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菲雪的語氣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諷。


    林鬆聽得明白,壓在舌根下的話就容易出口了,“侍衛處唯有一樣好兒,若是能入皇上的眼,就有機會調到禦前當差。不過有好處就有壞處,所謂僧多肉少,想走晉身捷徑的何止李大公子一個?你如果不想任他平步青雲,我自有辦法讓他在侍衛處待不下去。”


    一副熱心出主意的樣子。


    李菲雪先笑後怔,上一刻不屑多管的神色,這一刻徒然蒼白如雪。


    前世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尚郡王府待李家的好尚且浮於表麵,今生因為小李氏的所作所為,尚郡王府豈會真心實意地抬舉她那位大哥?


    而尚郡王妃,就是個麵甜心苦,喜好賣弄手段的陰險小人。


    電光火石間,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也是最惡心的可能躍進腦海。


    無意識下滑的手落在平坦腹部,李菲雪胃裏一陣翻騰,豆大汗珠迸出額角。


    林鬆見狀哪顧得上其他,唬得忙離座上前,扶住李菲雪的肩頭急聲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李菲雪聽出其中焦急和關切,眼底更多一層驚怔,很快又化為平靜,低下眼輕聲道沒事,“之前薑貴妃往尚郡王府賞美人賞嬤嬤,我在那位做了貴妾的薑氏女身邊安插了人手。”


    皇子所三年經營,她這個寵妾並非毫無作為。


    趁機在薑氏女身邊安插釘子,說難不難。


    她沒有推開林鬆,林鬆一時忘了放開,輕聲試探,“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盯著尚郡王府的內宅?”


    問得小心翼翼,生怕驚著對方似的。


    李菲雪忽然笑起來,抬眼望住林鬆點點頭,“除了薑氏女,還有我那位大哥。沒事便罷,若是有事,你就……殺了他。”


    定人生死,定的還是庶兄的生死,語氣卻決絕神態卻輕鬆。


    饒是林鬆都忍不住一抖,抖完驚覺自己的手還握著李菲雪的肩,忙掩飾般鬆手撓頭,“行,回頭我就安排下去。”


    上次盯梢念家內宅,這次盯梢尚郡王府內宅,他表示有經驗。


    竟問也不問緣由。


    李菲雪眉心微蹙,似有些無奈,“又要麻煩林侍衛了。”


    “不麻煩,你跟我客氣什麽。”林鬆心裏巴不得,麵上坦蕩蕩,“這些天來來去去,沒少吃你做的茶點,這支金簪是新炸的,算不上什麽貴重玩意兒,權當謝禮賀禮,賀你喬遷新居。”


    李菲雪接過遞到眼前的金簪,似越發無奈,“卻之不恭,多謝林侍衛了。”


    林鬆暗鬆口氣,抽出汗巾胡亂塞給李菲雪,“拿著擦擦汗。壽宴那天,我會暗中保護太子妃,你不用掛心。你早些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擾了。”


    說罷問清在薑氏女身邊做三等丫鬟的釘子的外貌姓名,利落翻窗離去。


    夜風灌進屋裏,李菲雪握著汗巾,任鬢發隨風動,沒有去擦額角早已幹涸的冷汗。


    知木輕手輕腳入內,猶豫再三壯起膽子道:“林侍衛和您來往頻繁,或許不單是因殿下交待的公事,或許還有……還有殿下和太子妃的私心在裏頭。”


    她在外間佯做值夜,多少能聽見隻言片語。


    此時看著李菲雪手中金簪,語氣複雜似喜似憂。


    李菲雪即不喝止,也不做聲。


    連知木都看出來了,她就是再遲鈍,哪能察覺不出林鬆待她的不同。


    林鬆沒有哪裏不好,選林鬆當她的歸宿,確實像念淺安能想出來的餿主意啊呸最佳人選。


    不好的是她。


    她那位大哥要防要殺,本該交給她嫡親的二哥三哥去辦。


    她舍不得親兄弟卷進醃髒事體,自私地將事情推給了林鬆。


    是她配不上林鬆。


    她恐怕要辜負念淺安的好意了。


    李菲雪無聲哂笑,仔細用汗巾包好金簪收進妝匣深處,看著知木靜靜道:“沒憑沒據的話不必再提。你該操心的,是幫我盯緊知土。”


    知木神色一凜,忙低下頭應是。


    心裏卻不無迷惘,良媛讓她暗中防著知土,是因知土敬獻百子帳和貼身針線,還是因知土和十然越走越近?


