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楓林城域外分別的時候,向前尚是騰龍境修為,薑望在那個時候已經成就內府。


    彼時向前重拾故我,放下豪言,要在內府境,與薑望爭那內府無敵之名。


    薑望也稱,要讓向前來為自己磨劍。


    如今已過去了數年光景,向前邁入內府已經數年,而薑望已然神臨稱名。


    但向前仍有此問。


    因他未忘舊約。


    在多少個星光如水的長夜,他總能想起在那座血債累累的生靈碑前,兩個年輕靈魂的對話。


    真正的內府同境交手已不可得,不過請薑望看他一劍,也足能析別強弱——士別三年,吾今此境無敵否?


    薑望隻道:“當然。”


    向前於是緩緩閉上了眼睛,過去幾年的經曆如水流過,當他再一次睜開那雙死魚眼,已是劍光盈眸,鋒銳刺人!


    他也沒有別的什麽動作,隻是抬起食指,很是隨意地往上一挑。


    像是潑墨山水,一筆疏狂。


    咻!


    一聲驟然而起的尖嘯,仿佛刺穿了聽者的耳膜。


    跟隨在車駕後的許多遊騎都循聲仰看高空,卻隻看到得到分開的層雲中,一抹扶搖而上的尾虹!


    而在薑望已經轉為赤金色的眼眸裏,它不僅僅是一種極致的銳利,更是一種精準的描述。描述著這一路走來的經曆,描述著向前的頹廢,向前的不甘,向前的偶然掙紮,和長久痛苦!


    在痛苦之中,在無望之處,所誕生的“唯我”。


    薑望清楚地看到,那樣一支無柄小劍,正以恐怖的高速,不斷地穿透氣障,直撞天日。


    這種速度,絕對已經是普通內府修士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它並不是這一劍的極限。


    向前抬指挑出的這一劍,每過一息,就更加速一節。


    次次疊加,越飛越快。


    一連加速了十八次!


    最後甚至於擊穿了天風,逃離了乾陽赤瞳的視野!


    僅這一手,天下內府,便幾無可匹者。


    無怪乎會打得劍閣同境無人抗手,叫司空景霄惱羞成怒,要將他倒吊起來。


    薑望既驚且歎。


    褚幺更是從車廂裏鑽出腦袋來,努力地瞪著天空,好半晌才道:“師伯,你的劍呢?是不是丟了?”


    向前漫不經心地豎起食指,作為回應。一縷微縮而凝練的劍光,正在他的指尖旋轉。


    他要死不活地講說道:“當初與你分開後,我先去了芮國試手,怕自己手藝生疏,找了一下感覺。接著又去了洛國、宛國……然後去了玉京山。”


    薑望客觀地道:“以你在騰龍境的殺力,即便是玉京山上,也當無有敵手。”


    向前繼續道:“那群道士沒有為難我,還希望我神臨再去,他們很願意接受挑戰,比劍閣那群人,不知強到哪裏去……從玉京山上下來,我又一路南下,到了秦國,於渭水成就內府。此後過了武關,去到虞淵,沒有太深入。從虞淵出來,我一路往東,經宣、喬,過楚國,穿理、越,直到停在劍閣。”


    薑望問道:“你在楚國挑戰的是誰?”


    他知道必然不是左光殊,因為左光殊信裏沒有說過這事。但如果向前挑戰的對手是屈舜華,如果屈舜華並不吝嗇闔天的使用,那麽同在內府境的這兩人,勝負還真的很難預料。


    向前道:“本想挑戰項北,但是他閉關未出,隻好錯過了。我挑戰的是大楚衛國公府的鬥勉。”


    項北當初出了山海境就選擇閉關,薑望是知道的,但並不知道閉了這麽久還沒結束。


    想了想,說道:“項北天賦超卓,霸道無雙。但他的吞賊霸體,也很難扛得住你這一劍。你們的勝負變數,在於他能否以天生重瞳在神魂層麵建功,但你有龍光射鬥坐鎮通天宮……他的勝算很低。當然,不知道他閉關修行的成果如何,我的判斷隻基於之前的接觸。”


    向前緩聲說道:“這一路來,從北往南,自西而東,我隻在秦至臻手上輸過一場。那一戰,我臨陣入內府,敗得很慘。”


    薑望道:“若你和秦至臻是同時晉入內府,秦至臻應該不是你的對手。但他是一個越往後走,越見恐怖的人。以你現在的內府狀態,和秦至臻內府境的巔峰狀態相較,則勝負未可知。”


    以他今時今日的眼界,當然可以從剛才這一劍,對向前的實力做出準確判斷。


    向前垂下眸光來:“秦至臻內府境的巔峰狀態,也不如你在內府境的極限狀態,畢竟青史未有及你者。你的意思是……現在我,仍然及不上內府極限的你?”


