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於長期鍛煉的道元控製力,薑望幫竹碧瓊梳理通天宮的過程並沒有什麽意外。


    而竹碧瓊始終低頭看著他。


    “你是來看我的嗎?”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薑望,但還是這樣問道:“薑道友?”


    這問題聽起來實在有些愚蠢,但薑望還是認真回答:“是,我是來看你的。”


    “是婆婆帶你進來的吧?”這傻姑娘癟了癟嘴,又要哭了:“幫我跟她說聲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聽話,對不起她的養育之恩,辜負了她的栽培……”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還不知道她是被誰害成這副樣子。


    薑望頓了一頓,終究隻是繼續為她梳理著通天宮,順著她的話道:“有很多人在乎你呢,所以你要好好堅持。”


    身後的石門在此時打開。


    薑望抿了抿唇,他知道,這是在告訴他,探視的時間已到,他應該離開了。


    “我該走了。”他說。


    時間好像停滯了片刻,但終究沒有真的為誰停留。


    “那天……”竹碧瓊看著他道:“你會來看我嗎?”


    薑望沒有說什麽。此刻他能說什麽呢?


    他所有的計劃,一句也不能跟這傻姑娘說。


    最後隻是說道:“當然。”


    竹碧瓊緩緩閉上了眼睛:“那我就,沒那麽怕了。”


    薑望咬了咬牙,還是緩緩鬆手,讓竹碧瓊的身體,再次被吊住。


    他倏然轉身,不敢再看竹碧瓊一眼,急步匆匆走出了石室。


    一隻枯瘦的手掌,將石門帶上,鎖好。那根僅餘五分之一的燃香,剛好燃盡。


    “走吧。”薑望說。


    囚海獄裏終究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碧珠婆婆收好鑰匙便往外走。


    路過那一桌玩牌的獄卒時,她輕輕將鑰匙放在了桌上。


    沒有獄卒理會她,她也沒有理會任何獄卒。


    薑望冷眼旁觀,感覺這些獄卒,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些人放在外麵,也算是難得的強者。如畢元節成就了地獄無門的卞城王,凶名赫赫。


    如果他們跟畢元節的實力差不多,那應該也強過碧珠婆婆才對。


    這一點判斷,是基於海宗明。碧珠婆婆與海宗明相爭,兩人實力應該差不了太遠。而薑望對海宗明的實力非常了解。雖然也是四境外樓,但肯定沒有達到地獄無門閻羅層麵的實力。


    而碧珠婆婆在外麵多麽威風,對五仙門高層呼來喝去。他們卻在這暗無天日的囚海獄裏,整日酗酒賭博,不修邊幅。


    他們是獄卒,也是囚徒。


    那些囚犯都被折磨到對外界失去好奇,他們的狀態,又何嚐不是一灘死水?


    石門在身後關上,薑望和碧珠婆婆重新走在入口的那段甬道上,隻是此刻心情,已經與進來時截然不同。


    “婆婆。”薑望開口道:“碧瓊現在的情況很不妙,恐怕未必能撐到海祭時……”


    “唉。”碧珠婆婆歎了一口氣:“海祭之前,囚海獄是不會讓她死的。”


    薑望抿了抿唇:“我的意思是說,能不能想辦法,每天給她送一些吃食?”


    碧珠婆婆拄杖前行,這條甬道往下或是往上,她都是這樣不急不緩。


    “一頓吃食,一顆元石。”她說:“剛才那些獄卒,你也看到了。他們很貪婪。”


    “沒有問題,我付。”薑望毫不猶豫。


    好像是幾個刀幣那麽輕鬆。


    好像他答應的,完全不是一頓吃食就要一顆甲等開脈丹的價格。


    因為他展現的,是他願意為竹碧瓊的事情做到什麽地步。


    “好孩子。”碧珠婆婆的表情,顯得很是欣慰:“婆婆與你說著玩的,這些事情,婆婆自有安排。”


    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對薑望來說,今日這一行也算是有了結果。至少徹底排除了製造混亂而後劫獄的可能——他事先並不認為有這樣的可能性,但仍有萬一的幻想。


    “竹道友讓我幫忙跟您帶一句話。”薑望道。


    “什麽話?”碧珠婆婆表現得有些意外。


    以石室的特殊禁製,她在石室外是應該聽不到石室裏的對話的,但她必然也應該有她的辦法。


    不得不說,她很擅長情緒的遮掩,不愧是與海宗明競爭多年的存在。


    “她說對不起您。”薑望用餘光注意著她的表情。


    果然除了真假難辨的哀傷,什麽也沒有。


    “她是個好孩子。”碧珠婆婆沉默一陣,最終隻是這樣說。


    她心中真的毫無波瀾嗎?


    薑望不知道答案。


    隻是在走到那扇巨大的石門之前,碧珠婆婆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說道:“剛才那些獄卒,他們以前也都是釣海樓的實權長老。因為各種原因,被貶入這裏。苦熬一甲子之後,才能離開。他們是看守者,也是被看守者。”


    “對絕大部分獄卒來說,一甲子就意味著壽元耗盡。幾乎沒可能在囚海獄裏成就神臨。有的人堅持熬下去,有的人熬不住。但這麽多年以來,真正逃出去了的獄卒,也隻有畢元節一人。”


    碧珠婆婆歎道:“那實在是個怪胎。”


    卞城王畢元節在地獄無門的十殿閻羅裏,排序並不高,名頭也不算太響。


    可實際卻是一個深藏不露的怪胎。完成了從來沒有獄卒完成過的、逃離囚海獄的壯舉。


    讓囚海獄裏的獄卒,聽到他的消息,情緒複雜。


    讓碧珠婆婆至今提起他來,仍有忌憚。


    可就是這樣的存在,因為撞上了打更人首領,被輕輕鬆鬆一巴掌拍死。


    他所有的故事和波瀾壯闊,都無法再延續。像一滴水落在水裏,像一縷風沉在風中,毫無聲息。


    甚至於不是來這一趟囚海獄,薑望都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的過往,不知道他的厲害。


    這個世界最殘酷的地方就在於此,最精彩的地方也在於此。


    天才未必能成長,天驕未必能璀璨。


    就像曾被稱許為絕世天驕的柳神通,也不過成為了田安平瘋狂一麵的注解,是曆史中的塵埃。


    薑望時時以這些情況警醒自己,讓自己每一步踏得更堅實。


    “婆婆。”在巨大的石門之前,將要離開囚海獄前的最後一刻,薑望說道:“如果您有什麽辦法救竹道友,請一定要告訴我。我們力往一處使,或許可以創造很多可能。”


    這是他最後的嚐試。


    “當然。我一直在想辦法。”碧珠婆婆說。


    但隻有這一句話。


    她伸出雙手,再一次開始移門。


    薑望也貼上手掌去,與她一起用力。


    石門緩緩上升。


    外界的陽光,再一次灑落兩人身上。


    一老一少,同樣顯得很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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