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前,楊千城果然背著包袱回到了洞穴。事已至此,錢悅兒也無話可說,又去找來些稻草在另一側鋪了厚厚一層。


    楊千城見此不解道:“兄弟,何必費事再鋪一個床位呢?”


    她回頭看著他一笑:“我睡相太差,怕吵醒你,所以得單獨睡才行。”


    他點頭道:“原來如此!”心中仍是有些奇怪,她的睡相他是見過的,端正安靜得很,也許她是不慣與人同睡吧!既然如此,他也不點破,就由著她去。


    從此,二人每日五更初刻即起,趁著江上漁夫還未出船,四下無人,照例比劍切磋一番,直從大佛佛頭一路打到佛腳,再從佛腳一路打上洞穴。


    早飯後一同曬藥、切菜、舂藥、配藥、搓藥丸,中午錢悅兒去采摘野果,楊千城下江摸魚。飯後分別在各自床鋪上打坐修煉內功直至天黑,再用些野果、烤魚用殘碑封住洞口繼續修煉內丹直至三更,就分別睡去。


    這夜錢悅兒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幾****努力收攝心神,忘卻他的存在,日夜潛修“混元真氣”。果然覺得體內真氣奔流不息,源源不竭,體態輕盈,登山履水毫不費力,內力顯然大有長進,隻是“混元真氣”第三重卻遲遲未能通關,達不到“金機飛電,虛室生白,圓圓陀陀”的上乘境界,心中不禁焦灼。


    “混元真氣”修至第三重威力非凡,與第二重截然不可同日而語,“冰川雪語”曲威力可發揮至八成,一枚落葉,一根竹枝,甚至一隻螞蟻都可成為殺人利器,可以禦風而行,呼吸、行動全然無聲無息無跡可尋。衝不過第三重關口,師門許多絕世武功便無法施展,她將功訣記得再全、再熟,也形同虛設,心有餘而力不逮。


    第三重功力就是她錢悅兒成為絕世高手與江湖庸人的分水嶺,如能通關,終有一****可以自豪地報出師門,同時承擔起相應的壓力與挑戰;如不能通關,她隻能繼續憑小聰明耍手段,躲躲藏藏地回避、隱藏身份,躲避可能的殺生之禍。


    經過這些日子的江湖洗禮,她強烈地渴望變強,渴望以真正的實力展露人前,當之無愧地以師父嫡傳弟子的名義行走江湖,令他為自己驕傲!


    她的心情煩躁起來,索性翻身坐起,開始掐算起日子來,已經是十月十四了!明晚就可以采咽月華,希望能夠助自己功德圓滿,修成第三重神功。師父,幫幫我這不成器的徒兒吧!


    五更天,楊千城起床時看到有趣的一幕:隻見她緊緊抱著煉丹爐睡著,臉上帶著甜笑,手指緊緊捏著蓋子,口中淌下口水直滴入丹爐中,頭發上沾滿了草屑。


    他蹲在地上,看著她發笑,她卻混然未覺,兀自睡得香甜,隻是抿了抿嘴:“師父,讓我再睡會兒罷!”


    他用一根草棍搔她的鼻子,她皺了皺鼻。他在她耳邊喚了一聲:“兄弟,起床比劍了!”她終於翻身坐起,仍然一手捏著蓋子,一手抓著丹爐。茫然四顧,看清了身邊的環境和眼前的麵孔後,她失望地歎了口氣。


    看到她一臉失望,他笑問:“夢見你師父了嗎?”


    她點點頭。他逗她:“醒來看見我,所以不高興了?”


    她搖搖頭:“不是!不是說要比劍嘛,快走吧。”


    他指指她的臉:“你還是先去洗漱一下吧,不差這一刻!”


    她眼神透出一絲疑問,用手一摸臉蛋,摸到了半臉滑溜溜、濕糊糊的口水,心道:“慘了、慘了!”奪門而出,奔向大佛背後洞穴。


    身後傳來他的大笑聲,看著她慌張逃竄的背影,他心道:看來錢兄弟的睡相果然也有不好的時候!