    薑望認真地說道:“有機會贏那時候的我,但勝負概率是三七開。”


    “我七你三?”向前問。


    薑望微笑不語。


    向前無神又無力地歎了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


    “不走了?”薑望問。


    向前哈哈一笑:“知我者,薑青羊也!”


    此聲一落,正在那高穹東方,他先前那一劍所飛指的方向……倏然亮起了一顆璀璨星辰!


    就好像他那逃出了所有人視野的一劍,在說話的這段時間裏,竟一直殺到了東方青龍星域中!


    這一刻就連拉車的白牛,也為鋒芒所懾,停下來眺看高空。


    而向前隻長聲歌道:“青龍屬木養吾劍!”


    四靈星域一直是超凡修士邁入外樓境時最常見的選擇。它的穩定性和可能性都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漫長的歲月裏,被先賢近乎無限地拓寬。


    恰是飛劍之術這等極致鋒芒的修行法,最需要穩定的落點。


    說話的工夫,向前竟已立起星光聖樓。是以一劍斬成。此樓在高天,渺渺乎無窮遠。星光垂落,使這頹然的男子,亦是生出一種光華來。


    這還未止,其聲又道:“白虎屬金礪吾鋒!”


    於是在西方白虎星域,亦然亮起了星光。


    向前之長歌未絕,遙遠星穹之星樓,亦是接二連三再四。


    “朱雀屬火焚吾爐!”


    “玄武屬水淬吾火!”


    四座星光聖樓次第亮起,星輝交映如水流。


    “劍成!”


    天地之間,為這一聲劍鳴響徹。


    隨行數百名遊騎,所懸軍刀都隨之而鳴。


    就連薑望鞘中的長相思,也有一聲自然而然的回應。


    向前指尖虛懸的那縷凝練劍光,俄而毫光暴射,好似回照星穹。待它在人們的視線裏清晰下來,已是化作了無柄的龍光射鬥!


    劍尖向天,靜靜轉動。


    簡直鋒芒獨具,銳利得不可一世。


    車廂裏的褚幺眨巴眨巴眼睛,第一次發現,這個不修邊幅的向師伯,其實也很威風。


    坐在黑瘦的褚幺對麵,膚色白得像是一塊雪玉的白玉瑕,此刻有些愣然。


    作為與向前共患難的朋友,他當然為向前的飛躍感到高興。但與此同時,也有一種異常複雜的感受。


    就好像那個很老的故事裏所講……放羊的人在山坡上睡覺,砍柴的人也在在山坡上睡覺。等到夜幕降臨,放羊的人趕著羊回家了,羊已經吃飽。砍柴的人卻是一根柴也沒有砍到。


    他看著向前的眼神,充滿怨念。你還有這一手你早說啊,讓我跟著頹廢那麽久!


    在眾人的觀感裏,向前請薑望看他一劍,而後一劍斬破四樓,頃刻自內府巔峰躍升至外樓巔峰,這當然是不負古飛劍之術的風采。


    唯獨是薑望明白,就在剛才這一刻,向前已經放棄了挑戰內府境青史記錄的努力。


    唯獨是薑望,看得到向前的“道”,明了他的心情。


    如果說向鳳岐的“唯我”,是“唯我無敵”,天下莫可當。


    那麽向前的唯我,則是“唯我無能”。


    “無能”是一種認知。


    他見證過這個世上最頂尖的天賦,他明白自己和那種絕頂天驕的差距。


    他清楚他所行之路的艱難。他已然了解,他想要做的事情,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完成。


    他比這世上絕大多數修行者都更有天資,但是與向鳳岐、薑夢熊那樣的人物相比,他就隻能算是一個無能之輩,這是他客觀的看待。


    他過得很煎熬。


    他也不想要拯救自己。


    他明白這樣不好,但是,就這樣吧。


    以前他是活一天算一天,渾噩度日。


    現在他也隻是勉強往前走,想著“或許可以”。


    如果到最後真的還是不可以,那麽也沒有關係。


    失敗就失敗,死去就死去。


    世間有最絕頂的人物,惜我不在其中。世間有最精彩的故事,唯我是個無能的人。


    但世間無能者眾。


    “唯我無能,而向前。”


    承認自己是個廢物,承認自己不可能成功。但還是要往前走。


    這就是他的道路。


    薑望略略沉默了一陣,說道:“還記得在青羊鎮,我跟你講的那兩個人嗎?其中一個背負巨大壓力,打破了通天境極限後。又在騰龍內府連輸兩場,且與他的對手越追越遠……但這個人從未有一刻不相信自己,我看到他的拳頭,依然自我。驟起乍落而驕傲不改者,我相信他早晚有再崛起的時候。事實上在戰場上,我已經看到了。


    而我當時跟你說的另一個人,他已經贏下了家族繼承人的鬥爭。那時候我說,我相信他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你是不是還不信?


