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預備大用審配,故此七夕這晚的家宴,打算把他也叫來。


    七夕的中午,荀貞想起了此事,因叫岑竦去找審配,將此事告之與他。


    過了許久,岑竦回來複命。


    下下吏已告訴了審掾。


    岑竦這個人在軍政法等各方麵雖然都沒有什麽特殊的才幹,口齒亦不伶俐,有結巴之疾,可勝在忠孝,能夠為君上保密,而且從小就學儒家典籍,處理些日常的公文私信還是沒有問題的,故在宣康李博等人陸續外放之後,荀貞擢用他接任了宣康之職,現為郡府主記室。


    噢,卿為何麵色古怪


    審審掾不在曹院,下吏在吏吏舍中找到了他。


    然後呢


    岑竦憋得滿臉通紅,半晌才憋出來:然然然後,下吏在吏吏吏。


    吏舍。


    對,在吏舍裏見見到了一樁奇奇奇。


    奇事


    岑竦平時說話沒這麽結巴,可能是因為此時太過驚奇,導致情緒激動,以至結巴的程度較之平時顯得嚴重了一點,聽得荀貞替他說出奇事二字,他如釋重負,連連點頭。


    是何奇事


    岑竦整理了下情緒,把驚訝的情緒略微安撫下去了些,回答說道:下下吏見有一人,坦坦腹舍院。


    此時正當午時,一天中最熱的時候,無緣無故為何坦腹躺在院中荀貞問道:卻是為何


    下下吏問之,其人自自言是在曬書。


    曬衣曬書,這是七夕的風俗。即便是在郡縣的吏舍裏邊,每到這一天,郡縣的吏員們也會把自己的書拿出來,放到日頭底下曝曬。這種風俗本意是為了防黴除蟲,可隨著時間之推移,慢慢地就變了味道,成了一些富貴人家借此競相炫富炫書的機會。


    荀貞前世讀過世說新語,記得書中記載了兩個有關七夕曬衣曬書的故事。


    一個是阮籍的侄子阮鹹的故事。阮氏聚族而居,居路北的諸阮皆富,居路南的諸阮皆貧。阮鹹居路南,家裏很貧困。七夕這天,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阮鹹遂在院中豎了一根高高的竹竿,把自家用尋常粗布做成的犢鼻褲拿出來,掛到上邊。犢鼻褲相當於後世的大褲頭,很短,長不及膝,是秦漢魏晉時窮人常穿的衣物。院外路過的人看到此景,有的就很奇怪,問他為何將此物掛於院中,還掛得那麽高,他回答說道:未能免俗,姑且如此吧。


    一個是東晉名士郝隆的故事。還是七夕這天,大中午的,郝隆坦腹仰臥,人問其故,他回答說道:我曬書。


    阮鹹為人曠放,不拘禮法,多才多藝,郝隆無書不讀,詼諧幽默,有博學之名,此二人皆一時之俊傑。荀貞卻沒想到,在他郡府的吏舍裏居然會有一人和後世的郝隆一樣,也做出七夕曬書這種趣事來,啞然失笑,說道:倒是個妙人此人是何姓名


    其其人自稱欒固,內內黃人也。


    原來是他


    荀貞早前曾令各縣舉薦人才,充實郡朝,欒固當時在舉薦之列,是被內黃縣舉薦來的。荀貞對此人的印象很深刻,一是因此人相貌魁梧,荀貞帳下勇士雲集,可身長過八尺的卻也不多,而此人身長足八尺有餘,十分壯健,二是因此人的出身,他是內黃欒巴的從孫。


    欒巴是魏郡,甚至整個帝國,甚至可以說,是從古到今罕見的一個奇人。


    奇在兩個地方。此人本是宦官,順帝時給事宮中,後陽氣通暢,也就是還陽了,那話兒又長出來了,遂白上乞退,外放為吏,此是身奇。他本是宦官,可卻好讀儒家經典,在宮中時不與諸常侍交往,以士人自居,外放為吏後,與黨人名士交往甚密,此為誌奇。


