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午,李月桃一行的雙層大船停泊在碼頭。一乘二人小轎不顯山不露水地在岸邊停下,轎中下來一名青衣人,戴一頂奓(zhà音乍)簷帽(一種明代遮陽帽,圓頂有鈸笠狀帽簷),將帽沿壓得低低,直遮住了半張臉。徑直踏上事先搭好的跳板上船。


    船上二名壯漢伸手相攔,虎口向上:“天緣際會!”青衣人也不抬頭,虎口朝向對方:“狼王現世!”壯漢雙腿一並,躬身行過一禮,一齊退後讓開了一條道。


    青衣人闊步向船艙走去,早有壯漢將艙門打開,肅立行禮。進得船艙,青衣人仍不摘下奓簷帽,隻微微點了點頭。


    盛裝的李月桃看著來人,美目上下打量,露出探究的神情,見他不說話,她便也笑而不語。做殺手這一行的,從來不打聽金主的身份,來人不開口,她絕不會多嘴。反正,既然找上門來,遲早會開口的!


    來人顯然也在打量李月桃,看了約有一刻,來人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拍在桌上,用食指緩緩地推著移到桌子正中。


    李月桃盯著他的動作,直到他的手停住,從銀票上移開。她的美目瞬間睜大,閃出灼灼的光芒來,朱唇翕張。這張銀票好大的麵額!


    她的心中湧動著難以言喻的驚喜,驚的是對方出這麽大的價碼,要殺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任務難度一定超乎想象!喜的是二道溝被封二月餘,教中至少損失了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隻要這一票幹成,立刻就能彌補缺口,那麽主公一定會很歡喜,她李月桃馬上就能鹹魚翻身!


    對方顯然對她的反應很滿意,嗬嗬笑了二聲。將她盯在銀票上的貪婪目光拉了回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斂了斂神,露出一抹媚笑:“貴人遠來辛勞,喝杯茶吧!”


    親手斟了一杯茶,皓腕一推,茶杯在桌上呈直線平移到對方麵前,一滴未灑。自己也斟了一杯,輕輕端起,道聲:“請用!”


    對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並不急於開口。


    李月桃卻有些按捺不住了,這二十萬兩的銀票她恨不得立時三刻揣在懷裏。她美目流轉,站起了身,風情萬種地緩步向對方走了過去:“貴人,我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麵。”


    青衣人終於沙啞地開了口:“不錯!”


    李月桃媚笑一聲:“那麽您從哪裏知道了我們的聯絡方式和切口?”


    青衣人聲音沙啞而冰冷:“你不用管我怎麽知道這些,隻要幹淨利落地完成任務,這二十萬兩就是你的了!”


    李月桃心中一驚,雖然看不清麵目,但這男人渾身散發著一種強大的氣場,令到站在身旁的人感到一種壓迫感,她勉強一笑:“月桃自然知道規矩,隻是我們的買賣很穩秘,知道的人不多,又和貴人初次見麵,所以好奇多問了一句。您放心,天狼殺手從不失手,您這樁買賣我們接了!”


    青衣人沙啞著嗓音冷哼一聲:“你還不知道我要你去殺什麽人,就答應得這樣爽快?”


    李月桃媚笑一聲:“我們做殺手買賣的,給夠錢就動手,殺的是天王老子、大羅神仙又如何?”


    青衣人哈哈大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李月桃陪著他大笑起來,纖手一伸,將桌上那二十萬兩銀票揣進了懷中,用手隔著衣服按了一按,這才感到一種幸福的踏實感。二十萬兩,落袋平安!她陶醉地閉了閉眼。


    青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像,遞到她手中:“一個月之內殺了這個人!”


    李月桃伸手接過,口中漫應:“一個月內一定完成任務,如果完不成,您放心,這二十萬兩銀票我給您吐出來,再賠您二萬兩!”


    口中雖然這樣講,她可從沒打算把到手的銀子再送回去。錢財這東西,她李月桃從來隻進不出!完不成任務倒賠銀價的十分之一,隻是殺手界的行規,行規自然是要守的,所以這樁任務無論如何要完成,這票銀子她李月桃賺定了!