    可見這世上之事,隻要用心用力,總能有一線希望。


    現在我要跟你說,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也會走到你不曾想象過的高處。”


    車廂裏旁聽的白玉瑕,被此言激發出無窮鬥誌。


    小小的褚幺,也暗暗下定奮鬥三天的決心。


    唯獨坐在武安侯旁邊的向前,隻是漫不經心地收回了食指。鋒銳無匹的龍光射鬥就此消失,天邊星樓隱去,其身光華驟斂。


    他又是那個不修邊幅,半睡半醒的家夥。


    懶懶地靠回車廂,像豬一樣扭了扭,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態,閉上了眼睛——


    “趕你的車吧,奮鬥兄。”


    ……


    ……


    老山當然是一個好地方。


    武安侯府的選址非常恰當。


    據說這裏早先有一處奉國公周嬰的別府,後來不知為什麽給推平了。


    用廉雀的話來說……齊天子派來的那位大匠師所謂精心選址,就是因循舊跡嘛!誰不會選?


    甚至往前再追溯,大燕廉氏也曾築宅於此。也不知廉雀在這裏住這麽久,有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應。


    薑爵爺圓滿完成了南行任務,使錦安複歸夏地。車駕回府,自是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官考結束了好些天,各地官員都已經正式履職。因而牛車歸府的路上,不斷有官員拜訪,個個以武安侯門生自居。


    白玉瑕瞧得暗暗心驚,對薑望在夏地的影響力,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這麽說大概有點誇張,但高相爺在越地,想來也不過如此。


    不過薑望直接躲進了車廂裏,借以修行之名,一概不見。


    千絲萬縷紅塵線,他不借以登天,也不想被綁住手腳。


    新收的鬱新田並不適合處理這些事情,向前那張生無可戀的死魚臉,倒是很好的免訪牌,故而很快就成了車夫——他總歸在哪裏都是睡覺。


    一路無事歸府。


    多帶了幾個人回來,倒是讓清冷的老山別府熱鬧了些。


    白玉瑕時常主動向薑望請教,薑望也並不吝嗇,在這位越國天驕身上,積極試驗著不同的殺法效果。


    褚幺照樣讀書練武,廉雀照樣打鐵,向前照樣睡大覺。


    說起來白玉瑕、向前、廉雀,這三人其實都能算得上是年輕俊彥,不凡之才。單純以修行天賦而論,廉雀無疑是三人中最差的一個。但他如今獨掌廉氏,背倚齊廷,大權在握,廉氏又發展得極好,再加上命牌鎮禍水,冥冥中有天意垂青,修行速度卻也不慢。


    不過旁人都是以殺術相爭,唯獨於他而言,煉兵就是他求道的方式。


    薑望也樂得閉府度日。


    什麽南疆局勢,官場變化,天下格局,他全然不管。


    每日修行之餘,同這幾位性格不同的同齡朋友喝喝酒,過過手,聊一聊古今大事,揮斥方遒。再就是教教小徒弟,時不時去視察一番老山鐵騎……此外就是隔三岔五寫寫信。


    如此日子過得是充實而又舒適。


    直到八月末,重玄胖的紙鶴,在太虛幻境中飛來。


    在星河亭中相見,薑望還是稍微有些赧然的。


    因為直到重玄胖的信過來,他才恍然想起鳴空寒山之事。之前去錦安郡時,還特意讓緹騎前去停駐的,但歸程的時候他完全忘了這一茬。


    等回到老山別府才想起來,又覺得過幾天再去也無妨……便一直拖到了現在都沒去過。


    重玄胖可是勤勤懇懇在齊國經營他們的商行,照應他的青羊鎮,他這邊到了南夏這麽久,說是要努力任事……但封地交給獨孤小,緹騎交給薛汝石,自己連重玄胖封地的大門都沒踏進去。


    “那個,你那個鳴空寒山。”薑望先發製人:“很好,很有發展潛力。”


    如果是在往時,重玄勝必然第一時間就能聽出來,這廝壓根沒去幹活,少不得一頓冷嘲熱諷。但今日他隻是看著薑望。


    看得薑望很不自在,幾乎要主動承認錯誤。


    “回一趟臨淄吧。”他如是說道。


    表情是平緩的,聲音竟有些啞。


    “行。”薑望先應下了,然後才問道:“什麽事?”


    他笑著補充:“你可別告訴我,是被冠軍侯打哭了,要我去給你出氣。”


    “老爺子走了。”重玄勝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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