    最終因誅宦不成,在今天子初年,欒巴和竇武陳蕃等同被治罪。


    他運氣好一點,沒有立刻被殺,而是被貶為永昌太守,但他沒去上任,以功自劾,辭病不行,上書極諫,為陳蕃竇武喊冤,激怒了今天子,被收付廷尉。從順帝起,他曆經順衝質桓和今天子五朝,乃是元老大臣,正如李廣不肯受辱於獄中的刀筆吏,他亦不肯,遂自殺。


    兩漢之世,像欒巴這樣身在宮中,卻與權宦不交接,而自居士人的宦官有不少,可像他這樣本是宦官,後卻陽氣通暢的唯他一人。因此天下皆傳言,說欒巴善道術。


    荀貞對此自是不信的,兩漢之閹割與後世不同,不去睾丸,隻去其器,大約就是因此之故,欒巴才會陽氣通暢的,可能他的再生能力比較強。


    不過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對欒固曬書之舉,荀貞本就覺得有趣,聞得他是欒巴之從孫,更有興趣了,心道:欒巴因誅宦而死,我聞其子欒賀亦清正之人,雖名未入黨人之列,然與諸宦亦不交接,不知欒固其人如何如果欒固也是個清正之人,那麽就可視其才而一用。


    想到此處,荀貞說道:卿可再去吏舍,把他召來。


    岑竦應諾,離堂出院。


    這次他去了不多時,即帶了一人歸來。


    這人跟在岑竦後邊登堂入室,下拜行禮。


    待他起身,荀貞舉目看去,見此人大鼻長須,身長八尺餘,體格健碩,正是欒固。


    荀貞吩咐他與岑竦落座,笑問他道:吾聞卿於吏舍庭中坦腹日下,不知是為何故


    下吏家貧,無有書,今七夕,舍中諸僚皆曬書,下吏無書可曬,遂坦腹臥庭。


    無書曬而坦腹中庭,可是在曬腹中之書


    正是。


    卿所治何經


    下吏所治,乃詩。


    師從何師


    師從本郡耆儒王公。


    王公是魏郡的一個大儒,多年前已經過世了。


    王公之名,我在趙郡時就曾聞聽過。卿既學的王公家法,想必對詩必有造詣。


    不敢說州郡第一,然較之郡府群吏,如言詩,下吏一馬當先。


    荀貞笑道:我讀詩,有一疑問,存之久矣,不知卿可否教我


    請明公示下。


    詩三百,緣何關雎居篇首


    詩經乃五經之一,是儒家的重要典籍,孔子卻為何把寫男女之情的關雎放在此書第一篇的位置這是一個老問題了,很多人在學詩時都問過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有人回答說是因孔子重視夫妻倫理,有人回答說是因思無邪,等等,很多種回答。


    欒固答道:少年好色,夫子欲以此誘少年學詩耳。


    荀貞楞了下,放聲大笑,說道:卿真妙人也。


    堂下陪坐的岑竦麵色不快,他是個忠孝本分的人,不喜歡欒固這種不尊重典籍的態度。


    荀貞打量欒固,說道:卿體態雄偉,可曾學過騎射擊劍


    欒固身上穿的這套郡府發下的吏服是他唯一能夠穿得出去的衣服,平時連件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可見其家貧程度,不過劍為君子武備,身為郡府吏員,代表的是國家郡朝的威嚴,需要注意儀表,他倒是也有劍一柄的。剛才入堂時,他把劍交給了典韋,留在了堂外。


    他回答說道:下吏師王公文武兼備,下吏嚐從王公學了三年擊劍。


    卿現為郡朝何職


    下吏現為法曹書佐。


    郡法曹,主郵驛科程事,是負責管理郡中郵傳驛站的一個機構。這個機構比不上戶曹賊曹權重,也比不上倉曹市曹有油水,但比時曹這類雖貴重然卻清如水的清貴之曹還是要強上很多的,也是能搞來點油水的,隻是欒固剛到郡朝任職不久,又隻是個書佐,位卑人微,想來便是有油水也沒他的份兒,書佐是鬥食小吏,他本就家貧,又無油水,寓居郡治,開銷不小,生活難免就會更加窘困,也難怪今天吏舍裏的吏員們都在曬書,他卻無一書可曬。


