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姑姑接過盛首飾的托盤,轉身站在陳太後跟前,這才借著弓腰的動作背著人暗暗遞了個眼色,口中無波無瀾恭聲道:“請娘娘過目。”


    陳太後仿佛沒看見陳姑姑的眉眼官司,原本隻打算隨意瞧一眼揭過此事,此時卻親自上手翻檢過一遍,拎出一對玉鐲抬了抬眉毛,喜怒難辨地瞥了眼薑貴妃,“拿給薑氏也瞧瞧。”


    原當事不關己的薑貴妃臉色微變,起身的動作卻依舊利落而優雅,轉臉就微笑著謝過陳姑姑,“有勞姑姑。”


    她垂眸,目光觸及玉鐲內側的瞬間笑意凝結,不巧周姑姑所站位置絕佳,直跟被慧嬪附身似的指著玉鐲咦了一聲道:“這徽記……竟是八皇子屋裏的東西?!”


    臉上神情頗有些幸災樂禍。


    如果說周皇後很沒有中宮自覺,那麽周姑姑就太有中宮“狗腿”樣兒了,在座的或有耳聞或曾親見,都知道周姑姑對著椒房殿連好臉都懶得裝。


    此刻表現得越明顯,反而越不會令人多做他想。


    薑貴妃抬眼看向周姑姑,秀雅的眉心皺出三分委屈七分惱怒,正想開口嗬斥敷衍過去,就聽安靜的大殿響起幾道高低不齊的尖銳女聲,“不可能!”


    同時開口的是七皇女、慧嬪,並那位玉鐲的原“主人”——跪地的貴人。


    驚得險些破音的慧嬪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慌忙捂住嘴又猛地撒開手,一番言行簡直此地無銀,又驚又怕、又悔又疑之下再支撐不住,幾乎軟倒在地。


    左右貴婦們紛紛把腳縮進裙底,生怕沾上慧嬪一根頭發絲兒,心裏連七皇女都編排上了:一個兩個都是蠢貨!這會兒不緊著裝啞巴還搶著開口,自家想找死別連累她們啊!


    各個都不敢明著摻和宮中齷蹉,腦裏卻忍不住猜疑:先是和六皇子有關的“琺琅”,後是出自八皇子屋裏的玉鐲,這場齷蹉明擺著劍指前者,椒房殿是被人陷害,還是自導自演?


    慧嬪又是誰手裏的刀?


    莫說貴婦們已經看出其中貓膩,連七皇女也看得出慧嬪有鬼,哪裏還顧得上裝乖巧,指著慧嬪一陣跳腳,“你、你什麽意思!八弟才多大,屋裏的東西就算拿去打發宮女、太監,也不會私下亂送給哪位妃母!就算送了也是對長輩的孝敬!”


    慧嬪死死咬著嘴唇,慘白著一張臉不敢接話。


    念淺安也死死咬住嘴唇,才忍住沒直接吐槽出聲:狗咬狗多歡樂,小野貓瞎摻和個什麽勁兒!


    她忍著肝疼暗搓搓瞪七皇女,七皇女錯眼瞧見,也不知從念淺安根本沒有特殊含義的小眼神裏讀出了什麽意思,竟猛地收起暴跳,突然嚶嚶嚶,“不可能是八弟送的,才不是八弟送的……”


    她幹哭不掉淚,念淺安見她強行裝委屈可憐又無助,強忍著才沒笑出聲。


    那位貴人卻不覺得好笑,惶恐地看完七皇女看慧嬪,膝行著爬向賢妃,磕頭道:“求賢妃娘娘超生!婢妾隻當是娘娘好意,才讓慧嬪姐姐暗地裏貼補婢妾,並不知玉鐲不是娘娘宮裏的東西!更不知道是八皇子的東西!娘娘超生,求娘娘超生!”


    自覺淪為背景的貴婦們不約而同地在心裏呸了一聲:又一個上趕著找死的蠢貨!能不能少說兩句!她們並不想聽啊好煩!


