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悅兒早在八天前與朱橚一道回到了京城。


    那日奪得天狼教座船,連人帶馬同上大船,順風揚帆,迅速往京城進發。


    夕陽下,朱橚立在船頭,向著京城方向遙望,眼中一片感慨與悲傷之色,連頎長的背影也透著落寞與悲涼。


    錢悅兒同李、寧二人站在身後,見他久久不語,一個人呆立船頭,與以往的灑脫豁達大不相同,仿佛心中承受著無言的悲哀與沉重如山的重壓。


    錢悅兒想不透:這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皇貴胄為什麽會這樣孤單和悲傷?他正在想什麽?在為誰而悲傷?


    有心上前勸慰,李鶴年、寧東海對她搖了搖頭。


    錢悅兒歎了口氣,船頭上站著四個人,一人在前、三人在後,任十一月的寒風吹拂著衣襟獵獵作響,濃濃暮色籠罩吞噬了自己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朱橚回轉身來,雖然夜色深沉,但目力非凡的錢悅兒仍是瞥見他的眼中竟閃著淚花。朱橚竟然在哭!


    他沙啞著嗓音說一聲:“回艙去吧!”低著頭默默當先向船艙走去。錢悅兒等人無聲地跟上,整條船上氣氛壓抑無比。


    船上菜蔬米麵齊全,孫麻子依舊撒網捕魚,時間不早,錢悅兒將這些材料簡單做了四樣小菜。可惜受了朱橚情緒影響,眾人聚在一起無滋無味地吃了一餐飯。飯後李鶴年、寧東海搶著收拾了,跑了出去。


    錢悅兒想到兩人特地跑來廚房百般拜托,便留了下來,斟了二杯茶,與他對麵而坐。也不說話,陪他坐了許久。


    人在最悲傷的時候,需要的並不是話語的安慰,隻是默默的陪伴。這一點,錢悅兒懂得,因為她自己就經受過。


    她雖然生在大富之家,可是母親早亡,隻有一個拚命賺錢,鑽在錢眼裏的爹,二個多月見不到一麵也是正常。


    好在還有乳母和丫環荔枝一直照拂她、陪著她,世上除了爹和悅兒自己就隻有這兩個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所以她的心也隻向這二人敞開著。


    沒有母愛,她當然很渴望得到父親的關愛,生病時、淘氣受傷時,在很多最需要父親的時候他總不在身邊。日複一日的,經曆了一次次的失望,她也就不再指望。好在還有乳母!


    可惜乳母在她十歲那年得了重症傷寒一病不起,纏綿病榻二月就撒手西去了。


    在乳母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她悲哀地發現這世上唯一愛她的人走了,她的心因為這個打擊破碎了,理性的天平完全傾倒。從小就被當成男孩養,總是命令她“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她沒法不哭。


    在乳母墳前跪了三天,整整哭了三天,哭暈過去無數回。荔枝一直陪著她,沒有說話,隻是輕擁著她,陪她一起哭。那時,她悲涼的心終於覺得還有一點點暖。


    她知道朱橚現在需要的隻是有人陪在身邊,有人在身邊就好!


    夜色漸深,朱橚一直悲傷陰鬱地出神呆坐。桌子另一麵,錢悅兒懷想著身世,想著即將回到家中,見到思念了整整五年的父親,心中既激動,又茫然,還有些緊張。


    看了看舷窗外,夜色已深,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畢竟不好,已經陪了這麽久,應該對得住李大哥和寧大哥的囑托了。她輕輕站起來,盡量不驚動他,向門邊走去。


    “悅兒,不要走!再陪我呆一會好嗎?”身後響起他的聲音。


    錢悅兒驚訝地回頭,看到他一臉企盼的表情,這樣懇切地請求著,她心中歎了口氣,重新坐了下來


    朱橚沒有再沉默,緩緩地開了口:“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被父皇流放到雲南嗎?”


    錢悅兒搖了搖頭,這是皇室秘事,她怎麽會知道?


