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禦花園大排宴席。


    無數盞奇形巧飾的琉璃燈、走馬燈、蘇燈、沒骨燈將後苑(注1)照得纖毫畢現,到處衣香鬢影。水晶、琉璃、彩緞、八寶製成的彩燈光線各異,或紅或青或白,走在燈影裏的宮女嬪妃雲鬢高聳,彩衣飄飄,看起來個個都很婀娜多姿。


    龍腦香清冽的香氣從清燕殿前古色古香的紫金香爐裏嫋嫋噴出,漢白玉丹墀被燈光映得宛若水晶雕就,織金紅錦鋪滿各處步道,一直穿過晃動的水晶簾鋪到清燕殿裏的皇帝腳下。


    此刻的禦花園是水晶琉璃錦繡世界,天家貴氣逼人而來。


    趙構滿麵紅光,笑得合不攏嘴。偌大的紫檀禦桌上麵擺滿山珍海味,金盞銀盆玲琅滿目,山珍海味數不勝數。


    殿內溫暖如春,殿外卻也不冷,禦花園裏布了無數暖爐熏爐,擺了許多桌禦席。那裏是嬪妃和有名位的大臣之席。沒人夠資格跟皇帝坐在一起,除了李宏楚軒。


    兩人一身古冠朱氅,麵容頗為端肅,頗有高人樣子。楚軒也罷了,李宏卻覺得無聊透頂。


    這場除夕宴從午後就開始了,先是接受百官朝賀共祝新年,再賞伶樂歌舞,接著正式開始賜宴,同時賞燈,待會兒還要賞焰火,陪趙構裝象必須要裝到後半夜守歲完畢。想想李宏就直翻白眼。


    趙構偏生還極其興致勃勃,精神頭十足。這個年,他過得舒爽到骨子裏。


    平地一聲雷,護國天師終於降下,大約是聽到自己的日夜祝禱吧?趙構想想嘴就咧歪了。這些年,自從被推上皇位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不是逃難就是打仗,多少次夢裏驚醒,被臣下內侍背上就跑,幾次險而又險,就差那麽一點點被金人逮住。好不容易遷到江南,算是定都臨安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可是誰知道呢?金人還在江對岸虎視眈眈,時不時就有刺客冒出來。這個皇位坐得實在搖搖欲墜。


    現在好了,護國天師終於來了,他們是真正有大能力的人,是靜應顯佑真君一脈,何況其中一位還是自己的親侄子,從此可以安枕無憂睡個好覺。


    趙構想到這裏嘴都笑歪了,但皇帝的尊嚴還是必須有的,他裝出威嚴沉聲喝道:“來人!給兩位護國天師斟酒,朕要親敬天師三杯!”


    小黃門往金樽裏倒滿佳釀,趙構站起,端起金樽莊重道:“敬二位護國天師,朕宣布,賜楚宏子天師為……”


    還未說完,就見李宏懶洋洋的道:“慢來!我不喜歡這些虛禮道道,免了吧!”


    趙構說不下去了,蓄著三縷長須的白臉開始抽搐。底下的臣子嬪妃們更是睜大了眼睛。


    就算是護國天師,敢打斷皇帝的金口玉言不讓他說話,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趙構下不來台,他把求救的目光看向楚軒,心想你還是朕的皇侄,趕緊說話給朕留點臉麵。


    楚軒心裏冷笑,大馬金刀坐著不動。對這位皇帝叔父,他本來就打心眼裏瞧不起,何況如今已是世外之人,難道還要遵循凡人輩分尊卑麽?


    殿裏殿外鴉雀無聲,死一般的靜,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大喝:“天師無禮!還不趕緊叩謝聖上隆恩!”


    李宏目光一撩,說話的那人正是右相秦檜。


    一張黝黑的瘦臉上倒八字眉連連掀動,神情像是義憤填膺,隻是目光躲躲閃閃,暴露了他內心的空虛和害怕。


    秦檜是怕啊,在府門外見到李宏楚軒的時候還以為隻是前來恩科應試的書生,不料竟然是護國天師微服私訪,想到自己私底下做的那些“好事”,他冷汗直流。這兩天一直夾著尾巴做人,但此刻正是向皇帝表忠心的好時機,心一橫馬上跳出來。


    李宏想到嶽飛的話以及在相府外看到的那幕,對這位右相秦大人更是看扁到骨頭裏,厭惡至極。他清冷的聲音響徹整座後苑:“難道我身為護國天師還要向皇帝跪謝?你不要忘記,當年真宗皇帝早就下過諭旨,見皇帝可以平起平坐。秦檜你好大膽子!在你眼裏,恐怕根本沒有我這個天師、也沒有中原故土!”


    沒有中原故土!場中所有臣子嬪妃敏銳的捕捉到最後這句。一直不動聲色的左相趙鼎眼裏開始有笑意,主戰派個個都是如此。原來護國天師也主戰!這太好了,有護國天師鼎力相助,何愁家國不複!


