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橫波立於窗前,望向遠處。


    遠處煙雨朦朧,那些不似金陵風物的青山綠水看在翦橫波的眼中,卻是如此熟悉。


    ——離開這裏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於是記憶之中,便隻有隻影殘片,那個時候她甚至還不知道什麽是離愁別緒。隻是記得小時候和父親學繪丹青,她能在那一幅幅的水墨、一處處的風景建築之中,一眼便找出自己的家。水墨流動之間,依稀可見一美人臨窗端坐……她知道,那是父親筆下的母親……


    回憶中最後的家園,卻是在血雨腥風之中的匆忙的一瞥,滿目瘡痍……


    ——而今故地重遊,昔日天真爛漫的孩子早已不在……親人喪亂……她也已經不再是她了……


    ——然而,她和這個地方相隔的又豈止是十二年的光陰?


    嬙兒的聲音在翦橫波身後響起,“小姐……”她見翦橫波正在出神,話語間便有些猶豫。


    翦橫波回過神來,輕輕道:“什麽事?”


    “景德山莊宮少爺求見。”


    ……………………


    嬙兒通報翦橫波的時候,宮綺筳正坐在天香樓一樓的雅座之中。此刻,他的腦海之中,盡是些兩年之前的舊事。


    ——兩年了……不知道昔日之人是否仍是風姿依舊?


    他有意無意地向街上看去。驀地,一道白衣人影落入了他的眼中。此時正值夏末,酷暑未退,那人頭上卻戴了一頂風帽,帽簷上落下的層層白紗,卻已將他的麵容完全遮住。街上有些行人商販見這人如此奇特,不由得嘖嘖稱奇。


    宮綺筳見那人裝束奇特,不由得也多看了幾眼。但見那人的麵目雖然被白紗遮住,但周身散發出的清冷氣質卻實在太過脫俗,行走於大眾之中,已完全不是“鶴立雞群”四字所能形容……


    宮綺筳正自心中微微詫異,此時卻忽有風吹過,樓中、街上的簾幕條幅紛紛隨風飄揚,那白衣人的遮麵白紗卻也隨著這一陣清風而微微掀起了一角。說也湊巧,自宮綺筳所坐之位置看去,卻恰好能看到那白衣人的半邊側臉。


    此際,街上人流穿梭不停,而宮綺筳的目光卻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掠過麵紗之一角,看到了那人的半邊相貌。


    ——隻見那白衣人卻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容貌絕俗,清雋文弱,隻是麵色蒼白,竟似終年不見陽光一般。


    宮綺筳自十餘歲起便於江湖上頗有閱曆,也曾見過不少相貌出眾之人,他自己的容貌更是英俊不凡。誰知今日於天香樓內驚鴻一瞥,方知這世間真有如此俊美絕俗之少年。莫說是世間男子,便是自己相識的一幹絕色女子與其相較之下亦是遠遠不及,真當得起“曠古絕今”四字。


    他忍不住便立起身來,目光直勾勾地向人群中看去,卻隻見街市人眾往來,哪裏還有那白衣少年的影子?


    宮綺筳心中納罕,當下隻好悶悶地坐回椅中,此時,嬙兒卻已自樓上下來,行至他桌前笑道:“有勞宮少爺久等了,我家小姐請您樓上相見。”


    宮綺筳正因那白衣少年一閃而逝之事鬱悶不已,乍聽此言卻似醍醐灌頂,甘露灑心一般,精神大振,登時站起身來,隨嬙兒上了樓去。


    嬙兒將他讓入了三樓一處名為“迎仙閣”的地方,便有侍從奉上香茶,宮綺筳正在打量這閣中陳設,卻見屏風之後轉出一人,但見那人一襲藕色衣衫,雙眸幽幽如水,容貌清麗,難描難畫,正是太虛閣主翦橫波。


    宮綺筳見她現身,忙起身相迎道:“翦閣主,久違了。”


    翦橫波自屏風後轉出,走至廳中向宮綺筳微微欠身一禮,口中仍是淡淡道:“宮少爺,有勞久候。”


    二人當下分別落座,倒也寒暄了幾句。


    ——在此之前,宮綺筳曾在心中想過無數個和翦橫波再次相見的場景,但真的見了麵,一時間卻似乎又找不到什麽話說。


    ——二人隻是寒暄,對當年之事竟然都能做到絕口不提,一時之間,廳中氣氛十分微妙。


    ——翦橫波的態度較之兩年之前雖不能說是判若兩人,竟然也大為改觀,令宮綺筳一時受寵若驚,始料不及。


    宮綺筳見時隔兩年,翦橫波卻益發出落得飄逸超脫,風采絕塵,心中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與此同時腦海之中靈光一現,適才街上那白衣少年的樣貌卻又在心中浮現了出來。


    他忍不住便想:可惜隻看到了那白衣少年的半邊側臉,卻不知那人和眼前的翦橫波比起來,誰的氣質容貌會更勝一籌?