    朱橚歎了口氣:“你知道嗎,隻為我問了父皇一句,誰才是我的生身母親?就惹得父皇大發雷霆,將我立即流放到雲南。


    世人都知道我是馬皇後嫡五子,也是母後親手將我撫育成人。可是洪武七年孫貴妃薨逝時,父皇卻要我為她服慈母期三年,讓太子和其他兄弟為她服齊衰杖期。


    大哥自然不同意,上表反對說不合禮製。我也不願意,惹得父皇大怒,後來在母後勸解下,眾兄弟都遵從了聖旨。


    八年前母後薨逝,我們眾兄弟又為母後守製三年。嫡皇子中隻有我一人為母後和父皇的妃子分別守了三年孝期。宮中和朝裏謠言紛起,說我其實是孫貴妃之子,是被母後收養認作嫡子。


    母後和孫貴妃都已作古,知道真相的隻有父皇一人,這個疑問盤旋我腦中經年,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卻被父皇狠狠一掌打倒在地,當即將我貶謫雲南。


    事隔整整一年,父皇終於消氣將我召回,卻有人拿著宮中收藏的皇室畫像要致我於死地!離京城越近,離父皇越近,越是叫我彷徨與心怯。


    天威難測!母後一去,再也沒人能夠在我們父子之間周旋緩頰。


    我那八弟今年四月因為外兄被卷入胡惟庸逆謀案,獲父皇召見。回藩地後就同妻妾一齊在王府中**而死!”


    說到這裏,已是眼中含淚,聲音哽咽,雙手擱在桌上緊緊交握,直至指節發白。


    “我於你在嶽陽樓相遇之前,正是特地去往長沙祭奠八弟夫婦。唇亡齒寒,焉知八弟的際遇不會落到自己頭上!身為人子,連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都無從知曉,連確認一下、探問一聲的權利也沒有。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所謂天皇貴胄,是不是很可笑?”


    鳳目中流下二行清淚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看他這樣脆弱和哀傷,錢悅兒的心中滿滿同情,很不是滋味,竟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不由輕輕走到他身邊,將他緊緊交握,肌膚開始青紫的雙手解放出來,柔聲勸慰道:“殿下,都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不了,不當什麽皇子,做一個庶民百姓。”


    朱橚抬起頭來看著她,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是啊,當一個庶民又如何?隻要有她相伴,當個庶民又如何?!


    船到馬鞍山,錢悅兒恢複了男裝打扮。與朱橚和李、寧二人約定,不得當眾揭破她的真實身份,在人後才可以喚她錢姑娘。三人不明所以,見她很是慎重和認真,隻得點頭答應了。


    快要回到京城了,她必須以錢愷之的身份活著,這是她的命運,無法擺脫的命運!


    五年,變化天翻地覆!因為乳母之死而叛逆的錢悅兒已經成熟,想以各種胡作非為的極端方式吸引父親注意力的幼稚方式,現在想來隻能付之一笑。


    “父親,我回來,您的兒子回來了,悅兒回來了!”站在船頭,京城景物在眼中越來越清晰,一身白色錦袍的俊朗青年心中呐喊著。


    京城,我錢愷之回來了!下了船,李鶴年和寧東海將朱橚和錢悅兒的座騎分別牽到了麵前,二人縱身上馬,在親王近衛軍的拱衛開道下,自漢中門威風凜凜地入了城。


    軍民夾道肅立,京城百姓對於帝後和眾皇子並不陌生。一代賢後馬皇後經常帶著嫡皇子們參加各種活動,倡導桑蠶耕織,散發皇宮舊物接濟百姓,出席耄老宴與民共樂。


    為此不少百姓都認得五皇子殿下,麵對百姓的歡呼聲,朱橚不時微笑舉手示意。母後故去經年,如今還沾母後餘蔭贏得百姓如此歡迎與擁戴,令他百感交集。心中輕喚:“母後!”


    他多麽希望父皇能親口告訴他:“橚兒,你是你母後親生的孩兒,不許你胡亂猜測,妄聽人言!”其實,隻要這一句,就足夠了!


