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家師父旁邊的褚幺,隻聽得師父聲音溫和地問了一句話。


    前麵那個牛氣哄哄的青年將軍,就連人帶馬趴了下去。


    而在齊軍隔開的百步之外,此人所帶來的那支黑壓壓好多好多人的騎軍竟然是人仰馬翻,陣型大亂。有不少戰馬已嚇得發狂,四下亂跑。但在如此混亂的局勢下,也沒有一人一騎,敢往車駕這邊來。


    一言千軍驚退!


    小小的褚幺,腦子裏隻想到之前讀過的一句話大丈夫當如是也!


    他褚幺,就要一直坐在師父旁邊,跟在師父屁股後麵,同師父一起威風!


    煙塵散去後。


    那匹有著妖獸血脈的駿馬,仍舊跪在地上,戰戰兢兢,不敢動彈。


    馬背上的黃肅已經長發披散,灰頭土臉。


    雖有千軍在百步外,雖然整個繡寧府有超過十萬梁軍屯駐,雖然他的爺爺黃德彝同樣在此地可是如此種種,全部不能夠給他帶來安全感。


    他彷佛在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今日薑望若是以引軍驚駕之名強殺了他,恐怕梁國也無人能夠為他出頭!


    實力、地位、名望這是全方麵的差距,亦是如此清晰地體現在此刻。


    有那麽一刹那他感到無力。


    但隻是略恍了一下神,索性離了馬背,也不修飾儀表,任自己披頭散發的,就那麽躬身下拜:“是黃肅失禮了。”


    而後他在得勝鉤上摘下那杆亮銀槍,直起了腰脊,再次看向薑望,目中神光,依然炯炯:“武安侯今日就算殺了我,也屬事出有因。但我想問的問題,還是要問,我心中的疑惑,還是想請侯爺解答!”


    他斜負的弓,光華自晦。


    他手提的槍,卻是鋒芒亮眼。


    他的恐懼他並不掩飾,可恰是在這種恐懼中,他的勇氣得以昭顯。


    梁國並無名門,那些所謂名門,早已隨前梁而滅。


    他黃肅若能崛起,支撐家門,黃氏就有名門之基礎。而對於這一點,他從未懷疑過。


    薑望輕輕拂了拂衣角,澹聲道:“你想問什麽?”


    黃肅更往前一步,自有一股高漲的精氣神:“我想問問侯爺。年前齊夏大戰,我梁國陳兵邊境,牽製錦安府大軍。您能夠引軍縱橫東線戰場,也須脫不開此等形勢。戰後齊國全據夏土,我梁國接受繡寧府,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何以今日齊人遊騎入境,肆意巡行,如此公然毀諾,難道不在意天下悠悠之口?”


    薑望隻問道:“這是你的疑問,還是黃德彝的疑問,甚或說,是你們梁國朝廷的疑問?”


    黃肅提槍傲對:“在侯爺看來,這當中有什麽區別?”


    “若這是黃德彝的疑問,他應當親自來問我,你還不夠資格。若這是你們梁國朝廷的疑問”薑望搖頭一笑:“本侯隻能說,軍國大事不是捏泥巴過家家,這樣幼稚的一個朝廷,竟然能夠苟延殘喘至今日,實在是故夏無能!”


    黃肅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但仍是堅持著道:“倘若說,這隻是我自己的疑問呢?難道說天日昭昭,公義於前,竟是不可相詢?”


    薑望皺起眉來:“什麽齊據夏土、錦安歸梁,誰與你確定的?誰與你心照不宣?齊梁之間,是訂過了什麽盟約,我大齊天子,是親口許過你們粱君什麽嗎?”“素不知武安侯是善辯之人!”黃肅怒道:“此事明眼人皆知,公道自在人心,豈是巧舌能駁?”


    “口舌非本侯所願,不過勉而為之。”薑望冷笑一聲:“本侯倒是想與你動劍,你經得住本侯一劍麽?”


    黃肅窒了一下,隨即怒火焚心:“肅雖不才,若武安侯賜劍,願以這六陽魁首,拭這天下鋒刃!”


    薑望隻是擺了擺手。


    黃肅的康慨激昂,在這雲澹風輕之前,直顯得如小兒胡鬧般。


    薑望平靜地道:“你引軍攔路,要與本侯求個公道,說起來這是南夏總督府的事情,本侯閑雲野鶴,少理朝事。你該請你們朝廷,遞國書於蘇督才是你猜蘇總督會不會搭理你們?


    好,你要與本侯講。本侯就同你講兩句。


    你口口聲聲說什麽錦安歸梁,請問依據何在?靠你一句心照不宣麽?!