    蹲在那汪清泉麵前,照見自己的形象,她真的欲哭無淚,怎麽就將這副慘相落到他的眼內?夢裏夢見回到了玉珠峰,清盈做了許多好吃的,師父、師伯表揚了她踏足江湖後的種種表現,團團圓圓地大吃了一頓,然後夢境突然跳躍到師父來催她起床練功,接著就突然被叫醒了。


    好夢斷了還不算,今天這副邋遢樣全叫那男人看了去,不知他怎樣想自己?她想著羞憤欲死,終究還是得收拾幹淨出來見人,隻能懷著幽怨鬱悶的心情洗漱停當,低著頭來到他麵前。


    見她一直低著頭,他好笑道:“地上有藥材嗎?”


    她抬眸看他:“哦?”大眼眨了二眨,弄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他笑問:“沒有藥材,你一直盯著地上幹嘛?”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苦著臉道:“我睡相這樣差,被你看了去,覺得難為情。”


    他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哈哈大笑:“沒什麽,自家兄弟有什麽難為情的!我倒覺得很是可愛。”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探究似地盯了一會,發現他言出由衷、一臉真誠,不由把一顆懸起的芳心放回了肚子裏。心中感動:原來還有男人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愛!嗬嗬,她的心情突然變得好了起來。


    提起劍跳出洞外,二人你來我往又打鬥起來。經過這段時間的切磋,二人對彼此的招術非常熟悉,往往能判斷出對方的路數,事先躲開去,劍峰稍觸即過。衣袂飄飄,身形連閃,劍招頻換,星丸彈掣般,時而在大佛身上交手數招,時而二人淩空出招變招,隻是不聞兵刃相擊聲。


    二人同時落到大佛腳背上,錢悅兒率先收劍:“這般比武無趣極了!你我都將對方路數爛熟於胸,招未用老便已撤招,閃閃躲躲,打到天黑也不會有個輸贏。”


    楊千城笑問:“那麽你說應該怎麽個比法?”


    她朗聲道:“我們比掌力如何?”


    他笑道:“那我豈不是叨光占先了?”


    她不服氣道:“不比過怎麽知道誰高誰下?”


    他點點頭:“那好吧!我們比試比試。”


    二人分別在大佛左、右足站定,互相點了點頭,表示已經準備好。楊千城運足“峨嵋十二樁”內功心法,將全身功力匯聚到雙掌。錢悅兒亦默運“混元真氣”,將全身內力發揮至最高境界,凝在雙掌,蓄勢待發。


    “嗨——”隨著一聲大喝,他將雙掌疾速向前推出,掌力挾著破空之聲向她壓來。與此同時,她內力一吐,揮出雙掌迎上。“碰”地一聲巨響,二股氣勁在空中撞上,被對方那道無形氣牆劇烈反彈回來。


    二人將氣勁盈滿全身,來承受這強烈反彈的壓力,勁風裹挾著落葉、石屑、塵土向二人劈頭蓋臉砸下。隻覺呼吸受阻、顏麵生疼,身子象被重錘砸中一般,各自倒退了二步。


    錢悅兒大喝一聲:“再來!”穩紮馬步,緩緩推出一掌,用上了“混元真氣”第二重的十成功力,掌心仿佛一個漩渦,落葉、沙塵都被掌力吸附起來,呈一道龍卷風一般旋轉翻滾,直徑越來越大,發出越來越疾的“呼呼”聲。


    楊千城心中一凜,不料她的內力竟然短期內提高到這種境界!他凝神應對,將“峨嵋十二樁”內功發揮到淋漓盡致,掌心噴出一團白霧,愈來愈濃,彌散得愈來愈寬。


    二人一寸寸推出雙掌,仿佛雙臂承載著千斤之重,一分分追加著力量。“碰——”一聲震天巨響,二道氣牆一經觸碰,勢均力敵,掌力膠著在一起。


    氣流從正麵無有出路,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尋求出路,震得大佛身上籟籟作響,小塊石頭成片“咕嚕嚕”直滾下來。再僵持下去,這唐代大佛便要被二人的掌力給毀損小半。


