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一早,沛柔便穿戴整齊,和齊延一起策馬往感慈寺去了。


    感慈寺在山中,下了幾日雪,道路頗不好走。又臨近年節,寺裏幾乎沒有什麽香客。沛柔他們沒有亮明了身份,也很容易就要到了一間平日專供給皇親國戚的廂房。


    他們出來的很低調,誠毅侯府中的人隻知道沛柔要出門,卻也並不知道她要去哪裏。


    在齊延心中,也是希望最好齊家的所有人都不要知道沛柔去了哪裏。


    他同她說要陪她來廟裏走走的第二日,沛柔送了他出門,立刻就寫了信,讓人帶回她娘家定國公府去。


    太夫人向來最明白她,把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全都寫在信中告訴了她。


    她的預感沒有錯,三皇子果然還是要反的。到時候齊延作為今上身邊負責保護他安危的禁軍中的一員,一定是有一場硬仗要打的。


    是她太傻了,居然叫一個騙子發誓往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


    既然齊延不說,她也就隻當作不知道,隻要他能安心些。


    天氣太冷,感慈寺大雄寶殿前的萬工池裏已經結了冰。冰下卻有紅鯉,仍然在池中悠閑地遊動。


    見她注目於池中,齊延站在她身後,攬了她的肩膀,笑著道:“不要站的太近了,別又一不小心落了下去。”


    “落下去我也不怕,反正你會鳧水。”沛柔想起前生那日,她和齊延濕淋淋的被救上來,麵對麵瑟瑟發抖,不由得也笑起來。


    他們又牽著手,去了感慈寺的後山。


    山上山茶開的如火如荼,不知道比熙和園中藪春軒美了多少,遊園的時候她還提起感慈寺的山茶,沒想到沒過多久,她居然真的見到了。


    和熙和園中錯落的顏色不同,感慈寺的山茶園,是將所有同品種的山茶種在一起的。照殿紅便是照殿紅,寶珠茶便是寶珠茶。


    沛柔就問他,“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歡哪一種山茶花?”


    齊延笑著指了指那一片豔紅,“前生我挑了許久,才在每一種茶花中挑了最好看的一朵折下,放在桌上等你醒來,你挑了,簪在發上的便是照殿紅。”


    齊延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髻上,她今日簪的,是他送給她的那一支雕刻了蠻蠻的玉簪。


    “那一日我們一起走了許多路,至晚間,花瓣落了許多片,你卻也舍不得將它丟下,仍舊愛惜地將它放回了茶碗中。”


    沛柔心中微動,“你居然記得那樣清楚。”


    齊延輕輕撫了撫她發上的玉簪,“去一趟蜀中,便是我再天縱奇材,不論怎樣算,總也要半年。要半年不能見你,怎麽舍得忘。”


    “再後來,我們之間也根本不剩下什麽了,回憶來回憶去,十年間,又有什麽事是能忘的。”


    “和你相處的四年太短,我一個人過的十年卻又太長。剛剛醒過來,再見到你,真覺得是在夢裏。”


    沛柔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傷心,幹脆別過了臉去,強撐出幾分笑意來。


    “前生你為我選了最好看的花,今生我也還要你選。你這就去吧,我去旁邊坐著等你。”


    齊延卻搖了搖頭,“要選出最好的花太難,比一群女子在一起,選一個最美的還要難。畢竟到那時候,我隻要選你就是了。不如我去給你選一朵照殿紅簪上?”


    “不要,今天不想簪花,我覺得今天戴的簪子就很好。”


    前生她簪了那朵花,他很快就離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覺得他其實根本就沒有再回來。


    齊延就笑了笑,牽著她的手往白塔走,“前生你就嫌著白塔無趣,今生怎麽還想著要上去看看。”


    前生覺得無趣,是因為心中別意實在太濃。她眼中隻有他,見了青鬆古柏,也隻覺得是一樣的一片綠。


    “你看那一處最高的,是不是皇宮的城牆?我若是在這裏望,能不能看到你在裏麵?可惜下了雪,那金瓦都被積雪蓋住了,不過雪光映著日光,也還是很好看。”


    如今那座宮城,也不再是與她無關的冷冰冰的建築。


    裏麵有徐貴太妃,有貞靜公主,有嘉娘,有凊哥兒。徐家人的命,她外祖父一家的冤屈,也還是係在那個人身上。


    齊延知道她是在胡說,卻也還是很認真的答她。


    “這是外城的城牆,我平日都在樗元殿附近,比你能看到的還要遠的多。不過你能看到宮城的城樓,當年你在樓上,我跪在樓下,還記得嗎?”