    賢妃則直接唾了那位貴人一口,喝道:“不用求本宮超生!本宮即沒那麽多浮財,也沒那份閑心想著你們!那些首飾沒一樣和本宮有關!慧嬪!你給本宮把話說清楚!”


    慧嬪隻想裝死保命,沒牽出楚延卿哪裏敢再提其他皇子,忙抱住賢妃的腿拚命搖頭,“嬪妾隻關照過平日裏玩得好的姐妹啊!這幾位妹妹的首飾從何而來嬪妾真的不知道!嬪妾冤枉!”


    “你冤枉?本宮才冤枉!”賢妃一腳踹開慧嬪,麵向上首的身姿筆直而凜然,扯開嗓子尖聲道,“哪個黑心爛腸的賤人想害我!不用玩借刀殺人這樣的把戲,有種就站出來和我當麵對質!查抄宮殿也好,比對賬冊也好,真能查出這些東西和這些人和我有半點關係,我這條命就隻管拿去!”


    念淺安聞言大感驚奇,默默看了眼被踹翻在地的慧嬪,忍不住小聲逼逼,“……賢妃居然這麽剛?”


    念秋然早驚呆了,李菲雪亦是心下驚疑,皺眉瞥了眼慧嬪,假作替念淺安整理鬢角,借機點了點她的腦袋低聲道:“自從五皇子夭折後,賢妃的腦子就有些……不清楚。”


    她如是評價賢妃,貴婦們心中的秤也有所傾斜:賢妃沒了兒子後,言行越來越無所顧忌,連聖寵都不在乎了,又怎麽會費心做局算計其他皇子?無子的賢妃得不著好處,倒是有子的另外三妃動機足、嫌疑大。


    德妃和淑妃不用察言觀色,都猜得到在座眾人會怎麽想,恨恨地暗罵晦氣,麵上沒事兒人似的一個出列挽住賢妃低聲安撫,一個上前請示上首道:“賢妃妹妹怕是久坐累著了,娘娘看是不是給賢妃妹妹騰個地兒歇一歇?”


    話說得好聽得體,其實恨不得立時堵住賢妃的嘴拖走,再任賢妃繼續發瘋,她們想裝死都裝不下去了!


    陳太後聞言深看陳姑姑一眼,點頭道:“好好兒派人服侍著。”


    她對賢妃多有憐惜,陳姑姑也沒想到那幾位會攀咬上賢妃,邊暗暗搖頭邊恭聲應是,吩咐宮女扶賢妃下去休息。


    賢妃一臉“老娘不怕事隻是給太後麵子”的高冷表情,目光如刀地掃視一圈,冷哼著由宮女半扶半架地“請”出大殿。


    德妃和淑妃非常友愛地自請照顧賢妃,火速跟著遁了,大皇子妃和二皇子妃見狀忙起身表孝心,一副怕婆婆受累的樣子,也跟著遁了。


    已然被連番變故鬧得很麻木地貴婦們默默點評道:瞧瞧德、淑二妃和皇子妃們是怎麽做的,這才叫聰明人呢!


    念淺安也在心裏默默下了結論:如果不是德妃淑妃演技太好、大皇子妃二皇子妃真的大度到不在乎夫君奸情,那麽隻能是她們真的不知情。


    而慧嬪,多半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憑白被人當槍使還不知背後牽連到底有多重大,否則早想辦法把自己摘幹淨了,不該弱到一出差錯就慌了手腳,連句正經的辯白都扯不出來。


    她調轉視線,偷偷看了眼隻配站在殿門邊的庶妃們。


    瞧不出異樣,更瞧不出哪位是假宮女。


    心思早轉過幾輪的薑貴妃也瞧不出誰有異樣,聽陳太後開了口才鬆開摟在懷裏噓聲安慰的七皇女,款款衝上首行禮道:“小七關心則亂,賢妃妹妹也是個愛較真兒的。不過是場誤會罷了,多半是內務府撥分例的時候辦岔了事兒,要問罪也該問分錯首飾的下人,偏底下妹妹們受不得氣,憑白生出這一場口角來。”