    二人心意相通,上半身姿勢與力量不變,腳下同時躍開,直向江麵挪去。二人還未達到“一葦渡江”的最上乘輕功修為,內力又未精深融通至調運全身,任意分配的境界。


    這時全身勁力均集中在雙掌之上,向四下亂竄尋找出路的氣流一觸水麵,立即激起滔天巨浪,魚蝦隨著大浪升上半空,又隨著水勢劈頭蓋臉砸落下來,二人身形直往下墜,落水的瞬間,水下發出一聲悶響,強大的水流反彈將二人推開老遠。


    楊千城從水下鑽出,四下打量,大片大片被掌力震暈的魚蝦在水上飄浮著,然而江麵上卻不見她的身影,心中一沉,高聲呼喚道:“錢愷之,錢兄弟,你在哪裏?”


    她莫非被水浪擊暈了?從未見她下過水,莫非她不會水?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眼中不見她的身影,心中的猜測越來越糟糕,令他心中惶急,生怕就此與她訣別。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搜尋她的蹤影。


    在水下潛遊許久,仍是未能尋到她,他的心越來越沉,痛苦而絕望。將自己咒罵了千百遍,為什麽由著她任性比試什麽掌力?為什麽這般好勝,讓著她又何妨?非要與她全力相拚,此時此刻他恨死了自己,想要一死相殉的可怕念頭也有了!


    內心裏他還不願放棄,抱著最後一絲僥幸仍想繼續尋找一番,他浮出水麵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下次下潛,眼睛忽然定住,遠處一塊礁石上有一團灰色,會不會是?


    他立即劃動雙臂急切地上前看個究竟。有一個人趴在礁石上,半邊身子仍浸在水中。穿著灰色短打勁裝,腳上穿了一雙薄底黑布鞋,正是她今天的穿著,身材也與她相似,他帶著狂喜將那人翻了過來。


    星眸緊閉,玉頰慘白,水濕的幾綹頭發搭在額上,真的是她!他拍著她的臉:“兄弟,是我,快醒醒!”她毫無反應,鼻息全無,身體軟軟地靠在他肩頭。


    終於找到了她,還來不及歡喜的楊千城心情瞬間又是一沉,伸手一探胸口,心髒還在跳動,不假思索地深吸一口氣,捏住她的鼻子,對準她的嘴唇將這口氣吹了下去。“醒來,求你醒醒!”他一邊幫她呼吸,一邊不斷祈求。如是再三,雙唇正覆在一起的他,感覺到懷抱中的身子動了一動,趕緊起身看向她,她又上下起伏了二下,隨後嗆咳了起來,頭一偏吐出了幾口水來。


    他驚喜道:“你醒啦!”緊繃的臉終於鬆懈下來,高懸的一顆心也終於落下,長蘊笑意的唇邊又綻出一抹笑容,眼睛閃閃發亮地看著懷中人。


    錢悅兒慢慢睜開了眼睛。她落水後嗆了好幾口水,被水下強烈的反彈力量推得翻了幾個滾,身子被撞在了礁石上,覺得渾身疼痛,閉住氣,勉強掙紮著爬上礁石,便失去了知覺。


    她的水性雖不如成長在江邊的楊千城,倒也不至於溺水。隻是不巧被浪頭重重砸在礁石上,後背經脈被棱角戳到,意外造成血脈受阻。練武之人自有內功護體,遇到創傷後真氣會在經脈中自行運轉,此時已經衝開受阻之處,令她悠悠醒轉。


    意識朦朧中,聽到他聲聲呼喚,感覺到他用柔軟的雙唇吻住自己的,將一口口新鮮空氣送進她體內,帶著他特有的男性氣息。喚醒了她的意識,不可以!她掙紮起來。


    她第一眼看到他水濕的長發披散著,垂落下來,一雙晶亮的眼睛帶著無比的喜悅看著自己,開心地笑著,象個得到獎勵的孩子一般忘形地歡喜。而自己正靠在他懷裏,甚至感覺得到他胸膛傳來的熱度。令她想到他剛才的吻,臉刹時紅得象煮熟的蝦子一般,掙紮著站起來。


    他按住她,命令道:“不要動,我背你回去!”


