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趙構並未安寢,恩平郡王現身之後,他便悄悄來至門後,細聽門外動靜。


    靈陽與恩平郡王的對話,他全部聽在耳中,心道:原來這靈陽道士竟是璩兒之子,難怪初見之時,會把他誤認作是璩兒。


    聽到最後,見僧道為難,不知哪裏有恩平郡王的神位,他這才由殿內走出。


    靈陽聞聽趙構之言,急道:“神位現在何處?快帶我去看。”


    “好。”趙構應了一聲,道:“離此不算太遠,我親自引路。”


    恩平郡王見到趙構,叫嚷的愈加瘋狂。


    靈陽麵色凝重,對白山道:“和尚,你留在此處,照看我父,為他念些寧神靜心的經文。”


    白山猶豫了下,點頭道:“你多加小心。”


    靈陽又要趙構調派侍衛,嚴守寢宮。


    趙構依言吩咐下去,隨後引著靈陽,來至位於小西湖東岸香遠堂後的一處小院。


    這座小院不見匾額,推門進去,院中布局極簡,屋舍隻有三間,簷下依舊沒有匾額。除此之外,空蕩蕩的院落中,隻有兩株老樹,以及兩口蓄水防火的銅缸。


    走到屋前,趙構便要上前開門。


    “且慢。”靈陽開口攔阻,問道:“我父神位便是設在此處?”


    “正是。”


    靈陽擔心屋內已被人設下陷阱,不想讓趙構涉險,卻也不解釋,隻是冷冰冰的道了一句:“你留在門外。”


    趙構還以為是靈陽不想讓他靠近其父神位,神色黯然,向一旁退了兩步。


    靈陽一揮大袖,引一陣風吹開屋門。


    屋內無燈,昏暗中顯得十分靜寂,借著月光,倒也能視物。


    隻見正對屋門靠牆有一張供案,案上正中立著一塊將近兩尺高的牌位,牌位前有香爐供品,兩側擺放燭台。


    靈陽立於門口,屈指彈出兩道火光,將燭台上的蠟燭引燃。


    屋內瞬間明亮起來。


    靈陽向那塊牌位看去,上書:【信王趙璩之神位】。


    趙璩是靈陽父親的名諱,可信王是怎麽回事?趙璩的封爵明明是恩平郡王。


    靈陽隨即醒悟,能在德壽宮內為父親設立神位之人,必是趙構,想來這“信王”爵位,也是他背地裏追封的。


    靈陽心中愈發疑惑,趙構既然狠心毒死恩平郡王,為何還要為其設立神位,甚至追封爵位呢?


    難道隻是出於心中愧疚?