    青衣人顯然很滿意,哈哈笑著,點了點頭。


    李月桃這才將畫像打開,這是一幅工筆肖像畫,畫中男子方額廣頤,鳳目方唇,濃眉玉麵八字須,頭戴烏紗折上巾,身上穿著一件黃綾盤領、窄袖、前後及兩肩繡有四爪金盤龍紋樣的繡龍袍,腰束玉帶、腳蹬皮靴。畫像右首上方用端正的楷體寫著:“大明五皇子周王朱橚像”,左首下方有一行小字:“作於洪武十四年正月初十”,蓋了一枚宮廷畫師王紱(字孟端,號友石,又號九龍山人,江蘇無錫人)的印鑒。


    饒是李月桃誇下海口,見了這幅畫像仍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這二十萬兩果然不好賺,竟然要謀刺親王!


    青衣人似是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此時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敢嗎?剛才的豪言壯語忘到爪哇國去了吧!”


    李月桃被他一激,嘿嘿一笑,答道:“如果要到京城或者開封去刺駕,一個月時間可能不夠!畢竟皇宮大內和親王府不是那麽容易進的,要等機會!”說實在的,她著實舍不得那二十萬兩。


    青衣人伸出食指搖了一搖:“不必如此麻煩,他現在正在進京的途中,據我所知,他現在正在鄱陽湖內!你就在此處候他,伺機殺了他!”


    李月桃聞言心中一喜,畢竟在外麵容易動手得多,辦完事也容易逃脫!她纖手掩口一笑,眼波流轉,道不盡的嫵媚風情:“這樣就好辦了,貴人還有什麽消息不妨一並告訴我,也好讓我仔細布置一番。”


    青衣人哼了一聲:“你這女人倒是精明,懂得討巧!你可以去福盈門查看一下,他們投宿在那裏,自然還要回去的。”


    李月桃走到他身邊,往他麵前的茶杯裏又斟滿了茶,再端起自己的茶杯,與他的一碰:“貴人,預祝我們買賣成功,合作愉快!”


    青衣人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我就相信你!”站起身向門外走去,門口早有壯漢將門打開,李月桃盈盈一福:“貴人慢走!”


    待門又重新關上,她從懷中取出銀票,聞了一聞,托在掌中看了又看,重新收了起來。俏臉一寒,嬌聲道:“來人,去請冷堂主過來。”


    片刻後,門開處冷千秋走了進來,略一點頭:“右護法見召,不知有何吩咐?”


    她媚眼朝他身上狠狠地瞄著,恨不得將他吞到肚裏一般。待他抬頭,她已換上一副自然的笑容:“冷堂主,剛剛接了一筆生意,在二道溝客棧前擺下石堆暗記的金主,今天下午如約來了,送來筆二十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冷千秋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二道溝客棧是天狼教殺手買賣的接洽場所,除了對上特殊切口的客人自己上門麵談以外,還有一種客人約時間、地點見麵的接頭方式,就是在客棧門口拴馬石後擺下五枚卵石,將寫上時間、地點的紙條埋在石下。自二道溝客棧被封,和老主顧全靠這種方式聯絡。


    他淡淡地“哦”了一聲,聲音和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漠。


    他這副樣子,李月桃也習慣了,將畫像上遞了過去:“要殺的就是這個人,時間是一個月。金主說了,現在人在鄱陽湖,讓我們就在潯陽守株待兔,找個機會把他殺了。”


    冷千秋接過畫像,仔細看了,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瞬間恢複平靜,臉上仍是冷冽無波的樣子。刺殺親王,這樣的買賣還是天狼殺手接到的破天荒第一單!他不吃驚是不可能的。


    李月桃終於滿意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這一瞬間的波動,朱唇含笑:“冷堂主,這件事非同小可,隻有你來替我辦,我才能放心!”


    冷千秋淡笑道:“右護法太抬舉冷某了。”


    李月桃媚笑道:“這單買賣成了,就能賺進二十萬!冷堂主可就為本教立下奇功一件!金主說了,朱橚和隨從投宿在福盈門客棧,你先帶著人去那裏查查吧!”