    錢悅兒雖在京城長大,但不是混跡賭場就是泡在妓院喝花酒,早出晚歸,沒幹過一件正經事。見許多百姓認得朱橚,驚訝得眼睛瞪圓,心道:“看不出來,當王爺當得還蠻得民心的嘛!”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皇宮就由漢中門直行便到,錢悅兒與他一路同行,直到漢府街才作別單獨南行。朱橚喚住她,八字須向上掀起:“我會來找你的!”


    錢悅兒瞪他一眼:“你少來!我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一抽馬臀,徑直而去。朱橚在背後哈哈大笑,心道:悅兒,你跑不了的!


    錢悅兒家的寶鼎山莊位於城南白鷺洲。恰好要經過夫子廟,滿街身背行囊的舉人和挑著書擔的書僮,還有各式騾馬、車輛,擁塞道路,令進退兩難的錢悅兒急得腦袋發暈。猛然想起原來今年又是會試之年!自洪武三年開科,每三年一試,今年正是第七科。


    真是挑了個好時辰回家!沒辦法,等著吧,一寸寸往前挪,挨到回家已經天色漸昏。


    錢悅兒仰頭看著闊別五年有餘的家,黑底金字的“寶鼎山莊”四個大字遒勁有力,是爹爹親筆手書。門前二對石獅子依舊擦得一塵不染。


    牽著紅雲直向大門走去,二名家丁擋在了門前:“什麽人擅闖錢府?”


    錢悅兒心中好笑,打量著二個愣頭青,原來是新麵孔,難怪認不得他錢少爺。微微一笑:“我回家!我是這家少爺錢愷之!”


    二名家丁上下打量她,這青年一身白色錦袍,氣度雍容,一臉和善微笑。不像前輩老哥們說的那樣,吊兒郎當,一身酒氣和脂粉氣,脾氣火爆哇!嘿,來了個假冒的!


    家丁笑道:“知道錢家家底厚,就來冒充兒子呀?如果你是錢公子,那麽我就是皇帝的兒子了,哈哈哈!”


    錢悅兒心中著惱,這二個混球怎麽這般不識實務?還信口開河說什麽皇帝的兒子,皇帝的兒子長啥樣你見過沒?


    也不跟他們多嘴,直接牽著馬往裏闖。二名家丁連忙上前阻攔,隻是如何阻擋得住,根本無法靠近錢悅兒身前,簡直邪門了!難道這小子有妖法?!


    聽到前門喧嘩,管家錢福走了出來,低喝一聲:“這二個蠢才,什麽時候懂點規矩?何事喧鬧啊?”


    二名家丁趕緊解釋:“總管,不是我們惹事,是他硬要闖進來,還說他是錢家少爺!”


    錢悅兒氣定神閑地站住,微微一笑,輕呼一聲:“福伯!”


    福伯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睜大昏花老眼上下打量,抖抖索索地握住他的手臂,一直摸到雙手,驚喜交集:“少爺?少爺!真是你回來了?福伯沒有在做夢?”


    錢悅兒笑道:“福伯,是我回來了,你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福伯高興得直抹淚:“好!好!老奴一切都好。隻是老爺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啦!”


    錢悅兒眉頭一皺:“我爹現在如何?他人在哪裏?”


    福伯歎了口氣:“現在除了錢莊生意老爺還在親自打理,其他生意都交給三奶奶和表老爺處理了。老爺今天一早去了錢莊,還沒回來。”


    錢悅兒一揚眉:“表老爺?是什麽人?我怎麽沒有聽說過這麽個人?”


    福伯低垂著頭,猶豫了一下,解釋道:“是三奶奶的表哥,中過舉人,文墨很好,打得一手好算盤,老爺身體不好,就請他過來幫忙了。現在綢緞莊和藥號、珠寶店的生意都由他和三奶奶打理。”


    錢悅兒點點頭:“我知道了。我的房間還在嗎?”