    那是昭永十年的時候,貞靜公主帶著她上了城樓。


    “其實他並不想向今上求情,他並不在意那些。可是他忽然看見了你。你高高在上如同神女,而他微茫如塵芥,經曆過這樣的事情,叫他怎麽敢奢望將來娶你為妻。”


    沛柔轉過身,在白塔上吻齊延。“他不敢,而你卻敢。”


    “他讓我看到了你從前的樣子,若不是真的這樣經曆過,看見過,我恐怕沒法一下子就相信你說的,你從前覺得自己配不上我的那些話。”


    齊延在她眉間落下一個吻,“若是我沒有能夠將其獻扶上皇位,大約後來的我也不會敢。我也沒有那麽多世間人求不得的東西,去換和你的這一世。”


    “所有的安排都是那麽恰好,沒有再叫我們彼此錯過。”


    所以往後,也一定會給他們一個好結局的吧。


    *


    從白塔上下來,天空中又開始落雪。


    他們舍不得走,在山茶園裏流連許久,得了一朵並蒂的晚山茶。


    明日一早齊延便要回去,他們歇息的很早,卻又睡不著。


    上一次他們在沙船上留宿,景理夫婦就睡在隔壁,她吟了《誤佳期》的上半闕。今日得了這朵並蒂花,倒是很應景。


    沛柔慢慢地道來下半闕:“郎上願河船,妾把情天補。雙雙化作並頭花,笑檢群芳譜。”


    齊延沒有說話,隻是在沛柔麵頰上親了親。他們的心事都很重,想要和彼此說說話,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又過了許久,在沛柔以為齊延不會開口的時候,他說,“家裏的雜事太多,我們既然出來求子,我是不能久留的,你不如在這裏沐浴齋戒幾日,過幾日我再來接你。”


    原來那件事也不是即刻就要發生的。


    沛柔點了點頭,“好,我也正想和你說這件事,既然來了,總要虔誠些才好。你要早點回來接我,知道嗎?”


    彼此心裏都很明白,卻也都不願說破。


    齊延又靜了靜,忽而翻身,將沛柔壓在了身下。他的吻是熾熱的,很快便將沛柔也點燃,但她還是輕輕推了他一把,嬌嗔道:“這裏可是寺廟裏。”


    齊延在她耳邊說話,又讓她有了幾分癢,“這裏雖然是寺廟,可我又不是和尚。我們是來求子的,若不做這事,如何能有子嗣?”


    沛柔的手臂纏上他的脖頸,他們之間尚有很大的空隙。夜已經靜了許久,月色空蒙,她能看見他身上的傷痕,她閉上了眼。


    良久之後,沛柔窩在他懷裏,沒有力氣再動,卻也沒有一點點的睡意。她知道齊延也沒有睡著,所以她閉著眼,假裝自己已經睡著。


    又過了許久許久,靜夜裏她聽見齊延歎了一口氣。而後他的手指撫過沛柔不自覺皺起來的眉。


    “沛娘,你不要怕。”他的聲音很溫柔,是在和心上人說話,“昭永這個年號,一定會有十九年的。”


    *


    第二日清晨,沛柔起身送齊延下山。他們兩個明明都一夜沒有睡,卻偏偏要在彼此麵前裝出睡的很好的樣子來。


    沛柔給齊延係上了披風的帶子,又穿過厚重的披風,擁抱著她的丈夫。


    齊延也回抱著她,“這一次不會像上次一樣久,最多兩三天我就會來接你。”


    沛柔沒有說話。


    齊延又道:“我不舍得放手,夫人能不能先鬆手。”


    沛柔努力地撐出笑顏來,鬆開了手,“你看,我明明比你要勇敢。”


    齊延寵溺地笑了笑,牽著她的手往屋外走。今日也是落雪的天氣,叫他想起去年他們共傘的那個雪天。


    他也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輕鬆一些,“這樣的天氣,又讓我想起了今生我與你定情的那一日。這麽快便是一年了,從前交到你手中的玉簪,如今簪在你發上。”


    “前生你不喜歡它嗎,為什麽總是不見你戴?”


    沛柔故作輕鬆地道:“明明是比翼鳥,為何要叫它蠻蠻,這樣生僻的名字。你就這樣怕我瞧出你對我的心意不成,真是壞極了。”


    又道:“從前是不舍得,u看書 .uukanshu 不是不喜歡。你也隻送了我寥寥幾件首飾而已,後來它還莫名其妙地丟了。”


    “那今生可不要再丟了。”他要趕沛柔回去,“就送到這裏吧,你快些回去,外麵太冷了。”


    她也知道自己應當看起來輕鬆些,好叫他也更放心,可是這實在太難。於是她強迫自己轉過了身,“你一定要記得早些來接我。”


    “我會的。”齊延最後說。翻身上了馬,一刻也沒有猶豫,疾馳而去。


    沛柔的眼淚落了幾滴,很快便被她抹去了。一直站在遠處的茵陳撐著傘走上前來,和她一起往回走。


    茵陳還是個孩子,她並不是很理解這種情緒。可是沛柔需要一個人說說話。


    前生三皇子是成功了的,她沒法不憂慮。


    “從前我以為,一定要生同衾,死同穴,恩愛不疑,才能生生世世做夫妻。”


    “可我與他隔了那麽多的誤會,今生還能做夫妻,如此相愛。若有來生,他總會找到我,我也總會找到他,我們還會在一起。”


    茵陳不明白她的話,她隻是笑了笑,“鄉君和四爺是恩愛夫妻,隻是小別而已,你們以後一定會一直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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