    本侯再退一步。


    別說沒有訂盟訂約了,就算是訂了,你也是讀過史書的,國家之間,一


    時盟可為萬世法乎?


    本侯再問你。當年梁敏帝身死,有宗室名康韶者,遞降表、定合約,自願為故夏藩臣,忠心耿耿,是史書所載!你當還記得?


    後來我大齊破夏你們梁君即刻舉旗複國,此事何耶?君何以教我?


    無非此一時,彼一時也!”


    黃肅恨聲道:“我與你就事論事,扯什麽敏帝蘇督!旁的皆不必說,今日齊人入我繡寧府橫行,難道不是強盜行徑?”


    薑望道:“殺武王姒驕,收降岷王虞禮陽者,大齊也。滅神武、鎮國兩大強軍者,大齊也。自劍鋒山一直打到貴邑城,打穿夏境者,大齊也。現在你想說,錦安郡是你們打下的?”


    黃肅道:“繡寧府夏軍向我梁國投降,當然是我梁土!侯爺就算巧舌如黃,又能改變此等事實嗎?”


    薑望有些不耐煩了:“要本侯說得更清楚一些麽?


    你們為什麽能複國?


    是因為三十四年前,我大齊贏得了霸業。你們為什麽能偷下錦安郡?


    因為今年春日,我大齊伐滅了夏國。


    你們梁國所得,沒有一次,是靠你們自己。撿漏偷盜事,能為千秋業乎?爾當翻爛史書,不妨找一找,天下豈有乞來之帝國?!”黃肅隻覺一般羞血湧上心頭,可偏偏無言辯駁!


    羞惱交加,既恨此身無用,又恨家國衰小,直恨不得死在當場,不再受此大辱。一時間雙眼泛紅,拎槍便要前來。


    驀然響起一聲鋒銳至極的劍鳴,使他驟得一點驚意,三分清醒。


    “我當是誰,原來是手下敗將黃肅!”


    向大爺掀開車簾,從馬車裏鑽了出來,右手並成劍指虛繞,淩亂的額發之間,那雙死魚眼漏了出來,瞧著黃肅:“你怎配試長相思!今日若真想獻醜,不如我來陪你兩招?”


    又有人影一閃,豐神俊朗的白玉瑕出現在白牛前方,側身對薑望一禮:“蒙侯爺大恩,白玉瑕無以回報。既有宵小冒犯尊顏,不如讓白玉瑕代為出手,也免得叫侯爺失了尊份。”


    一位是飛劍三絕巔的傳人,一位是大名鼎鼎的越國白氏子弟。


    俱都是年輕一輩可


    數的人才。


    攔在牛車之前,就像是兩座險峻高山。


    黃肅緊緊攥著槍杆,已經冷靜了下來,一時默然。


    他早前已經敗給過向前一次,自是沒什麽好說。


    神臨,神臨,天人之隔,多少豪傑受阻於前!


    他為了外樓之後更有把握衝擊此境,在內府境是一步一個腳印,不敢輕忽一步。如今驀然抬首山巔那人,早已不在視野中。


    但要就此絕望,就此放棄了嗎?


    神臨之後還有路,超凡之途未有終。


    繡寧府可以得而又失,梁國可以滅而又複。


    他黃肅也是在梁國那麽多年輕人裏獨領風騷,也是國之天驕,也是在列國天驕之會硬碰硬地打進過正賽的!


    未來真的可以定義嗎?


    “武安侯今日之言,我記下了。我牢記在心。”黃肅收了槍,也收斂了激憤的情緒,緩聲道:“但願他日還能再會!”


    見是不打,白玉瑕也就不吭聲地鑽回了牛車。


    向前則是瞥著這人:“你是不是想說莫欺少年窮?”


    他斂去了指尖劍光,撩了撩亂發,沒什麽感情地道:“武安侯比你還小一歲。”


    在黃肅愈發難堪的眼神中。


    薑望慢條斯理地道:“本侯若是現在殺了


    你,應該就可以同黃德彝老將軍試試手,也不算平白被你們梁人攔幾次路”


    黃肅驟起冷汗,心神也提了起來。薑望才接道:“但想來殊無必要。”3“去吧。”他最後隻是擺了擺手。


    齊國無意吞梁,至少現在無意。要的隻是地勢關鍵的錦安郡,所以也沒有必要對黃德彝做些什麽。


    至於黃肅。


    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憤滿也好,莫欺少年窮也好。都不緊要。


    今時今日他仍然是當初受封青羊子所得的那一身如意仙衣,除一塊普普通通的白玉,沒有任何多餘的飾物在身。


    他乘坐的牛車也不奢華,倒是拉車的白牛頗有靈性。


    而他一言一行,一抬眼一皺眉,已經擁有了攝人心魄的威嚴。與他穿什麽、坐在哪


    、旁邊有什麽人,關係都不大。


    此即霸國之尊,王侯之貴!