    她理不清因果,但清楚得知道,良媛肯用她就是仍肯信她。


    就算為了宮外的家人,她也不能辜負這份信任。


    知木用力咬了咬唇,越發恭謹地伺候李菲雪梳洗歇下,躡著手腳輕輕合上窗扇。


    林鬆伏在高牆上,直等到屋內燭火熄滅才翻下牆頭,毫不意外地聽見陳寶的聲音打牆根處響起,“嘖,雜家可算知道什麽叫英雄難過美人關了。堂堂暗衛頭子,倒管起心上人早睡晚睡來了。”


    他靠牆蹲,林鬆靠著他蹲,撓頭赧然笑,“大李氏確實是美人,我可擔不起陳總管一聲英雄。”


    個二傻子聽不懂反話嗎!


    陳寶噎得心梗,忍著困意呸道:“雜家可告訴你,你和李良媛之間的勾當夠多夠實誠了,整好拿你們私會的事兒逼李良媛點頭跟了你,一了百了!就你這磨嘰勁兒,小心哪天李良媛變李妃李貴妃,再想把人拐出宮,可就難咯!”


    林鬆怒瞪陳寶:這什麽損招!聽起來有點心動怎麽辦!


    陳寶也怒瞪林鬆:這什麽呆頭鵝!好想化困意為力量揍兩拳!


    林鬆默默挪遠兩步,錯開視線低聲道:“我總覺得,大李氏有心事放不下。”


    他表示願意等,按著陳寶的肩站起身,“陳總管的好意,我記在心上了。”


    說罷彈進夜色,陳寶彈出牆根,望著根本瞧不見林鬆的方向一臉便秘表情,愁眉苦臉地飄回屋睡大覺。


    次日一路打哈欠,打到一半換成大笑臉,顛顛兒迎上前招呼劉文圳,“喲!怎麽勞動劉總管親自來了?殿下的冊封大典近在眼前,規矩繁多事情瑣碎,有劉總管出麵料理,雜家這心啊就能徹底放穩當咯!”


    心裏酸乾清宮大總管又如何,眼下再威風,遲早晚得退位讓賢屈居他之下!


    劉文圳頷首致意,同樣笑臉以對,“雜家不過搭把手,陳總管是東宮總管,大小事兒還得你領總辦。陳總管這就召集宮人吧,別耽誤工夫了。”


    心裏歎陳寶運氣實在是好,別人伺候的是皇子,陳寶伺候的皇子卻成了太子。


    他們這些做太監的,有時候運氣好,比什麽都強。


    劉文圳態度矜持而謙遜,笑著和陳寶擦身而過,二人身姿交錯又分離,仿佛短短瞬間已經完成了新舊之間的勢力交替。


    ……才怪。


    皇上依舊是皇上,太子隻是太子。


    陳寶也隻能老老實實聽劉文圳指派,見天忙得腳打後腦勺,不是在跟禮部扯皮,就是對著耳背的宗人令偷翻白眼,溝通全靠嚎。


    嚎到嗓子啞累到渾身貼滿狗皮膏藥,冊封大典如期而至。


    其中繁複隆重不必贅述,隻說念淺安盛裝華服,祭祖拜太廟,仰望著肅穆殿堂中一溜排開的畫像牌位,心底深處頭一次油然升起難以言喻的敬畏之情,滿心震撼地扭頭偷看楚延卿,眨眨眼動動嘴,鬼使神差地嘀咕了一句話。


    楚延卿沒聽清,眉眼不動如山,嘴角翕合幾不可見,“你說什麽?”


