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屋中的不是別人,正是吳妦。


    吳妦用剪子亂鉸帛布,恨不得這帛布便是荀貞,又恨不得這帛布便是自己,惱恨地自責:你忘了你的仇恨了麽你忘了你受過的折磨了麽你忘了你受過的那些屈辱了麽你忘了你曾經發誓,一定要手刃了這個好色可恨無信無義的賊子了麽真是可恨說要帶我去江南看大象,大象在哪裏卻隻見他整日調笑恣肆宣淫,實在可恨可惱你怎麽能因為他捕滅了鄴趙而便動搖了心誌,以為他是個好人你怎麽能因為他雖然亡命江湖卻依然不忘記帶著你沒有任你自生自滅而就以為他是個好人這樣的賊子應該早點殺掉


    吳妦很苦惱。


    她最初仇恨荀貞,可隨著與荀貞日漸增多的接觸,隨著荀貞厚養於她,隨著錦衣玉食慣了,也不知從何時起,那以往切骨的仇恨好像漸漸地淡了。這卻也難怪她,溫柔鄉是英雄塚,英雄豪傑的誌氣尚耐不住溫柔富貴的打磨,況且她一個出身貧寒從沒過過好日子的婦人


    開始察舉這種變化的時候,她很惶恐,很害怕,還能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仇恨,不要忘了報仇,可當荀貞捕滅鄴趙的消息傳到後宅後,她卻一下子就迷惑了,就動搖了,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記得報仇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再想著去殺掉荀貞了。


    黃巾起事打出的旗號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要非宦官貪官豪強之患,吳妦也不會被逼上絕路,跟著丈夫造反,她是深深痛恨那些魚肉鄉裏的壞人的,現而今荀貞卻捕滅了當朝最大的一個宦官的家族,要說他不是好人,吳妦自己也不能相信。


    如果荀貞不是個好人,那麽殺掉他,吳妦毫無心理負擔,可突然發現荀貞好像是個好人,是個大義士,那麽還該不該殺他不殺他那仇恨怎麽辦


    在渾渾噩噩中,吳妦被荀貞帶著趁夜離開了鄴縣。


    直到快出了魏郡,吳妦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荀貞帶著一塊兒踏上了亡命江湖之路。


    她忍了又忍,最終沒有忍住,問荀貞:你殺了我的夫君,殺了我的夫兄,明知我與你有仇,卻為何還帶我一起走為何不幹脆拋下我,任我自生自滅難道你就不怕我再刺殺你麽


    荀貞如果不帶吳妦走,吳妦一個婦人,要麽被魏郡抓起來,當作荀貞的小妻殺掉,要麽重流落在外,以她的美貌,沒有了男子的保護,在這樣的亂世裏,下場不言而喻。


    所以說,荀貞帶著吳妦一塊兒走,是救了她的命。


    吳妦還記得荀貞當時是怎麽回答她的,荀貞當時調笑似地回答說道:我答應過帶你去江東看大象,此前不得閑,今我將去江東,又怎會把你丟下


    荀貞這話雖像是調笑之言,但一來也算是甜言蜜語,二來說出來的時候,正是吳妦陷入矛盾掙紮之際,因此就好比是一支利箭,立刻擊中了吳妦的胸膛,讓她心跳不已。


    她當時就慌了神,望著荀貞溫和的笑臉,不知該如何回答,遂以沉默相對。


    在逃亡的路途上,荀貞待她甚是關心,其實對荀貞來說,這隻是他前世遺留給今世的習慣,幾千裏路,長路漫漫路途迢遠,他作為一個男人,就算對吳妦沒什麽特別的感情,既然把她帶出來了,那當然就要把她照顧好,可落在吳妦的身上,在她這思想轉變的關鍵時刻,卻讓她有了感動懷恩的情緒。


    吳妦一個黃巾餘黨,刺殺過荀貞,換了別人,別說路上照顧她,怕是走的時候都不會想起來帶她,不殺了她就算是好的了,而荀貞卻這樣待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加上荀貞捕滅鄴趙的義舉,加上荀貞往日養她甚厚,加上荀貞的地位,再加上荀貞的相貌英武,等入到南郡尚未到長沙時,她就暗下了決心:看在荀貞是個義士的份兒上,以後就不再刺殺他了。


    可是卻萬萬沒有想到


    吳妦鉸著帛布,側耳聽著隔壁蔡雲的嬌笑聲,她狠狠地想道:卻是萬萬沒有想到賊子就是賊子裝得再好也改不了賊子的本性恨死我了,荀賊,荀賊


    她惱怒過甚,沒注意到帛布已被剪得破碎,剪刀鉸住了左手的手指,她啊呀一聲,痛呼出聲,急低頭看去,手指被鉸出了血。她是經曆過沙場的人,倒是不怕這點出血,隻是心恨難平,說不得,把自己的這個過失又歸罪到了荀貞身上,憤憤地把剪刀丟掉,起身開門,想叫婢女進來給她包紮,還沒開口,抬眼見荀貞從隔壁走出。


    怎麽了聽到了你的叫聲。荀貞話說一半,看到了吳妦手指上的鉸傷,唬了一跳,說道,怎麽這麽不小心你鉸什麽呢鉸到手上去了忙快步來到吳妦身前,拿起她的左手,放到眼前細看了兩眼,隨即將她的傷指含入口中吮吸。


    吳妦愕然,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等舉動,下意識地就想把手指抽回,卻抬眼看見蔡雲也跟著荀貞出了來,又鬼使神差,止住了自己的動作,任由荀貞吮吸。