    黃肅一言不發地離去了。來時鮮衣怒馬,千騎如卷雷,去時灰頭土臉,人頹旗歪,像是在哪裏吃了敗仗。


    向前晃了晃腦袋,隨手把褚幺扔進車廂裏,與薑望並坐下來。


    瘦猴子一樣的褚幺,看了自家師父一眼,見師父沒什麽反應,也就敢怒不敢言地靠坐在裏間。


    梁軍散去,齊軍遊騎也重新散開,隨行護衛車駕。


    兩個老朋友在駕車位置並坐,彼此並沒有說太多。


    向前靜靜地仰看著天空。


    薑望則是對那個率先拔刀向黃肅的都尉招了招手,待他靠近行禮,便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敢於昂首對千軍的青年都尉,在態度溫和的武安侯麵前,竟覺緊張,定了定神才道:“卑下鬱新田,虞沽府虞沽郡人士,參軍已有六年,今春歸齊,現為紹康府軍都尉,奉命來錦安郡搜殺平等國餘孽。”


    齊人接收夏地後,為了更平和地轉變夏人,並未有太多大刀闊斧的改革。於軍於政,一切都是循序漸進。這個都尉在故夏軍製裏,是統帥三百人的軍職。


    “不用緊張。虞沽府或是虞沽郡,沒什麽區別,總督府才開始改製,我自己都時常說錯。”薑望澹笑著道:“新田這個名字還蠻有格調的。”鬱新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因為生下來是個帶把的,我爺說往後可以給家裏開荒添新田了,所以叫新田。”


    “有沒有興趣去我的老山鐵騎?”


    “啊當然,當然!我做夢都想為您效命!”


    “先做個副都統,領五百人好了。你看怎麽樣?”


    鬱新田半跪在地:“願為侯爺效勞!”


    老山鐵騎現在統共也隻有兩千人,他一下子統領了四分之一。膨脹一點說,已成為武安侯在夏地的心腹之選,這叫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交給你第一個任務。”薑望的語氣,隨意而又親近:“把同行這些兄弟的名字都記下。回頭去侯府支取錢財一人賞十兩白銀,算是嘉獎勇氣。此外,往後老山鐵騎再擴招,同等條件下,他們可以優先入選。”


    自薑望在還真觀外成就超凡,世俗金銀對他來說便已經不再重要。超凡世界的貨幣簡單直觀,就是以道元石為基準,輔以開脈丹之類。還有諸如迷晶、生魂石一類在特殊地域流通的錢財。與世俗金銀幾乎是兩個體係,很少有交匯de時候。


    但因為超凡世界是建立在凡俗世界的基礎上,故而也不可能完全脫離。


    對廣大百姓來說,金銀銅始終是最重要的貨幣。於一些特殊道法而言,也是銅錢才具備最大的人氣。


    真個算起來的話,大約九十兩到一百一十兩足赤金,可以買到一枚道元石。當然,這亦是要在有超凡門路的情況下才能夠發生。這是兩種貨幣體係的唯一交匯。


    薑望早就已經不需要考慮金銀之物,當然可以隨手發銀兩更多出去。但賞罰皆需有度,過則不及。


    夏國用的景國之環錢,正在逐步替換成齊國刀錢。這本身亦是國勢凝聚的過程之一。


    得益於超凡世界物資的繁盛,雖是經曆了一場大戰,夏地物價也很快就穩定了下來。目前來說,兩枚齊刀錢,可以買一個白麵饅頭。一戶普通人家,一天生活所需,不會超過一百枚齊刀錢。


    這十兩白銀等於一萬錢,對普通士卒來說也發不了大財,但絕對算得上驚喜。


    “卑職領命!”


    鬱新田高高興興地縱馬往後而去,不多時便


    響起了陣陣歡呼。有時候快樂就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這麽簡單的事情,很多人得不到。聽著那些軍漢由衷的歡笑聲,明明很近,卻好像很遙遠。


    向前半倚著車廂,呆呆地看著天空:“時間過得真快啊。”


    薑望扭過頭去,越過那唏噓的胡渣,竟然看到了蜿蜒的淚痕。


    向前流著淚,聲音卻仍是那副有氣無力的平靜樣子,隻問道:“薑青羊,要看我的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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