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坊一陣喧囂,尚未傳進權貴雲集的朱門坊。


    魏府門房閑得溜打掃門庭的小廝玩兒,錯眼見孔震打馬而來立即笑臉相迎,瞧清孔震神色冷肅忙收斂笑意,恭敬接過馬鞭道:“今兒內閣散得早,老爺回府用過午膳沒再出門,一直在外院書房。”


    並不多看孔震粗陋的穿戴,隻當孔震私下給魏相辦事才特意改換打扮,乖覺牽走馬匹往馬廄安置。


    半道遇上孔震的長隨也是這麽想的,不好奇穿戴隻看臉,輕拍孔震的肩,“阿震公子這是領了什麽難辦的差事?小的瞧您臉色不太好。”


    此人是魏相心腹長隨,正是那年除夕初雪,給孔震報信拍雪的那一位。


    孔震一聽他語氣戚戚就懂了,放緩冷臉耐心接話,“怎麽?老師又折騰你了?”


    他不答,長隨本意也不在深究答案,一個又字仿佛戳中辛酸,立即倒起苦水,“老爺不知怎麽想的,不養花不養鳥,倒想起養螞蟻來。螞蟻好捉,卻要怎麽養?小的求爺爺告奶奶,可算折騰出能交差的養法了。”


    說著回頭看身後小廝,指著四人抬的黑布,微露得瑟,“底下蓋著螞蟻窩,可觀賞可喂食,一會兒阿震公子可得幫小的美言幾句,別叫小的白折騰,也別讓這幾個小子白出力。”


    四個小廝八隻眼,閃亮看向孔震,忙跟著點頭附和。


    孔震不自禁露笑,一身壓抑的冷肅終於散去幾分。


    長隨看在眼裏笑在臉上,當先跨進書房,指點小廝揭開黑布擺上螞蟻窩,口中道:“老爺請看,小的幸不辱命。”


    孔震站在一旁,所謂美言隻有一句話,“果然精致。”


    方形玻璃缸做得又窄又扁,沙土八成滿,兩成空餘戳著原作盆栽的小小綠樹,甚至擺著一口掌心大的小水缸,沙土中蟻道縱橫,底部顯然是蟻窩,上方紮著一排透氣的針孔,另有一方小蓋可打開投放食物。


    一座蟻山,一覽無遺,確實精致。


    魏無邪捋著胡須嗬嗬笑,瞧見長隨衝孔震擠眉弄眼哪有不明白的,隨手摘下腰間荷包打賞,招手請孔震一起近看,“螞蟻撼樹,自不量力。說的是一隻螞蟻,若是有同伴做幫手,糾集起一股大力量,未必不能成事。這小樹根須埋得深,阿震你來說說,這一窩螞蟻有沒有撼動小樹的一天?”


    長隨聽不明白,也不打算聽明白,叫上小廝分荷包,躬身退出關上房門。


    孔震卻聽得明白,偏頭看魏無邪側臉,語氣有些飄忽,“當年六皇子在明,幫他出主意耍手段的螞蟻在暗,一氣扳倒飛魚衛這棵根深葉茂的大樹,魏二哥沒能查出心計陰損的那隻螞蟻,老師此時提起,可是有了頭緒?”


    “沒頭緒。不查了。”魏無邪答得光棍,指節敲著蟻山篤篤響,“明誠身在戶部,多少大事要做,揪著螞蟻不放才是本末倒置。他查不出來是他本事不到家,人手已叫我撤了回來。我倒要看看,這些喜歡躲在地下鑽沙土的螞蟻,能做到什麽地步。”


    他饒有興致地抬抬下巴,示意孔震落座,收起閑談問,“有事兒?”