    李宏目光瞥向秦檜的時候,一股巨大威壓直逼過來,秦檜感覺到其中蘊含的殺氣和警告意味,背後早就粘濕一片。他扶住桌子極力站穩,雙腿卻在不由自主的格格直抖。


    “打量你幹的那些好事我不知道?賣官鬻爵,私授賄賂,除了向金狗搖尾乞憐舔他們的腚溝子,你還會做什麽?”李宏清冷的聲音響徹全苑。


    到此許多早就對秦檜不滿的忠直大臣幾乎要笑出聲。趙鼎更是暗叫痛快,豎起兩隻耳朵細聽,心裏盤算,臉上已經不知不覺帶了笑。


    主和派想不到天師竟然在大除夕禦宴上突然發難,公然彈劾秦檜,一時都慌了,人人麵如土色的互相使眼色,卻是什麽話也不敢說。


    李宏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冷冷道:“皇帝,這種佞臣你還讓他列於朝堂之上幹什麽!難道等他把我們大宋江山都拱手送於金人後你才知道他的奸詐?右相右相,哼!我看他這個宰相不當也罷!留出位子來給好人當。嗯,比如那個嶽飛就很不錯。”


    趙構聽到這裏幾乎呆了,從仙山來的天師竟然知道嶽飛之名?還公然提議他當宰相?他懵了,臉色時紅時青,都不知如何作答才是。


    趙鼎及時站了出來,擲地有聲的道:“臣讚同天師之言!秦檜此人奸邪有餘忠心不足,早晚有天定壞了我大宋長城,懇請皇上納天師賢言,罷秦檜右相之職!”他當即撩袍跪下,以頭碰地。


    許多倒抽冷氣聲哧哧的同時響起。後苑先是死寂一片,停得片刻,突然沸反盈天。


    許多聲音同時大叫:“懇請皇上納天師賢言!”


    “罷相!”


    “罷相——罷相——”


    連侍衛們都開始大喊,聲震屋瓦,幾名膽小的太監嚇得腿一軟噗哧滑溜在地。


    趙構在如山轟叫中一屁股坐回龍椅,臉都嚇白了,到底是皇帝,他心念急轉立馬就範,沉聲道:“傳朕旨意,罷秦檜右相之職,回府靜候處置!”


    一群如狼似虎的親衛衝到秦檜身邊揪住衣襟就朝外拖。秦檜心知大勢已去,麵如死灰。不過同時心底暗暗鬆了口氣,還好,天師不知道我跟金人的秘密約定……任由親衛拖走。烏紗帽骨碌碌滾落在地,被親衛們踏扁,踢到角落裏。


    李宏哈哈大笑:“痛快!皇上當機立斷,定是中興之主!楚宏這裏敬你三杯,望你納忠言親賢臣,從此做個快樂明君!”


    趙構聽到中興之主、快樂明君八字,打從心眼裏笑出來,看也不看死狗一樣拖出去的秦檜。這種人,跟天師的保證比起來算什麽!


    “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山歡呼,趙構陶醉了,這才是當皇帝的樂趣啊。


    “來人,傳朕旨意,今天金吾不禁,朕要與民同樂!”


    焰火衝天而起。趙構誌得意滿的帶著文武百官走上皇城麗正門欣賞燈火勝景。李宏楚軒沒有跟上去,兩人端坐禦席傳音說話。


    楚軒道:“我這位皇叔一向膽子小,你真的覺得他會是個好皇帝麽?”


    李宏搖頭:“不知道,我隻想做到我答應嶽飛的事情。”


    楚軒:“你注意到沒有?左相趙鼎隻讚成罷秦檜右相,卻是壓根提也未提升嶽飛為右相之事。”


    李宏微笑了:“我隻是表明一個支持嶽飛的立場,其實我並不讚成把他拉回臨安卷入朝堂漩渦。他麽,是個武臣料子,還是帶兵打仗好。”


    楚軒也微笑了,“原來你看似魯莽實則早就算計好了!”


    李宏嘿然。


    正在這時,劈裏啪啦聲大作,白色硝煙彌漫,味道刺鼻。無數五顏六色的焰火衝上天空,紅紅綠綠的組成各式花樣,煞是好看。外麵伶樂已是準備好了,悠揚的《萬壽永無疆》(注2)曲響起,刹那笛笙鍾鼓齊鳴。遠處如山歡呼萬歲聲。一派歌舞升平。


    眼前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景象讓李宏由衷感慨,脫口道:“中原尤在金人鐵蹄下**,千裏無人煙,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嶽將軍身先士卒親探敵營,吃的是粗幹糧和死馬肉。這裏卻繁華極盛,還是太過浪費了。”


    他這話沒有傳音,是真正說出來的。


    旁邊伺候著的小黃門(注3)身體一震,抬眼見李宏楚軒似沒注意,悄悄向後縮去,片刻消失在門廊後。


    沒多久,趙構就帶著大臣嬪妃匆匆趕來了。趙構眼珠子一轉,沉聲道:“撤樂撤席!朕要與天師把酒清談。想前線將士還在冰天雪地裏奮勇抗敵,艱苦寒冷萬端。朕今日清酒清席,替他們守歲,祈禱上天佑我大宋軍民,早日收複河山!”


    “萬歲聖明!”


    李宏微微一笑。


    人群裏的趙鼎由衷微笑了,這位楚宏子天師來得實在太及時了。


    注1 南宋臨安禦花園名為“後苑”。


    注2 此幾處均出於元周密《武林舊事》。


    注3 小黃門就是大內伺候的低品階小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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