    一時間,靈陽難以想通,也不想去問趙構。


    他心中的另一個疑惑,卻在此時忽然明了。


    此前,他一直不明白,德壽宮自成法陣,陰魂為何能隨意出入。原來其父的陰魂本就是在德壽宮內,又受此間主人香火,自然可在宮中任意穿行。


    靈陽向屋內打量一番,見無異樣,邁步進門。向前走了幾步,先是躬身對著牌位施了一禮,隨後便要上前。


    他一隻腳抬起一半,又緩緩收回,伸手摘下一根長發,又取出一張靈符,纏在一起,招出一具替身符人。


    符人走上前去,探手去取牌位。


    就在符人的手剛剛觸及牌位之時,牌位上碧光一閃,一團幽火飛出,火舌繚繞,呈大字形,如同一個火人,撲在符人身上。


    那符人在火焰包裹中,還原為符紙,燃燒著飄落在地。那團碧火也隨之縮小。


    符紙轉瞬化為灰燼,火焰隨即熄滅。


    靈陽輕哼一聲,再次招出一具符人,去取牌位。


    這一次,不再有火焰飛出,符人順利將牌位取下。


    這時,靈陽忽然發現,牌位之下,壓著一封折疊起來的信箋。


    上麵有兩行字,上款寫的是:【靈陽道長親啟】。


    下款是:【大金南陽郡主完顏伽藍留書】。


    靈陽稍作思量,輕輕揮袖,一陣輕柔的風吹過,將那信箋吹開。


    信箋之內卻無一字。


    信箋完全展開,空白的紙麵之上驀地噴出一道火焰,好似一道火柱直衝屋頂。


    靈陽早提防著信中有詐,一見火起,立即以劍指指向院中一口銅缸,以指牽引,一條水龍自缸中騰躍而出,自趙構身旁飛掠而過。


    水龍進屋後,圍繞火柱,自下而上,盤旋而起,直到將整根火柱纏裹在內,猛地收緊,將火焰徹底湮滅。


    望著濕漉漉的供案,靈陽不禁暗自感慨:好惡毒的完顏伽藍,層層設下圈套,無論是牌位,還是信紙,自己稍有不慎,冒然取來,便會引火燒身,輕則重傷,重則喪命。


    立於門外的趙構早已目瞪口呆,一是震驚於靈陽高超的法術;二是驚訝於宮中被人做下這許多手腳,他自己竟一無所知。


    德壽宮雖不比皇宮內院,卻也是護衛森嚴,禁製重重,想要混進宮來,絕非易事,可想而知,在此布下圈套之人,也絕非尋常之輩。


    他忽然明白了,靈陽為何不讓自己進去。一雙老眼忽的閃過一抹神采,望向靈陽。


    靈陽正由符人手中接過牌位,隨手收了符人,手一翻向牌位背後看去。


    隻見牌位背後有一副怪異的圖案,顏色暗紅,似是用血畫上去的。


    那圖案與道家符文截然不同,枝枝叉叉,透著一股野性,料想必是薩滿法術。


    靈陽以指代筆,對著那副圖案,書了一道雷符,隨後念動咒語,數道細小的電光自令牌背後跳躍而起,奔走閃躍,眨眼間,將那圖案破去。


    “嗤”的一聲,一股灰氣自令牌上湧出,靈陽揮動衣袖,將煙氣吹散。


    與此同時,臨安城外,西湖群山中的一座小屋之內,一具七寸高的草人,立於瓷盤之上,忽地無火自焚。


    盤膝坐於草人之前的娉婷女子,緩緩摘下枯木麵具,眼中滿是怒火。


    ……


    靈陽將牌位放回原處,轉身出門。


    趙構問道:“可將法術破去?”


    靈陽淡淡道,“恩平郡王此時應已無恙。”


    趙構點了點頭,遲疑了下,忽然挺直衰邁的身軀,問道:“你果真是信王之子?”


    “不錯。”靈陽望向趙構,眼神冰冷。


    趙構道:“信王確是因我而死,你若是想要報仇,就在此地動手吧。


    “你父親牌位立於此處,剛好可用我這條老命,祭奠亡魂。


    “我隻求一事,在我死後,這段恩怨,便就此了結,你不要遷怒於當今皇帝。”


    “我若想報仇,何須等到今日?”靈陽冷笑一聲,徑直向院外走去。


    趙構的嘴角浮現一絲笑意,旋即隱去,快步追上靈陽,說道:“你若不想做道士……”


    不等趙構說完,靈陽打斷道:“做道士沒什麽不好。”


    聽靈陽如此一說,趙構便不再說下去,走了幾步,又問起,是誰在神位上做下手腳,令趙璩不得安寧。


    靈陽簡要的將君玄與完顏伽藍之事說了一遍,說道君玄之死,自嘲道:“我何嚐不是殺了趙家人?”


    趙構勸慰道:“那君玄若是不死,我大宋百姓必受其殃。殺一人而使天下安,你沒有錯。”


    靈陽瞥了趙構一眼,心道:你也是這樣勸慰自己的吧。


    臨近德壽殿時,靈陽道:“我要請父親隨我回去超度,令他早日轉世,免得再被人利用。”


    趙構歎道:“我早有超度之意,無奈信王壽數未盡,又心懷怨念,不肯轉世。無奈之下,隻得在宮內立廟祭祀,化解怨氣。”


    走近寢宮,隻見白山與恩平郡王立於庭前,恩平郡王身周的袈裟已經不見,兩人神色如常,似是在低聲交談。


    見靈陽走來,恩平郡王對白山道:“他便是我兒丹陽?”


    白山點頭。


    恩平郡王喜道:“果然類我。”


    靈陽快步上前,躬身施禮。


    恩平郡王雙手相攙,上下打量,眼中滿是笑意。


    白山在一旁解釋,不久之前,恩平郡王忽然恢複神智,他便收回伏魔袈裟,向其說了靈陽之事。


    靈陽含笑稱謝,隨後請恩平郡王隨他離開此處。


    恩平郡王欣然同意,臨走之前,回首望了一眼趙構,神情複雜,卻未說出一句話來。


    出離德壽宮,已過三更。


    此時行人稀少,加之恩平郡王常年受享香火,神魂堅實,雖較之常人仍顯虛浮,可在朦朧夜色之下,卻也不易被人識破。


    因此,靈陽並未施法,令其隱去身形。


    一僧一道一魂,便這樣穿街而過。


    父子二人一邊走,一邊閑談。


    恩平郡王問起靈陽母親。


    靈陽道,早已辭世。


    恩平郡王取出靈陽那枚金簪,說道:“這簪子是你娘留下的吧?本是我送給你娘的,沒想到,今日卻用它傷了你。”


    說著停下來,要為靈陽束發。


    靈陽略作遲疑,伸手接過金簪,道:“我自己來。”


    雖這樣說,他卻並未立即束發,而是將金簪收入袖中。


    恩平郡王又問靈陽,其母如何評說自己。


    靈陽道,母親說父親英明神武,若是做了皇帝,必會成就漢武帝、唐太宗那般的偉業。


    恩平郡王輕聲道了一句:“傻娘子。”


