其實不夠了解武帝,要麽齊武帝對那位沐貴妃,其實沒有那麽深情。


    武安侯想,多讀書的好處,大約就體現在這裏。不至於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囿於狹見之中,而能旁征博引,洞見真知。


    ......


    所謂洞真!已見真不朽也!


    無論宣威旗將楊奉,抑或血王魚新周,都是此境強者。強的不止修為。


    血王搏殺滄海,在貧瘠的極惡海域裏,與群狼爭食,而一步步成長為滄海最惡的王者。暘穀世代屯軍,抬棺為人族守日出之門。楊奉也是從一個普普通通的甲士,一步一痕,殺到暘穀第一旗將的位置。


    他們的大戰驚天動地,多次打穿界河。使得黃台動蕩,元力崩潰。


    血王從來不懼惡戰,他自以惡成名,但他沒有忘記他這一趟來惑世的目的,他並不是為了與人族真人強者爭鋒而來!


    但竟避了那個,避不了這個,屬實天不遂願。


    他已經兩次追逐薑望。


    但前一次魚萬穀死的時候,他並非專為魚萬穀而來。而是圖謀浮圖淨土,想要給人族一個狠著。追殺薑望是怒意使然,也是順手為之,但被武道第一人王驁攔住,險些沒能走成。


    他這一次來惑世,卻是專為魚廣淵而來。


    魚廣淵在自己的修行之上,已是他血裔裏的最強。魚廣淵在賢師身份上的創造,更是可抵萬軍!


    等到魚廣淵晉階真王的那一日,必然可以成為他這一係勢力的強力支撐,推動著「極惡會」往更高層次邁進,甚至於在即將到來的、涉及整個海族的躍升裏,占據有利位置。


    這並不隻是一個美麗的設想,魚廣淵從來真王可期,這一次更是已經捕捉到了契機,前來惑世布局,就是為了洞明世界真實的那一步。


    這孩子性情癲狂,天資卻是毋庸置疑的絕世,意誌也是一等一。在認清了於假王層次始終無法追上驕命的現實後,便果斷尋求進階,要以洞世之真,先求皇主。


    百裏地已行九十九,卻在最後一步,受阻於薑望之前。若能早知,當初就應該不顧一切,強殺此獠。


    「楊奉!」在道則無止盡的碰撞中,血王主動後撤一步:「相信你也明白,今日難出一個結果!本王雖與你為敵,亦敬重你實力,不欲同你兩敗俱傷。今時暫且罷手,回去各自砥礪,改日再戰如何?」


    血王退,楊奉進。步進,身進,刀進!


    「你可以走!「楊奉道:「你走之後,我覆此黃台!」


    血王眼中殺機激蕩,但強行按捺。魚廣淵還未死,血脈還有感應,眼下援救魚廣淵才是第一要務。


    「我難殺你,你也不可能殺我。我勸你不要自誤。」血王轉攻為守,給了楊奉最大的忍耐:「今日之近海局勢,楊將軍心裏難道不清


    楚?釣海樓組建並主導鎮海盟,占盡資源填滿底蘊,實力一日千裏。齊國滅陽覆夏四顧無敵而專營海外。唯獨你暘穀日薄西山,空有並舉海外之名,而無並舉海外之力。你在這裏輕擲生死,不考慮暘穀未來嗎?!」


    即便已經與暘穀鬥爭過漫長的歲月,即便是他這樣被許多真王詬病為瘋王的存在,也實在無法理解暘穀這群人。


    楊奉要是專門來伏殺他、專門針對他而來也就罷了,但這一次他們兩個明明隻是偶遇,至少於他自己、於楊奉,都是未有意料的。


    大道朝天又不是無路可走,哪有碰到就發瘋,就硬要分生死的?「你說得對!」


    楊奉身著金甲,而五官更比金甲耀眼,刀橫於野,刀氣縱橫千裏,攪亂界河!


    他說道:「決明島齊國九卒統帥輪駐,真君常來巡行。釣海樓四大靖海長老,即是四尊真人。」


    「我暘穀與之齊名,好似難堪此名。」


    他咧了咧嘴:「但你可知,為何我暘穀三大旗將,如今隻得一個真人?」他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向血王碾去,寒鋒掠血河——


    「因為我們拚得最狠,死得最多,從不保留實力!與海族為戰,我何惜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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