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西湖波瀾不興,水麵已經結冰,象麵巨大無比的冰鏡。一輪半月孤清的懸在澄藍的天空上,遠山近水似撒了層銀。空氣分外清冽,有梅花暗香浮動。


    走在蘇堤上,李宏欣賞著冬夜西湖美景,不覺想到了千裏之外的汴京。


    汴京金明池,如今已經人去樓空,再也沒有了人文盛世的景象,一切轉移到了這裏。


    趙構一心想偏安一隅,不過恐怕隻是他的癡人說夢,金人,對這裏可是虎視眈眈。


    眼前浮現出嶽飛的堅毅麵容,李宏的心熱起來,拍拍楚軒的肩膀道:“走,到湖心小瀛洲賞月去!”


    前後無人,兩人索性騰空而起,如同兩隻翩翩大鳥般滑過結冰的湖麵,不一刻來到了湖心小瀛洲上。


    這裏是賞月勝地,連官家(注1)都十分喜愛這裏,時常流連忘返。因而經常不對外開放。此時已是寒冬臘月近年關,官家嫌冷,而達官貴人被結了薄冰的湖麵阻住,卻也來不了。小瀛洲分外清幽寧靜。


    兩人穿石過橋,剛朝裏行得幾步,李宏立刻有所感覺,拉了拉楚軒傳音道:“島上有人。”


    可煞作怪。如今自己是金丹初期修為,神識已不輸給元嬰期老怪,方圓百裏動靜瞞不過耳目。但這人氣息若有若無,竟然直到踏上小瀛洲後的這刻才發現。


    李宏的眼睛眯起來,下意識摸摸頭上的黑漆紗帽——帽沿裏勒著那根掩飾修為的額帶,朝楚軒做了個手勢,朝那古怪氣息傳來處慢慢掩過去。


    穿過回廊,前麵豁然開朗,一盈冰霜小湖托著九曲朱欄。銀粉月色下,有人斜倚朱碧欄杆,看著天上那輪幽白明月,輕輕的歎了口氣。


    李宏還可。楚軒頓覺心神一蕩,隻覺得這聲歎氣說不出的動聽悅耳,滿腔柔情都被牽動,隻想好好上前去安撫這位歎氣的佳人。


    可是這人分明男裝,雖是背對,卻看的很清楚,峨冠廣袖,一身月白寬衣在月色下迎風飄舞。


    兩人對視一怔,都覺得很有古怪。


    就在這時,西湖深處傳來一縷細細的笛聲。傳到這裏已細不可聞,仿佛從天際雲端飄下,清澈飄渺,宛轉動聽至極。


    那斜倚朱欄的男裝麗人側耳聽了會,曼聲吟道:


    “無盡西湖斂玉光,平波煙鏡塔孤長。


    離岸梅花亂飛雪,鬢幽涼。


    幾影殘荷微帶月,一堤枯柳滿輕霜。


    何處曲闌吹竟夜,斷人腸。”


    念的極慢,配合那縷若有若無的笛聲,語調低宛動聽,幽幽直傳進二人心底。


    曼聲吟罷,忽而轉身麵朝李宏楚軒藏身處,啟朱唇道:“既然來了,就出來吧。請問我這首山花子作的可還好麽?”


    月色下,二人看清那張麵容均是心頭大震,好美的女子!世間竟有如此絕色!


    確乎女子無疑,雖是一身男裝,但那張玉白素清的絕美麵容卻怎麽也掩飾不了。那張臉,渾無半點瑕疵,望之如同月夜下一縷幽魂直衝心魄,驚心動魄的美麗,卻又柔弱無比,讓人頓生憐惜之心。


    李宏半晌才回過神,從假山石後首先走出,略略一想,搖頭道:“姑娘這詞太過穿鑿,不如我曾經聽過的一首山花子。”


    麗人微微動容,“且吟來聽聽。”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幹。”(注2)


    李宏吟罷,抬眼注目麗人,心裏愈發詫異。


    那麗人卻早就聽得癡了,清水茫茫的雙眼裏滾起銀霧,不覺喃喃低聲道:“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千古名句,我又豈能比……”


    兩滴清淚滴下玉白麵容,她伸出白得幾近透明的纖纖玉手接住兩滴熱淚,微微顫抖。如同秋芙帶露,我見猶憐。


    李宏打量半晌,心裏猶疑不定,不覺衝口而出:“你到底何人?”


