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莊在三縣交界的西川河中遊北岸。


    劉承宗一行沿河西走,沿途村莊盡數凋敝,破落窯洞與坍塌牆壁隨處可見,還有被縱火燒毀的痕跡。


    短短十裏路,他遇見兩股流民正為搶奪廢墟裏的陶器搏鬥。


    也看見幾個乞丐,沿路磕頭。


    還曾聽見廢墟裏婦人微弱的呼救聲,可等他打馬過去,奄奄一息的哺乳母親已經斷了氣,隻剩懷中娃娃一息尚存,在繈褓中餓青了臉。


    幾人見不得這個,本能上馬便走。


    走出三十餘步,劉承宗掩麵罵出一句:“我真是你爹!”


    四個漢子都動了起來,他們跑回廢墟,劉承宗抱起娃娃,曹耀踹碎破門板,劉承祖生火。


    蔡鍾磐奔馬出去用一張餅換來鍋碗,再用火槍把貪心不足的流民嚇走。


    隻煮了半塊小餅。


    活了。


    他們在響亮哭聲裏繼續上路,才知道西川河沒有斷流。


    一座土壩橫在河上,壩旁生綠樹,樹上吊人幹,人幹腦袋在樹上,腸子在地上,地上一堆骷髏頭,頭上滿是肥蟲爬,爬到邊上有個碑,碑上朱砂寫倆字。


    王田。


    在黃土地上顯得格外血紅。


    沿河兩岸,金燦燦的地一眼望不到邊,人家不種糜子,種得是麥子,長得好極了。


    不知道為什麽,那些骷髏頭劉承宗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執拗地覺得自己應該認識。


    幾天前他們應該被叫做流賊,和闖進黑龍山的那些人一夥,而在幾個月到兩年前,他們有另一個名字。


    百姓。


    王莊管事頭目不需要拿腦袋報功,所以把它們留在這恐嚇流民。


    四人策馬在石碑前站了很久。


    劉承宗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麽,他隻是想多看看這片已經成熟的麥田。


    很久沒見過這樣令人喜悅的景色了。


    他相信就算是一生持正的父親,看見這樣的美麗景色,也會想把裏麵王府管事殺個幹淨。


    直到劉承祖開口說:“這壩好,下遊沒人,用火藥炸東邊也沒人去報官。”


    曹耀感慨了一句:“很多火藥啊,得挖到下邊,一晚上估計不夠,上山吧,別往裏進了,這娃一直哭,待會再招來人。”


    劉承祖笑道:“挖洞幹嘛,你攻城呢?又沒人守城,從正門把後邊門閂炸掉不就開了,我就不信他一個破王莊用鐵閘。”


    四人從北岸走到南岸,再牽馬繞上起伏不定的山坡,終於得見宋守真口中難攻的堡。


    劉承宗隻有一個想法:有錢真好,這已經不能稱作土圍了,應該叫堡壘。


    土堡北靠山崖而建,三麵高牆,南邊一座門,有四座加厚的角樓,像一座周四百步的小城。


    堡外西為果林,東為曬場,南門外一片空地,三麵為壕溝所圍,好在西川河即使築壩也沒蓄太多水,通向壕溝處也被築壩堵上。


    堡牆有兩丈多高,攀爬的想法基本落空,而且還包了磚,即使挖地道炸城所需的火藥量也令人望而卻步。


    從外麵看極為嚇人。


    但自山上俯瞰堡壘全貌,牆壁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厚,大概底寬一丈、麵寬五尺。


    堡壘實際大概高度也就一丈二三尺,另外八尺牆壁極薄,是用於防禦箭矢的木牆,上麵每隔兩三步開有射眼。


    曹耀麵色犯難:“不好打,承祖說得對,這堡子隻能炸門,但裏麵還有二道門,再炸一次?”


    堡內分為前後兩院,前院有水井和接雨水池子的大院,左右十幾個傭人宅子和豬圈馬廄,中間正衝著大門的垂花門牆壁也很高,大門同樣厚實。


    而且看著嶄新,不是剛剛漆過,就是經過種管隊圍困堡壘把王莊管事嚇著,新換的。


    糧倉,應該就在那座山下,為避免腐爛,很可能是山窖甚至地窖結構。


    劉承祖指著對麵堡壘背靠的山崖道:“能不能懸下去?”


    “山不太高,懸是能懸。”曹耀搖頭道:“可看著也有七八丈,但凡牆上有個守衛,往下懸就是活靶子。”


    說罷,曹耀道:“獅子你幹嘛呢,上山就在後頭一聲……畫啥呢?”


    他這才發現,劉承宗在後頭掏出紙筆,正畫這座堡壘的構圖呢,湊上前看了一眼:“噫,畫得還挺俊!”


    其實畫得並不好,隻是有另一份記憶幫忙,畫得還算順當。


    他頭也不抬道:“早前我還想,一座土圍打進去十個人就夠了,現在看來十人不夠,還要分出人手控製外頭村子。”


    “還控製啥,燒出把火。”曹耀輕鬆道:“他們自己救火還來不及,顧不上咱。”


    劉承宗抬起頭,把筆擱在一旁,目光掃過周圍村子,認真道:“都是苦命人,別為難人家,屋子已經被燒一次了。”


    堡外村莊確實有被焚毀的痕跡,多半是上次種管隊圍堡縱火。


    但這座堡壘對種管隊那些人來說,確實太難打。


    他們人多,走過來就必然被發現,而且沒有重火力,單靠二三百個武裝饑民,想攻取這座堡壘,無異於癡人說夢。


    那座壩無疑突破了劉承祖的想象,劉承宗能感受到,在看見那片景色之後,兄長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


    就像現在,劉承祖蹲在山崖邊,看著河對岸的堡壘絞盡腦汁,突然道:“聲東擊西呢?我們有軍服,也熟號令,假托延安衛傳信賊情,再有一隊從崖上懸落。”


    他轉過頭,對這想法非常喜悅,道:“或者靜悄悄摸過去,把大門炸掉,守堡衛兵也會被調到前邊,後邊人懸下去直取主宅,把那管事拿了。”


    劉承宗接話道:“前邊堵著不讓人出去,把他們繳械,堡子就拿下了。”


    這種暢想令人快樂,但太需要巧合,不太實際。


    終歸還是要做好最難的打算。


    劉承宗差不多把圖畫好,對三人道:“我把地方畫下來,咱再看看,要沒別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可以再去撤退的路上看看,尋幾個藏糧的地方,一天肯定運不回去。”


    就在這時,一直沒插上話的蔡鍾磐道:“誒,你們看見沒,對麵山上也有幾個人,我怎麽覺得他們想幹的事跟咱一樣呢?”


    三人聞言放眼望去,找了很久才在山間樹林看見幾個行跡詭異之人,很快消失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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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並非隻有他們打這個王莊的主意。


    必須盡快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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