    前賊曹掾傲上無禮,我斥逐之,今賊曹缺掾,我意以卿守賊曹掾,卿意如何


    因為郡賊曹決曹關係到荀貞誅趙的大事,所以這兩個曹的曹掾至今缺人,是郡府諸曹裏唯二兩個自前曹掾被逐走後到現在還沒有曹掾上任的曹。


    之所以不直接任用欒固為賊曹掾,而是先用他試守賊曹掾,卻還是為了謹慎起見。


    畢竟荀貞現在對欒固了解不多,雖喜其詼諧壯健,欒固本人也可算是黨人之後,然欒固到底本性如何尚且不知,故此先試之,若如意,便轉為正式,若不如意,便換人。


    欒固離席至堂中,伏拜說道:明公所命,固豈敢辭他抬頭看了看荀貞,頓了下,接著說道,唯有一事,讓固為難。


    何事


    領受明公檄令容易,上任卻難。


    為何


    郡賊曹,備盜賊之曹也,此郡之武曹,固今為曹掾,不可無劍。


    卿方才入堂時,不是曾解劍難道那柄劍是借來的


    倒非借來的,隻是有礙觀瞻,恐有損郡朝威儀。


    荀貞叫典韋把欒固的劍拿來。


    典韋捧劍入堂,將之放到荀貞案上。


    荀貞觀之:隻見此劍寒酸非常,劍柄是木頭的,沒有任何裝飾,隻用粗布裹了幾圈,劍鞘也是木頭的,由兩片長木相對構成,外用麻繩纏繞固定。


    荀貞小心翼翼地抽劍出鞘,小心又小心,總算沒把劍鞘弄壞,拿劍在手,隻覺極輕,晃了兩晃,劍身打顫,試往案上劈砍,案上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與其說是利劍,不如說是鐵片。


    典韋強忍住笑,把臉扭去一邊。


    岑竦也是出身寒門,見欒固之劍如此寒酸,想起了自家的往日,對他本是去了兩分不喜,然見他以郡書佐之身被荀貞超遷為郡守賊曹掾,卻無有一句感謝之話,反而立刻就公然在堂上向荀貞求劍,不由對他又多了兩分不喜。


    欒固卻是坦然自若,毫無難為情之色。


    荀貞歎道:不意卿清貧至此把他的劍還入鞘中,解下自家佩劍,下到堂上,親手贈送給他,說道,我用我劍換卿之劍。


    欒固卻不肯,說道:固鬥膽,請明公將固劍還固。


    為何


    固要將之掛在舍中壁上,以時刻提醒固不可忘昨日之貧賤,不可忘明公之恩擢。


    聽到他此句,岑竦麵色略微轉和。


    典韋把欒固的劍拿來,遞給他。欒固將兩把劍分別插入左右腰中,為了表示對荀貞的尊敬,把荀貞賜給他的劍插到了右邊的腰帶裏。


    荀貞問岑竦:郡府吏中,清貧如欒卿者,可有幾何


    岑竦是主記室,不是郡功曹,不主人事,對此不知。欒固代為答道:如固一日一餐無衣可換劍不足用者,無一人,一日二餐衣舊劍鏽者,頗有人。


    兩漢之世,普通百姓通常一日二餐,富貴人家則一日三餐或更多。郡府吏員多是出自地方大族,一日二餐的在其中就是貧困的了。


    叔敬,你為我書檄一道,就說今因欒卿,我方知郡府吏中竟有清貧缺衣食至是者,此我之過也,寫好後,給功曹王淙,命他把郡府吏中缺衣食的統計出一個名簿來,從我的俸祿裏每月分別支錢若幹與之。


    岑竦應諾。


    荀貞又命堂外的原中卿左伯侯取來錢帛數盤,賜給欒固。


    先是把欒固從郡書佐一下擢到郡守賊曹掾,接著把自己的佩劍賜給他,又賜給他錢帛,並且在寫給王淙的檄文裏還特地把欒固的名字提出,把每月救濟困窮郡吏的起因歸功於他,就這麽短短的一會兒,對欒固而言,祿利名就全來了。


    欒固當麵在堂上沒說什麽,辭別荀貞出堂,回到吏舍中,對兩個好友說道:鸞鳳擇木而棲,固何幸也,得遇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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