    “不過是天涯飄零的苦命人。不必動手,告訴你罷,我是妖修。”麗人抬起朦朧淚眼看向李宏,輕輕啜淚答道。


    妖修!李宏幾乎不敢相信,這樣一位絕代佳人竟是靈獸化形修煉而來。隻是探查之下,便知道是真的。麵前這位麗人功法十分古怪,修為絕高,並不在自己之下,一股淡淡陰氣縈繞全身,經脈裏還有股駁雜不純的奇怪力量在遊走。這說明她還未化去生就帶來的天生獸力。


    李宏使勁用神識想查看她的原形,卻無論如何看不出。


    那麗人知道李宏在幹什麽,如同西湖冬水的絕美清麗麵容上現出憂傷的淡淡微笑:“我叫李小樓,你剛才吟的詞裏正有我的名字。你那首詞……卻是……”她低低歎口氣道:“異日天涯相逢,望君不要忘卻今日詞緣。”


    一股陰風圍繞她的身體開始旋轉,轉眼身體化為旋風又轉為虛無。香氣尤在鼻端,芳蹤卻已逝。


    楚軒直到這時才回過神,走出來喃喃道:“如此美貌佳人竟是妖!實在太可惜了!”


    李宏奇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剛才自己確實想動手,可不知為什麽,看著這位妖修麗人卻無論如何不忍動手,難道自己被美色所迷?應該不是。


    他沉吟道:“你看會不會是狐修?聽說狐修有天生媚功,讓人目眩神迷不忍動手,莫非這位李小樓是狐?”


    “很有可能,”楚軒訕訕的,想到剛才傻呆呆的什麽都忘了盯著人家目不轉睛,他臉色開始轉紅,道:“你說的對!絕對是狐修,不然怎麽我們兩個……”


    李宏趕緊咳嗽一聲打斷他道:“我們兩個怎麽了?我們什麽也沒幹!第一回見妖修有些震驚罷了。走,到皇宮找趙構去。”


    兩人縱上雲端,朝皇城馳去。驚鴻一瞥的那張絕世容顏卻深深印在腦海裏。


    ********


    夜闌人靜,皇城裏靜悄悄的。


    已經打探清楚,趙構就在皇宮裏。如果白天公然進宮,必須要麵對種種複雜覲見手續。幹脆趁夜進宮,把趙構從龍床上拖起來,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二人如今說起來都是半仙,行事自然不必顧忌很多。而且還有個絕好的身份,就是“護國天師”。這是真宗皇帝親封,半點不摻假。說起來,還跟楚軒那位拜進九離門的高伯祖有關。


    這位趙家嫡脈子孫後來下山的時候,被真宗皇帝封為“靜應顯佑真君”,載入史冊。對外說這位皇孫喜愛修行,已經超凡脫俗,成為半仙之體。他所在的仙山道觀所有人等均被禦筆一揮,人人都是“護國天師”——其實並不曾有半個人接受這個封號、真的下山當什麽“護國天師”。


    對外公布的情況與真正事實有很大出入,但“靜應顯佑真君”卻是位響當當的人物,但凡知道點本朝曆史的,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和他所在道觀的那些“護國天師”。


    兩人視禁衛森嚴的皇城若無物,輕而易舉縱進趙構寢宮福寧殿。


    外殿幾盞纏枝花圖樣精美銀缸依然亮著,都被故意掐短燈芯,幾點昏暗的如豆燈火在銀缸上搖搖晃晃,光線朦朧昏暗。守夜的太監宮女靠在牆上,強自睜眼,卻哪裏抵得過睡魔侵襲,頭都在一歪一點的。有名小黃門嘴邊還掛著根老長的涎水,卻是早就睡的沉了。


    李宏和楚軒悄無半點聲息從他們身邊掠過,輕輕推開沉重的內殿大門。


    大門有古怪,明明動作很輕,門軸卻發出吱呀一聲刺耳摩擦聲,寂靜的深夜裏聽起來十分響亮。


    裏麵馬上響起一個驚惶的男聲:“誰!誰在那裏?!護駕!”


    趙構竟然如此警醒,還特意在門軸那裏做了手腳。李宏苦笑,這位皇帝隻怕皇位坐的很不安穩,心驚肉跳,夜夜不成寐。


    事已至此,隻有拿出“護國天師”的排場。兩人迅速閃出殿外。


    外殿宮女太監聽到皇帝呼聲驚跳而起,突然一道微風從身邊嗖的掠過,不由寒毛直豎,定睛再看,卻是什麽也沒有。


    大隊皇帝親衛蜂擁進殿,鐵甲嘎吱直響,衝到龍床前。


    趙構在小黃門服侍下披衣而起,抖著手點著門口顫聲道:“剛才朕看到有人在門口!快快搜宮,有刺客!”