    又對靈陽道:“你娘是在替我粉飾。我絕非明君之才。


    “生前,我也並未看清,近些年才逐漸明白,當初是如何的狂傲任性。你知道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說道:“我記得有一次,官家正為我和那趙昚講述為君之道,有一隻狸貓忽然竄了進來,我嫌它吵鬧,便起身追打。


    “你要知道,那可是當著官家的麵啊。現在想起來,卻是胡鬧。”


    在他生前,當時的皇帝還是趙構,所以習慣稱呼趙構為官家,此時也未能改口。趙昚則是當今的皇帝。


    說來說去,又說道十女之試上。


    靈陽道,若非是趙昚用計,恩平郡王未必便輸與他。


    恩平郡王失笑道:“哪有什麽計謀,那也是你娘親騙你的,我當時就是未能把持。”


    他忽地收起笑容,輕聲道:“我倒也不曾後悔,若非如此,我又怎會與你娘親相識?


    “我並非是什麽英明神武的男子,你娘卻是天底下最溫柔美麗的女子。”


    靈陽望著這個率直的父親,不禁莞爾,雖與他心中所想不同,麵前之人,卻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恩平郡王又道,在十女之試落敗之後,他便知道,已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心中愈發不滿,暗中培植勢力,想要等待時機,與趙昚一爭高下。


    不想被趙構察覺。


    趙構從小將恩平郡王養大,對他再是了解不過,知道自己死後,無人能夠壓製,必然要有一番龍爭虎鬥,為了維護大宋來之不易的太平,趙構最終選擇將恩平郡王鴆殺。


    靈陽道:“是他能做出來的事,嶽相公不是也被他害了嗎?”


    恩平郡王歎道:“身為帝王,總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取舍。


    “我雖不是官家親生,卻與他情同父子,知道他心中之苦,所以,被其所殺,即便心有不滿,這些年來,我也未曾作祟。”


    說到此處,想起今晚之事,疑惑道:“官家暗中為我設立祠堂,我每日受享香火,向來相安無事,為何近日突然發狂?”


    靈陽將完顏伽藍之事說了一遍。又道,此舉不僅可令他父子相殺,又可暴露他的身份,令趙構心生疑忌,還可挑起他父子與趙構之間的仇恨,可謂一舉三得。


    恩平郡王喟歎道:“這番邦女子,確是歹毒。”


    又稱讚靈陽道:“她屢次設計,皆未能得逞,可見我兒亦是人傑。有兒如此,夫複何求?我如今怨念全消,也該離去了。”


    說著望向白山道:“有勞白山大師,為我超度。”


    說話間,已來至葛嶺山中,靈陽手指不遠處的一座道觀,道:“父親,那裏便是四聖院,你住些時日,再去轉世也不遲。”


    恩平郡王擺手道:“多留一日便多一分掛念,還是早早去吧。”


    靈陽修道,倒也淡然,知道難免分別,無非早晚,便不強求。


    當下在山道旁尋了一僻靜之處,由白山誦經超度。


    靈陽暗中施法,令父親轉世依舊為人。


    待將恩平郡王送入輪回,靈陽雙眼微微失神,輕聲道:“沒讓他束發,以後或許會後悔吧。”


    頓了下,又道:“已經後悔了。”


    白山望向長發披散的道士,說道:“我來替你束發。”


    靈陽笑道:“也好。uu看書.ukashucm 倒要看看,你這沒有頭發的和尚,如何為我束發。”


    ……


    來至岔路口,天色已經泛白。


    靈陽要白山到四聖院中,吃過早飯再回寺。


    白山卻道,要回山休息,傍晚再來。


    靈陽心知,這和尚是怕影響他療傷,自己也確實傷的不輕,便不再堅持,獨自返回四聖院。


    ……


    申時過後,山中已滿是暮色。


    圓月之下,和尚踏著月色下山。


    走入四聖院,庭院內寂靜無聲,不見一人。


    西廂的門開著,燈光明亮。


    白山走了進去,坐在裏麵的,是個同樣穿黑衣的道士。


    幽陽道:“師兄需要靜養,便要我來作陪。”


    白山皺起眉,問道:“傷勢那麽重嗎?”


    幽陽微微搖頭,道:“有罌娘在,皮肉之傷倒也沒什麽,最難醫的,恐怕是心頭之傷。”


    白山想起靈陽說的那句“後悔”,似有體會,輕歎一聲,道:“平日看他自在超脫,不想竟也會傷心至斯。”


    幽陽道:“在這紅塵之中,又有誰能逃過這世間紛擾?”


    白山想到青青,想到恩平郡王,想到經曆過的林林總總,不由得點點頭。


    忽地,又想到幽陽不喜滿月,便問道:“你也一樣吧。”


    幽陽為白山倒了一杯酒,望了望門外的一輪圓月,道:


    “今晚月正圓,想聽聽我的事嗎?”


    ps:想把這篇完結,寫著寫著就晚上一點了……這一章有點長,就算兩章吧,明天看情況,盡量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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