    冷千秋站起身:“好!”又點了點頭,後退了一步,轉身走了出去。


    李月桃卷起畫像丟進了身後描金漆櫃中,順手鎖上,將鑰匙丟進了衣袖暗袋中。


    冷千秋果然帶著二名換上便服的殺手下船前往福盈門,隻走了幾步。見前方湧來一群官兵,隊列整齊地陸續登上一艘朱紅色的樓船,樓船前方三丈方圓的碼頭都由潯陽府衙的三班衙役封鎖了。許多百姓在圈外看熱鬧,指指點點。


    “聽說來了個大官,正在湖裏耍著呐,現在派兵去接他回來。”


    “好大氣派啊!”


    “別擠、別擠,現在官兵在登船,等船開了,碼頭就能過人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在冷千秋耳中,立即聯想到這船就是潯陽府派去接朱橚的。他決定繼續觀察下去。


    所有親兵登上樓船,李鶴年集結清點完畢,命令撤去跳板,揚帆啟錨,在船上向捕頭一拱手:“有勞汪捕頭了,替我謝過何知府,李某告辭了!”


    汪捕頭躬身行禮:“李大人客氣,這是卑職應盡的職份。”待船開遠,汪捕頭轉頭交待衙役:“收隊回衙!小顧你辛苦一趟,去福盈門客棧把幾位貴人的行李取出來送到衙門裏。”


    小顧出列,躬身應諾一聲轉身要走。汪捕頭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對他招了招手,附耳交代了幾句。小顧聽得連連點頭,轉身離去。


    小顧大搖大擺地來到福盈門客棧,一晃腰牌,神氣十足地問道:“掌櫃的何在?”


    掌櫃的佝僂著身子從櫃台後站了起來:“差爺找小老兒,有什麽事嗎?”


    小顧問道:“昨天黃昏有沒有一位姓朱的公子來你們店裏投宿啊?”


    掌櫃的老實回答:“有,總共是四位,要開三間上房,小老兒店裏拿不出這些房間,後來將自己住的後院騰給了客人。客人一早上就出去了。”


    小顧將袖子挽了挽:“你派人將他們的行李、馬匹都取來交給我,他們是知府大人的貴客,要搬進府衙去住。”


    掌櫃略一遲疑:“這——”看他冷冷的眼光射過來,把:“不太好吧?”這四個字生生咽回了肚子裏。雖說未經客人同意就把行李、財物交付給外人不合規矩,但衙門當差的還真是得罪不起,他隻得硬著頭皮吩咐小二將四人的行李整理齊全了,把馬牽來,交給小顧帶走。


    小顧滿意地一笑,提起四個行囊往馬背上一搭正要走,又想起了什麽:“掌櫃的,知道那四個客人喜歡吃什麽嗎?”


    掌櫃的渾濁老眼一翻,回憶了一下:“差爺,他們隻在小店喝了一壺廬山雲霧,沒有在店裏用飯,去了潯陽樓,要不,您去那裏打聽打聽?”


    小顧點點頭:“掌櫃的,多謝!”抬手略揮了一揮,就拉著四匹馬要走,怎知卻被一股大力給拽住,不能拉動分毫。


    小顧擰頭一看,原來是四匹馬中那匹棗紅馬兒倔著脖子不肯跟他走,四蹄抓地,脖子後仰,僵著原地不動窩。客棧大廳裏喝茶、打尖的客人忍不住抿著嘴笑起來,小二和掌櫃的見了,雖然不敢笑,但是一張張臉也憋得頗為辛苦,腮肉鼓起,臉紅脖兒粗的。


    小顧嘴裏罵開了:“就你一頭畜牲,還敢給老子臉色看?你今天非得跟老子走不可!”深吸一口氣猛力去拉馬韁繩,紅雲也跟他較上了勁,四蹄倒退,脖子後仰僵直著,一步步往後退。


    小顧用足了吃奶的力氣,一口白牙緊咬著全齜了出來,眼睛也全閉上了,身體向前彎成了弓形,還是沒能把馬拉動半分。一人一馬在街上僵持著,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有給小顧打氣的,有幫著小顧推馬屁股的,也人倒背著手看熱鬧的,遠遠地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當然還是看好戲的居多!