    宮綺筳心中方生此念,卻又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胡思亂想,世間男女有別,即便那少年容貌再美,自己又怎能拿他和翦橫波相較?當下卻忍不住微微一笑。


    翦橫波見他時而出神,時而發笑,心中暗暗詫異,當下便向宮綺筳道:“綺筳公子這是怎麽了?為何突然發笑?”


    宮綺筳聽了這話,登時醒悟,見翦橫波發問,當下便脫口而出道:“在下才在街上見到一名少年……容貌奇異……適才想起,不由得便笑了出來,失禮!失禮!”


    ——他當然不能說出自己是因為將二人的相貌拿來比較才會發笑。


    翦橫波聽了這話,眼波流轉,“哦?莫非那少年的容貌生得很可笑麽?”


    宮綺筳忙道:“非也!那少年以白紗覆麵,因此在下隻是稍稍看到了他的側臉……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少年……”


    他的話方說到一半兒,卻猛然打住。


    ——自己在一位傾國傾城的女子麵前去稱讚一名男子的相貌……實在是太也怪異……


    果然,翦橫波此時目光低垂,隻輕輕道:“竟有此事……能得宮少爺之讚……想來此人定是不俗……”


    此時,宮綺筳心中後悔莫及,隻得將話岔開,“在下聽說,翦閣主此次前來贛北,乃是為了采購名瓷而來?卻不知是否已有中意之貨色?”


    翦橫波心知他意,便微微笑道:“這幾日倒有不少本地瓷商前來自薦,隻可惜他們手中的貨物與橫波心中所想有所不合……”


    宮綺筳見她這一笑之間,更增百種嬌麗之色,不由得為之神魂一蕩,忙道:“卻不知翦閣主想要的瓷器卻是何等形製?”


    翦橫波明知他會有此一問,便道:“橫波對瓷器一向所知甚淺,今番隻想為太虛閣九九之期購置一些上品。素聞景德山莊所產之瓷,乃是天下瓷器之翹楚,此次前來贛北,本欲登門造訪,豈料俗務繁多,一時不及……不想今日綺筳公子竟會親自登門,橫波卻正好能向公子請教一番。”


    宮綺筳正巴不得能和她多說一會兒話,連忙道:“不知閣主想問些什麽?在下但有所知,無不盡言。”


    翦橫波悠然道:“橫波聽說景德鎮的‘青白瓷’最是有名,公子不妨便從‘青白瓷’開始講起……”


    宮綺筳出身天下第一瓷器世家,雖然一向疏於此道,但於陶瓷一物的見識和常人相較終究有所不同,見翦橫波問起“青白瓷”,卻正中下懷,當下便滔滔不絕地向其說起此中之特色。


    ——青白瓷乃是本朝以景德鎮窯為代表燒製的一種瓷器,因其釉色介於青白之間,青中閃白,白中顯青,從而得名。其瓷造型秀麗端莊,製作輕巧精細,胎骨較輕薄而潔白,透光性極強,更具通透感。由於本朝十分重視曆代典章文物製度,雖非完全遵其舊製,但也力圖恢複舊製之藍本,因此便開創了大宋瓷器仿古之先聲。與此同時,有不少文人士大夫熱衷於收藏賞玩夏商周三代青銅器,亦在極大程度上促進了宋瓷之仿古。因此,景德鎮的瓷器之中出現了不少仿古造型,樣式多為瓶、尊、壺、爐、鬲、觚、斛一類禮儀雅器,尤以弦紋瓶、貫耳瓶、觚式瓶、鬲式爐、鼎式爐最為常見。青白瓷之造型亦是如此,其製作凝重古雅,規整精細。因而便有“……雖研煉極精,瑩潤無比,而體製端重雅潔,猶有三代鼎彝之遺意焉……”之說。


    ——其時,西域諸國常有遊商來至中土。因此,景德鎮出產之青白瓷竟有某些地方仿造西域金銀器之形製而成。其中的碗、盤、碟、執壺、注子和注碗等物均帶有仿金銀器之痕跡。如碗、盤、碟等口部多模仿金銀器用花口或在內壁飾五至六條凸起的出筋紋等,其輕巧玲瓏之造型、清雅秀美之紋樣與瑩潤恬靜之釉色相融,極盡優雅之能事。


    翦橫波聽了半晌,卻向宮綺筳道:“宮少爺果然不愧是景德山莊的傳人,家學淵源……橫波今日真可謂耳目一新。”


    宮綺筳笑道:“閣主實是過譽了。在下一向疏於此道,不過是兒時曾聽家父言講此中之學問,這才偶有略記。”他一麵客套,一麵向翦橫波凝視過去,不料翦橫波此時也正好向他望去,二人目光一碰,卻又驀地散開。須臾,隻聽翦橫波又道:“橫波聽說,景德山莊之中曆代均藏有貴府的秘傳之寶……名曰‘美人瓷’……不知是也不是?”


    宮綺筳聞聽此言,不由得麵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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