    孔震無聲點頭,走向交椅的腳步很慢。


    心裏苦笑,不是魏明誠本事不到家,而是任誰都想不到,意圖撼樹的螞蟻是成了念六姑娘的魏四。


    王娘子大哥的醉語是起點,發散出無數條線,被他連成駭人真相,一經起疑,就找出魏明誠搜羅的線索,列數飛魚衛罪狀、激起民憤的那份進奏院小報赫然在列。


    文筆文風,即熟悉又親切。


    卻算不上魏四一人獨創,不得誌的文人筆鋒戲謔無忌,敢寫敢抒的小官小吏大有人在,何況真相太過匪夷所思,除了他,誰會堅定不移地篤信魏四原來沒死,隻是換了個身份。


    但他不打算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坐上交椅側向上首,看著魏無邪聲調微澀,“馳古閣的背後東家,和擔著部分貨源的康親王府、睿親王府無關,新進提拔的那位李掌櫃,是六皇子妾大李氏的陪房之一。能藏得這樣深這樣久,大李氏沒有這份能耐,真正的東家,無疑是六皇子。”


    魏無邪老眉毛一挑,這才留心打量孔震的穿戴,搖頭笑道:“看來你的本事也沒到家。釘子散布三年,今兒竟要你親自喬裝出馬,才揪出背後是六皇子?”


    何止六皇子,還有念六姑娘。


    孔震越發澀然,無法解釋今天所作所為,任由魏無邪誤會,隻順著話茬問,“奈香閣是魏四的心血,您忍心奈香閣受人擠兌落敗?”


    “安安調皮卻有分寸,你們倆暗地裏搗鼓生意我從來不管。留著奈香閣,不過是留一份念想。”魏無邪即不意外也不計較,似對楚延卿暗中針對一事不以為然,“生意搶不過對方,隻能說安安沒了,奈香閣氣數已盡。我若是因此和六皇子對上,亦叫本末倒置。”


    說著捏碎桌上點心,起身踱回蟻山前,灑落點心屑,笑看螞蟻成群結隊地鑽出沙土搬食物,“扳倒飛魚衛,斷我一隻臂膀,擠垮奈香閣,動搖魏家明麵上的財路之一。六皇子和他的螞蟻想做什麽,會怎麽做,你就一點不好奇?我倒覺得有趣得很。”


    孔震信魏無邪自有考量,也信魏無邪的豁達不是自負,眼下這份自信卻讓他有苦難言,嘴唇翕合半晌,最終隻道:“與其任奈香閣一敗塗地,不如趁早關張,留點體麵。”


    “也罷。就聽你的辦吧。”魏無邪合上蟻山小蓋,轉頭看坐姿僵直的孔震,厲眼中有疼惜和無奈,“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奈香閣是開是關,不值得動心動氣。你如果想留這份念想,隻管把奈香閣過戶到你名下,以後隨你處置。想來你師母也樂見如此。”


    孔震沒作聲。


    魏無邪知他這是默認,拍手擦去指尖碎屑,就見長隨去而複返,“老爺,門房剛得的消息,六皇子突然回京,已帶著各部老大人進宮陛見。”


    “看來傳聞不假,六皇子一心急著成婚呢。”魏無邪眯著眼笑,沒留意孔震一瞬僵硬的神色,“皇上今年沒去西苑避暑,看來是打算去保定行宮了。”


    行宮一修三年,花費無數,又地處北直隸要地,皇上可不是光花錢圖享受的主兒。


    “去保定避暑是一,命軍機處巡查衛所是二,皇上這是打算整頓各地軍務了。”魏無邪拿起官帽,打發長隨準備官轎,又趕孔震走,“我這就進宮侯見。趁著你還沒奉命出京巡視,多陪陪你師母。今兒你休沐,她還問了一句你去了哪兒。”


    孔震起身應是,目送魏無邪走遠才抬腳去後院。


    陳氏正讓大丫鬟寫禮單,見著孔震先是噓寒問暖,後是感歎,“靖國公府剛派人來報喜。徐世子已有一女,如今續娶的世子夫人傳出喜訊,眼見又要添丁。你和徐世子年紀相當,早該考慮婚事了。”