    紅雲是匹神駒,伊犁河穀的野馬之王,驕傲和自由慣了,被錢悅兒馴服後就認定她是唯一的主人,錢悅兒將韁繩交給店小二,它才會跟著小二去馬廄,也才會任他牽出來。不過這會它一看,一個從沒見過的外人想把自己牽走,它就不幹了!它要留在這裏等主人,於是這一人一馬就算杠上了。


    拚盡全力僵持了一盞茶功夫,小顧這累啊!這匹馬咋這麽倔呢?這麽多人麵前不給我麵子,又不是要宰了你、賣了你,是要帶你去府衙吃好料,把你養肥肥等你主人回來啊!不過這話和馬說不通啊,小顧渾身力氣都要耗盡了,那棗紅馬兒還是倔著脖不動彈。


    紅雲敏銳地感覺到脖子上的拉力變輕了,立即揚蹄人立而起,猛往後撤,“撲通”一聲,推金山、倒玉柱,小顧頓時摔了個四腳朝天,整個後背重重地拋砸到磚石地上,痛得他齜牙咧嘴。人群中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轟堂大笑。小顧又氣又疼又羞又窘,隻是仰麵躺著起不來。


    紅雲蹄子落地,就在福盈門店門口站定,警戒地盯著躺倒在地的小顧。其他三匹馬也踱了過來,和紅雲站在一起。


    周王府的馬和野馬不同,被馴養慣了,由不同的馬夫、不同的親兵照看,本無所謂被誰牽著走。如今紅雲的馬王風範已經鎮住了這三匹馬,無形中以它馬首是瞻,跑來與它站在了一道。


    人群中冷千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排開眾人,將小顧攙扶了起來,二名便衣殺手也跟上來,伸手撣去小顧滿身的塵土。


    狼狽萬分的小顧站起來,惱羞成怒地揮起馬鞭想要去抽紅雲,突然咬著牙停了下來:誰知道這匹馬是不是周王的,要是打傷了他的愛馬,搞不好人頭落地。想到這裏,他打落牙齒往吐裏咽,忍了!隻是今天不能把馬牽回去又不好交差,怎麽辦?


    冷千秋熟識馬性,早就看出了問題所在,他走到小二麵前:“小兄弟,能否幫個忙,牽著馬跟這位差爺走一趟?”


    店小二一直在充當圍觀群眾看熱鬧,聽冷千秋這樣一說,呆了一下。他倒不在乎,關鍵是掌櫃的答不答應?現在畢竟是上工時間,幫忙沒問題,砸了飯碗就不劃算了。


    冷千秋見他眼望著掌櫃不吱聲,就走到掌櫃麵前,掏出一兩銀子:“掌櫃的,暫時借一下你家小二,沒問題吧?”


    掌櫃的一見銀子哪有不樂意的道理:“客官請便,隻是天黑前必須讓他回來,小店忙不過來。”


    冷千秋道:“好!”對小二微微點了下頭。小二心中很是高興,可以牽著這樣神氣的馬在街上遛,多過癮啊!關鍵還不用幹活還不扣工錢,好事啊!說也神奇,韁繩回到小二手中,紅雲果然變得聽話起來。


    就這樣小二牽著紅雲,冷千秋和二名殺手各牽了匹馬,小顧捂著後腰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麵,五人往潯陽樓而去。


    四人牽著馬站在門外,小顧在櫃台上把朱橚一行當天吃的菜色和他最愛吃的菜色都問了一遍,認真地記在紙上,揣在懷裏。


    隔著雖有三丈遠,內功深厚的冷千秋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一一默記在心。四人一直陪著小顧回到府衙,小顧再三謝了,在同僚幫助下將紅雲強行拖進了府門。


    冷千秋帶著殺手返回船上,將調查結果一五一十地向李月桃作了報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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