    “不是刺客,是我們!”有人冷傲答道。聽聲音,是從大殿屋瓦上傳來。


    親衛們慌忙轉身衝出殿外,抬頭朝屋頂看去。這一看,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星疏月朗的澄藍天空下,兩道偉岸身影在大殿簷頂上迎風而立。朱冠高聳,古樸的大紅廣袖鶴氅在身後飛舞,全身籠罩著一層灼灼紅光。望去直如天人下凡。


    巨大的威壓從兩人身上傳來,下麵侍衛人人膝蓋都在打顫,說不出的驚恐。人群鴉雀無聲,福寧殿前死一般的靜。


    遠處傳來大隊整齊的盔甲兵器當啷聲,火把如龍,迅速朝這裏接近,但這裏的侍衛就是沒一個敢出聲敢動手。


    趙構在裏麵聽不到任何兵械聲,大著膽子披好龍袍,在小黃門攙扶下跌跌衝衝跨過門檻,驚問:“誰!到底是誰!”


    侍衛群裏有人大著膽子伸出一隻手朝屋頂上指了指。


    趙構轉身朝屋頂看去,“啊!”的一聲慘叫:“鬼啊!”保養甚好的瑩白麵容冷汗淌成了河,轉眼龍袍前襟都濕了。兩腿不由自主一彎,癱坐在地,呼哧呼哧大口喘著粗氣,眼珠子卻是突出的。


    他看上去哪像皇帝,簡直就像嚇傻了的瘋子。


    ********


    李宏很無語很無奈。本想擺擺“護國天師”的威風,不料趙構竟然膽小到這個地步,不知他怎麽想的,不把自己二人當成神仙,卻大呼什麽“鬼”!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剛要說話,卻聽身邊楚軒冷聲道:“皇叔別來無恙。原來你還記得我父王。”


    李宏心裏一動,原來如此。想必楚軒長的很像他的父親鄆王趙楷,趙構是知道鄆王已死,月色下粗略一看,誤會了,把楚軒當成了他的父王。


    趙構癱坐在地,身體抖得篩糠似的,身邊小黃門使勁攙都攙不起,聽到楚軒這句話後,他一怔,總算有了點精神,強自咬牙抬起頭再次向楚軒看去,再一怔,揉揉眼睛細看一會,牙關裏總算擠出一句話:“你究竟是何人?難道不是三皇兄麽?”


    “你自己看吧,這是我的玉牒和鄆王府金鈹令箭。”兩物從楚軒手裏飛出,似有物牽引,懸空平平的慢慢的飛到趙構麵前。


    侍衛們看得眼珠子突出,自是明白,有這一手的人絕對不是自己對付得了。一時殿前更靜了,隻有趙構粗重的呼吸聲。


    火把下趙構接過兩物仔細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聲音在顫抖:“你是三皇兄第六子趙軒,你還活著!”


    楚軒皺了皺眉,朝李宏傳音道:“看來當年事起倉猝,皇爺爺什麽都沒告訴過他,不過也是,他的皇位本來就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真正知道我們存在的孝慈淵聖皇帝(注3)現在還被金人囚禁在五國城。這卻要費些口舌了。”


    李宏點點頭,傳音道:“你繼續演,我配合,一定要讓他乖乖聽話。”


    楚軒冷聲道:“我是你侄子沒錯,但我還有一個身份,靜應顯佑真君你總該知道吧。我現在是‘護國天師’,你明白了沒有?”


    趙構腦子裏一片昏亂,但靜應顯佑真君和護國天師兩詞卻真正聽了進去,仔細一想,終於在記憶深處挖了出來。突然明白了,頓時大喜,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骨碌迅速從地上跳起,動作之敏捷讓旁邊的小黃門看得咋舌。


    “哈哈!太好了!”安靜的殿前隻有趙構瘋狂的狂喜大呼:“你們總算來了!朕盼得好苦也!江山保住了,朕從此可以安枕無憂了!哈哈——”


    穿著笨重鎧甲的增援侍衛丁零當啷的終於衝到了門口,卻是人人呆住。


    但見滿院侍衛筆直肅立鴉雀無聲,中間是瘋了似的大跳大嚷的皇帝。屋頂上兩位巍然不動的火紅天神般身影。


    這幕場景深深刻進每個人心底。


    ********


    注1:官家是宋人對皇帝的平常稱呼。


    注2:南唐中主李璟名作。他和李煜父子二人不但都是國主,而且都以詞名著稱。


    注3:孝慈淵聖皇帝即宋欽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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