    對著陳太後表完態後,又衝著周皇後露出個即無奈又哀淒的笑,“妾身曉得娘娘不愛管閑事,如今既是內務府的差錯,妾身不得不請娘娘做主,查清楚是怎麽回事,也好給小七、小八、諸位妹妹們一個交待。”


    冷眼旁觀的周皇後這才收起“看熱鬧可比看小姑娘獻藝有趣”的清奇表情,搖頭道:“既然是誤會,有什麽好查的?不必興師動眾,讓周姑姑走一趟內務府問清楚就是了。你想讓我出麵做主,我可沒這個閑工夫。”


    她說話做事一向不著調,卻不是故意和薑貴妃抬杠。


    薑貴妃果然不見半點羞惱,反而自悔思慮不周似的哎呀一聲,順勢轉向下首略提高聲音笑道:“倒是我混忘了時辰,諸位也該移步往坤寧宮去了。幾位妹妹也別跪著了,快快下去洗手淨麵,好好拾掇拾掇。事情說開了就好,妹妹們胡鬧歸胡鬧,可不能連節也不過了。”


    萬壽宮隻是吃開場茶的地兒,正經的席麵擺在坤寧宮。


    “時辰是差不多了。皇後代我好好招待各位夫人、奶奶。”陳太後八風不動地交待完周皇後,接口給這場鬧劇下了定論,“小七隻管做好小主人,錯不在你八弟身上。周姑姑問清楚是哪個送錯了首飾,讓內務府直接處置了就是,不必再巴巴地報上來。薑氏留下陪我這個老婆子,省得隻有我和幾位太妃看戲,不夠熱鬧。”


    她隻點薑貴妃一人留下,機靈的下人卻早將慧嬪並幾位貴人、答應一並“請”出大殿,留在了萬壽宮。


    說是留人聽萬壽宮搭的戲台子,明眼人都曉得陳太後這是要親自審問首尾。


    貴婦們半點不可惜看不著後續,紛紛在心裏歡呼:總算可以名正言順地告退了!皇家的陰私知道比不知道好!誰耐煩當場摻和啊,背後議論才又安全又愉快好嗎!


    於是邊假裝剛才隻是一場幻覺地正色拜辭,一邊不約而同地在心裏鬆了口氣:瞧瞧陳太後和薑貴妃怎麽說怎麽做的,這也是真聰明的!


    散去大半人的萬壽宮很快傳出鏗鏘戲曲唱腔,因過節而大開的宮門並未合上,卻依舊能讓人感受到門後不為人知的暗流湧動。


    “不管太後怎麽查,能’查’出什麽,首飾出自八皇子屋裏,薑貴妃這下可真是有嘴說不清了。”陳媽媽扶著陳氏落在隊伍後頭,聲音低不可聞道:“宮裏果然都是人精。那幾位瞧著不聲不響的,竟會咬上賢妃。怕是連出主意的念六姑娘,辦事的周姑姑都沒想到。”


    說著諱莫如深地笑起來,“事情鬧大了也好,牽連的人不夠份量的話,怎麽顯出老爺的本事來?老奴剛才已經讓人去前頭送信,老爺想必已經知道了。端看老爺想怎麽提點四皇子,若是能幫椒房殿脫身,四皇子不定如何感激老爺呢。”


    別說沒機會,就是有機會也不會提前給薑貴妃示警,何況魏無邪得了消息後並無指示傳回來。


    雪中送炭總比錦上添花更叫人銘記於心。


    陳媽媽猜魏無邪有心任事態對椒房殿不利,便借著宮女給陳氏換茶時要了冰糖加進去,暗示陳氏按兵不動。


    陳氏以夫為天,並不管魏無邪想做什麽怎麽做,聞言不予置評,隻搖了搖頭道:“可惜了皇上賜的封號。”


    陳媽媽曉得陳氏指的是慧嬪,不由嗤笑道:“昧良心的蠢貨,真是白瞎了’慧’字封號。”


    以後這宮裏,不會再有慧嬪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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