    蔡雲不知吳妦在這片刻之間的心思變化,也不知因為自己而改變了吳妦的動作,來到荀貞和吳妦身側,看著荀貞吮吸吳妦的手指,奇怪地問道:君這是在作甚


    荀貞又吮了兩口,這才放開吳妦的手指,又細看了兩眼傷處,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才回答蔡雲:傷口見風,易得感染,津液有殺毒之效,有助傷創愈合。


    蔡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荀貞問吳妦:你在鉸什麽怎麽傷到手指了有什麽活兒可以交給婢女去做,你何必親力親為


    吳妦橫了他一眼,低頭看看手指,本來傷口就小,荀貞又吮了這麽會兒,已經不出血了,索性也不再叫婢女過來包紮,不屑理會荀貞,昂著頭返身回屋,啪地把屋門給關上了。


    荀貞莫名其妙:這是怎麽了


    蔡雲身為女子,雖然年小,卻也能隱約猜出吳妦緣何生荀貞的氣,輕笑說道:料是患了病。


    何病也


    卻也易治。


    如何治


    隻需今夜君在她屋中住上一宿,病自解也。


    吳妦在屋門後,偷聽荀貞和蔡雲說話,聽到了這幾句話,又羞又急,隻覺兩耳發燙,卻是臉頰飛紅,有心出去斥罵蔡雲不知羞恥,轉念卻又想道:如是荀君果聽這之話,今夜來我屋中呢胸口砰砰直跳,憶及方才荀貞為給她殺毒而吮其手指,回味甜美,身酥腿軟,一時又不想出去斥罵蔡雲了。


    是出去斥罵,還是不出去斥罵直等到荀貞蔡雲已然離去,吳妦還在門後千轉百回,苦惱不定,而至於適才對荀貞的痛恨,卻是早就不翼而飛了。


    這天晚上,荀貞卻是沒來。


    不過有情可原,聽得他是去到城外營中,觀看孫堅操練義從了。


    次日,吳妦心跳不安的期待了一天。


    傍晚時,荀貞歸來。


    入夜後,西樓寂靜,吳妦早早地趕走了侍婢,坐立不安,時不時地去門口聆聽外邊動靜。月兔西升,夜漸闌深,吳妦由期望轉失望,便在此時,腳步聲響,從遠及近,到了她的門外。


    來者正是荀貞。


    荀貞方到門外,未及入內,聽到屋內兩聲悶響,似是什麽東西倒了。


    他舉手敲門,發現屋門隻是虛掩,遂推門入內。


    入門數步,右邊是個長案,再前行些許,左側是個矮幾,過了矮幾不遠便是床榻。


    借室內紅燭光芒,荀貞看見那個矮幾倒在地上,幾上放的銅器也隨之歪斜於地毯之上,剛才聽到的兩聲悶響應即是此二物的倒地之聲了。


    荀貞心道:矮幾怎麽倒了


    去找吳妦,卻室內皆不見,往床上看去,簾幕掩映中,隱見一人伏臥床上。荀貞走至床前,打開簾幕,見正是吳妦,笑問道:你人在床上,矮幾卻為何倒在地上


    吳妦把臉埋在錦被上,沒有回答他。


    她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卻是剛才聽得荀貞漸至,她情不自禁地歡喜奔迎,奔了兩步,又覺得害羞,於是又想去床上相待,去床上的路上,聽見荀貞的腳步將至門外,一時慌亂,遂不留意碰倒了矮幾。這等迎等不定進退失據忙中出錯的丟人之事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對荀貞說起


    她不回答,荀貞亦不強問。


    自蔡家的兩個小妻來到,荀貞在吳妦屋中過夜的次數不多。這會兒目落到她曲線玲瓏的背臀上,想起往日在這裏享受到的舒爽,荀貞微微一笑,吹滅了燈火,入幕登床。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兩人醒來。


    吳妦枕在荀貞的臂彎,柔聲說道:聞君前日寫了首詩,不知今日可有詩否


    荀貞再是愚鈍,也感覺到了吳妦是在吃醋。


    吳妦雖跟著荀貞學了些字,現今也能看些書卷了,可滿腹詩書,氣才自華,她到底是出身貧賤,無有學識,莫說與陳芷相比,便是與蔡雲二女相比,也是文雅不及,不過粗俗亦是一種美,尤其像她這樣美豔健康的婦人更是如此,這會兒吃起醋來,粗美之餘,更多出了一分可愛。


    荀貞笑道:我又非文辭之士,又豈能日日有詩


    見吳妦撅嘴失望,他又轉言笑道:不過,今日倒還真是有詩一首。


    吳妦大喜,顧不上穿衣,立刻從床上跳起,下到地上,為荀貞鋪開紙,放好筆,為他研磨。


    荀貞失笑道:何其急也


    話雖說吳妦急,可看著吳妦於案前研磨,晨光裏,紅顏豔媚,美體曼妙,分外嬌嬈,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之句不覺悄然想起,又由此想起昨天在城外兵營觀孫堅操練義從,頓時心潮起伏,盡管他已經做好了在長沙待上一兩年的打算,可眼看著孫堅日日忙碌,眼看著孫堅操練義從,時間一久,難免有白駒過隙,韶華將逝而功業未立,不知何時方能複起之慨,昨天在回臨湘郡府的路上,他已感歎了一路,此時目賞美人,想及己身,愈是感歎,感至詩來,他遂起身披衣,行至案前,一氣嗬成,又賦成了一首七言。


    與前天一樣,也是托以曇名。


    詩雲:寂寞西樓簾幕卷,今宵曇蕊為誰開靈山台上靈犀戀,唯恨流年入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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