    裴氏這樣的當家主母,人情來往上從不出錯,該報喜的人家不論親疏,一家不落。


    陳氏照禮數備禮,拉著孔震低聲勸,“念大姑娘已是世子夫人,你可不能再惦記著當年求娶被拒的事兒不放。我拿你和明忠他們一樣看待,隻盼你放下過往,早日娶妻生子……”


    “師母。”孔震打斷陳氏的話,不錯眼地緊盯陳氏神色,“師母可曾想過,離開京城這個傷心地,找個山清水明的小地方散心度日?”


    陳氏不覺突兀,反而眼眶微紅,“再是傷心地,也是生安安養安安的地方。離開這裏,我又能去哪裏?難道離開京城換個地方,我就能忘記安安不傷心了?”


    紅著眼又笑起來,“何況老爺在這兒,明忠他們在這兒,兒媳婦們孫子孫女在這兒,一個人一份牽掛,我一樣都放不下。就算能離開,也不會離開。”


    她隻當孔震哄她開心,笑得又憐愛又快慰。


    孔震牽不動嘴角回應。


    魏四說得對,他其實早知魏四說得對。


    劫走念六,帶走魏四的計劃,其實可悲可笑。


    魏四說靜候佳音,他根本別無選擇。


    孔震定定看著陳氏,滿眼映著陳氏雖傷懷卻滿足現狀的慈愛笑容,那笑容有著失去愛女的遺憾,也有常伴家人左右的堅定,他猛地抽出手站起身,幾乎落荒而逃,“師母您忙,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來看您。”


    正巧小丫鬟來報姑娘們小公子午睡醒了,陳氏立即將心神放在孫子孫女身上,對孔震繃不住的異樣沒有察覺。


    快步離開正院的孔震徒然停住腳步,一拳砸在路邊樹幹上。


    一個多月前,魏家剛辦完魏四的三年祭。


    這三年下了衙,午夜縈繞他心頭的,不是朦朧夢境就是紛亂記憶。


    他終於,不用再在這二者之間穿梭煎熬。


    念六不是念六,而是魏四。


    有血有肉,是他觸手可及的現實。


    他以為離他很近,其實很遠。


    遠到隔著讓他無能無力、無從操控的那麽多人那麽多事。


    他還能怎麽選擇?


    魏家,魏四,哪個他都逼迫不了。


    他也不願逼迫。


    孔震握拳的手緊了鬆,鬆了緊,反反複複不知疼痛疲倦,終於垂落砸出血的手,無力的喃語低不可聞,“魏四……我始終沒你狠心……”


    被孔震說狠心的念淺安才回公主府,剛跨進綺芳館就打了個超大的噴嚏,嘟囔聲清晰可聞,“哪個吃飽撐的背後罵我?”


    “鼻子發癢也未必是壞事,說不定是貴客上門呢?”近水眼尖,才說笑完,遠山就接著笑道:“可不是貴客上門?徐媽媽來了。”


    綺芳館小廳裏一道身影離座行禮,不用看臉,單看盤得碩大碩圓的特色發型,就知道是徐媽媽無誤。


    念淺安揉著鼻子進屋,“徐媽媽怎麽親自來了?”


    “剛從魏府過來,往榮華院拜見過於老夫人、安和公主,就想來綺芳館討六姑娘一杯好茶吃。”徐媽媽口吻親熱,笑道:“奴婢奉夫人命,來給各家報喜。”


    念淺安恍然大悟,掰指頭一算:念甘然正式滿三個月身孕,原先隻有家裏和近親知道,現在是該廣而告之了。


    裴氏做事滴水不漏,靖國公和魏父同朝為官,又是孔震直屬上司,難怪魏家要勞動徐媽媽親自走一趟。


    尋常人情來往,念淺安不好揪著魏家問,隻問徐媽媽,“媽媽找我有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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