    江麵上漁船已經開始打魚,今天家家都有好收成,江麵上飄著許多不知何故被震暈的魚蝦,一網一大片,很快便裝滿一船,離了水的魚蝦被江風吹著又蘇醒過來,鮮活地在船艙裏蹦跳著。


    漁船越聚越多,在江麵上停泊著,撒網、收網忙碌不停。他蹲下身,將她背在背上,施展輕功踩著漁船的頂篷飛快地騰躍著,躍到岸上,順著懸崖峭壁消失在密林中。


    被驚擾的漁民嚇了一跳,看著星馳電掣般從自家漁船頂上踩過飛進山裏的影子直揉眼睛。若不是許多人都見著了,還真以為是眼花!沒來得及好奇,手上大把活計要幹,大夥又低頭忙活起來。


    在林中兜了個圈,楊千城背著錢悅兒從大佛背麵悄悄繞回洞中,將她放在稻草堆上,翻出她的換洗衣物:“快將濕衣服換下來,莫要著了涼!”她接過卻並不動作。


    他已背轉身將濕衣脫了下來,露出一身精壯的肌肉。正待脫下濕褲子,因為耳中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便轉過身來。見她仍然一動不動坐著,皺眉走到她麵前:“兄弟,怎麽不換衣服?”


    錢悅兒低垂著頭,不敢看他,抱起衣物就要往外走。


    他攔住她:“你怎麽啦?要去哪裏?”她抬頭看他一眼,表情與往日不同,但他說不清是怎樣不同,隻覺得她有些奇怪。


    她低低說了一句:“我想把衣服換下來,順便洗了,我去後麵,你就在這裏換吧!”也不等他答應,就快步走了出去。


    他覺得她好生奇怪,但她人已走開,也就算了,自顧自換了衣服,生起一堆火來,等她回來好烤烤火。


    她換了衣服進來,依言一起坐在火堆前烤火,手上仍是忙個不停,把曬幹切片、切段的藥材投進石缶裏舂碎,用牛皮紙一份份包好。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他見她忙碌,也過來幫忙,從將她救起就覺得她變得很奇怪。他小心地觀察她,既然她不想說話,他便也不開口,因為他承諾過陪她在此修煉,絕不會影響她。


    無聲地幹活、無聲地吃飯,他終於憋不住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這是怎麽了?我可有哪裏得罪你嗎?”


    她倒吸一口氣,隻要與他肌膚相觸,她就會心中狂跳,呼吸不穩。定定神,她低頭道:“沒有,你想多了!”


    他生氣地盯著她:“那你今天是怎麽了?不肯看我一眼,也不肯跟我說話。你是在怪我害你落水嗎?你是怪我不肯讓著你嗎?如果你對為兄有什麽抱怨,盡管開口,不要這樣冷落我,不要當我不存在,好嗎?”


    她吃驚地看著他,他竟然會這樣想是她始料未及的!其實她隻是感到迷惘和害怕,隻是沒有調整好心情來麵對。她不知道怎樣麵對這個把她也當成是男人,不知避諱地親昵的男人;她不但害怕這個在懵懂中入侵她的身體,進而蠶食她內心的男人,更害怕自己陷進去,因為她不確定自己有資格享受正常女人的幸福;她害怕他發現她的真實身份後會感覺受欺騙,會從此與她一刀兩斷;她害怕他對她隻是兄弟之愛,而她自己卻存著完全不同的幻想、完全不同的期待……


    因為太多的顧慮和糾結,她的頭腦混沌一片,怔怔地二行眼淚淌了下來。


    這下楊千城傻了!他沒想到他一發火,她就哭了,心中那團火氣馬上就熄滅了,湧上一片歉疚。看來今天她受了不小的驚嚇,不會水的人落了水還差點死掉,而自己還要對她大吼大叫,真是太不人道了!看來這臭脾氣是要改改了,老是嚇著她。


    他走到她麵前,掏出手帕來擦她的眼淚,可是越擦越多,擦也擦不完。看來自己真是讓她很傷心,唉!這個錢兄弟天縱智慧,刀光劍影亦無所懼,怎麽這樣愛哭呢?和師弟們完全不一樣,南方的男人長得秀氣,連性子也秀氣,真沒辦法!他隻有將她攬在肩頭,輕輕拍著,任她哭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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