    被複雜禮儀虐得又累又無聊的念淺安頓時精神了,學楚延卿保持直視前方的規矩姿態,扼腕於不能霸氣揮爪子,“我說,你回頭看看,這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


    強忍著才沒有亂了陣腳並且差點回頭的楚延卿:“……”


    糟糕。


    他媳婦兒又開始大逆不道胡言亂語了。


    比起母後,他媳婦兒才是老天派來折磨他的吧!


    誰為誰打下的江山?


    他很想當著祖宗朝臣宮人的麵當眾打媳婦兒才是真的!


    楚延卿竭力不讓臉色變黑,借著華麗寬袖遮掩牽住念淺安的爪子,氣笑不得地捏了好幾下,“乖乖等禮成,再敢胡鬧,別怪我秋後算賬!”


    親夫好凶。


    念淺安果斷認慫,皮完很開心,“太子殿下,你高不高興?”


    楚延卿板著臉不想理會,偏嘴角自有意識地緩緩勾出淺笑,“高興。太子妃呢,高不高興?”


    念淺安彎起笑眼,當然高興。


    遠遠戳在下頭的禮部尚書老眼不昏花,默默看一眼二人交疊的袖口,心裏老激動了:不愧是皇上乾綱獨斷選中的太子太子妃,感情好心態好,半點不受外物影響,這份淡定從容勁兒,堪配東宮尊位!


    他老人家也覺得高興,等到大典過後的宴會,卻高興不起來了。


    皇上問起突厥族使臣,灌了滿肚黃湯的武將當即破口大罵,指突厥族不出來使就是不敬皇上,罵完不用衍聖公出聲,最累最忙的禮部和宗人府挺身加入,惱突厥族狂妄自大哭太子殿下憑白沾惹晦氣。


    皇上龍顏大怒,當場命兵部協軍機處調兵點將,不打到突厥族俯首稱臣難平怒火!


    各自狂抽美須的禮部尚書並一眾老臣:“……”


    雖然是做戲走過場,但皇上能不能找幾個像樣點的托兒,這麽敷衍簡直有損龍威!


    皇上不在乎龍威,隻在乎早日收複失地。


    宴會不歡而散,中秋重陽也不過了,禦書房燈火不墜,戰事鋪排得緊鑼密鼓。


    如此一來,倒省了東宮另外設宴款待兄弟姐妹妯娌命婦。


    念淺安樂得清閑,這天收拾停當,踮起腳展開大氅,披到楚延卿身上,“路上小心,送完魏大都護別急著趕回來,康親王妃的壽宴不差一時半刻,橫豎都要等你入座才會開席。”


    楚延卿抬手係大氅,低頭親念淺安的臉,“你也是,路上小心。”


    大軍開拔,他身為太子,代皇上出麵祭軍旗送將士。


    送到京郊三十裏地外,再調頭回轉參加壽宴。


    康親王妃的壽宴也在這一天。


    念淺安深表懷疑,愛好雙喜臨門的皇上是不是故意選的今天,好圖個喜慶兆頭。


    魏明忠攜妻帶子赴任川蜀,魏明誠重入戶部領四川清吏司,魏明義仍在宮中禁軍,並未編入征伐大軍。


    準備充足的魏父,即將奔赴西域邊關。


    念淺安不擔心其他,隻擔心可憐兮兮的孝心送不出去。


    一路送楚延卿先出門,一路有一下沒一下摸摸袖袋,直等到自己登車出宮,才收起心不在焉,察覺到馬車停下,推開車窗目瞪口呆,“樹恩還沒走?”


    放眼望去軍旗飄揚,人影憧憧,來往車馬盡數停滯。


    楚延卿身著太子袞服,高坐馬上離得再遠,依舊十分顯眼。


    而很顯然,大軍還沒拔完。


    念淺安頓時一臉冷漠:楚延卿比她早出門兩個時辰,這什麽鬼效率,敢不敢再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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