    福伯連連點頭:“少爺的房間天天打掃,一切還是原樣,老爺天天要到房裏坐坐的。”


    錢悅兒心頭一動:這麽說,爹爹還是很惦著我的!心中好生愉悅。春風滿麵地交待道:“福伯,讓人把我的馬牽到馬廄去,好好喂養,我先回房了,交代下人幫我燒熱水,讓小李子來侍候我洗澡。”


    福伯連聲稱是,一邊擦著喜淚,一邊張羅安排去了。這家裏有了少爺,才不再冷清,有了人氣啊!感覺終於活過來了!


    錢悅兒回屋一看,果然一切如故,少年時玩的打鳥彈弓還放在桌上,連她看的書還是翻在原來那一頁上。讓人有種錯覺,錯種時光好像還停留在五的的衣服馬去喂我先回房了,幫我燒熱水,讓小子時光好像還停留在五年多以前。


    不多時,二名仆人抬進來一個大浴桶,後麵跟著手握白帕子的小李子。見到錢悅兒,小李子的眼圈立即紅了。


    仆人退出,小李子立即衝上前去,將她緊緊擁抱住:“小姐!”錢悅兒也反手擁緊她:“荔枝!”


    兩人又哭又笑,悲喜交集。荔枝突然想到了什麽:“小姐,快洗洗吧,水要涼了。”


    “好!”就像以前一樣,由荔枝服侍著泡在水裏開開心心地泡起澡來,一邊聽荔枝說這幾年來家中的變故。


    “小姐你被那老乞丐抓走後,老爺就暈過去了,一病不起。後來,家裏來了一位穿青袍子、背著劍的老神仙,從天上飛下來給老爺看了病。他才好起來,吩咐誰都不能動這間屋子,要保持原來的樣子,說終有一天,少爺會回家的。


    這些年,除了出遠門,老爺天天來房裏看看,嘴上不說,我們都知道,他很記掛你。本來老神仙給他看過病,他的身子已經複原了,不知怎麽的,這半年多以來他身子突然變得越來越差,我們還真是擔心,他恐怕等不及你回來。


    現在小姐你回來就好了!老爺一定很高興,這一高興病也會好起來的。哦,還有件事,小姐,家裏添了一位小少爺!是三奶奶生的,她生下小少爺立了大功,老爺很高興的。


    現在老爺身子弱,精神不濟,所以家裏由她當家主事,其他姨奶奶都妒忌壞了,可是誰叫她們自己肚子不爭氣呢?”


    錢悅兒聽著聽著眉頭就蹙起來了,荔枝口中那位老神仙一定就是師父了,以師父能夠起死回生的超卓醫術,爹爹的病不在話下。荔枝也說爹的病本來已經好了,這半年多才開始變差,怎麽會呢?


    爹不過五十有四,應該春秋鼎盛的年紀,又不是古稀之年,怎麽會虛弱到這地步,連當家主事都辦不到了?


    爹又給我添了個小弟弟?足足小我二十歲的小弟弟?真是荒謬啊!錢悅兒對於父親一娶再娶本就有許多不滿,如今再多出個足可以當自己兒子的弟弟來,讓她更是心中不自在。


    這二十一年來,本來就一直缺失母愛,更沒得到多少父愛,現在又多一個來分享和剝奪的人,她自然是不開心的。


    深明大義、胸懷寬廣,在這件事上她辦不到!她不喜歡其他女人分享爹那份本該屬於她母親的****,不喜歡其他人來剝奪本就可憐的一點父愛。


    幼年和少年時期,她太缺少人來愛了!除了乳母,隻有師父、師伯的疼愛讓她的心感覺溫暖,才將她幾近扭曲的行為和心靈重新撥上正軌。


    在內心裏,她一直期待著走近父親,得到親生父親的珍寵與關愛。這種渴望從沒有消失過!


    心情突然變差,錢悅兒從澡桶中站起,由荔枝服侍著更衣,神清氣爽地向後院走去。應該要會一會三奶奶和表老爺,還有那個小弟弟。畢竟長子錢愷之回來了,不知道將要失去現有一切的人會怎麽想?以什麽樣的態度來迎接她的回歸?


    錢悅兒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昂然走在前麵,荔枝在後麵一溜小跑跟隨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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