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貞在解裏外遠望沃野,感慨民艱難,問宣康,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宣康不知。他也就沒有再,隻了我在想三個字後便就收口,不複言之。


    他不是不想,而是有些話不能。他當時在想的是高祖皇帝和世祖皇帝。


    高祖世祖兩布衣,一個七年得天下,一個三年稱帝,緣何前者因秦無民心,後者因民心思漢。兩漢至今三百八十餘年,當年的清明之政早成雲煙,而今朝堂之上,宦官當權,天子公然賣


    官;地方之上,豪強橫行,長吏暴虐苛酷。虎狼牧羊,民不堪命。整個帝國江河日下。便有一二賢明長吏又能如何這郡北的烏煙瘴氣正所謂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也。


    回到官道上,他複望陽關聚,再遙想當年光武皇帝血戰昆陽時的情形時,已不再是隻有神往,多了兩分歎惜。


    他心道:黃巾起義的聲勢那麽大,不可能全是太平道信徒,其中必也有走投無路的百姓。前天晚上,文若對我:為蒼計,也為宗族的名聲計,需答應鍾繇托我澄清郡北的請求。現在來,就算是為了日後能減弱一點黃巾的聲勢,減少幾個日後的反民,我也必須要把這郡北地澄清一下,為郡北的民解一解倒懸之苦了。


    澄清郡北,既能解民倒懸,又能稍微有利於日後。於公於私,都是事。如果在初出陽翟時,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還隻是一半積極,現如今,在見了此地百姓的活艱難後,他已迫不及待。他轉回目光,又瞧了眼解裏,又想道:此地名為解裏,倒是正巧暗合了解民倒懸之意。


    等宣康把在此地的見聞在紙上,寫後,三人催馬駕車繼續前行。


    每逢鄉裏,便采問一番,到的陽城,又在縣裏微行查訪,凡有聞官吏豪強不法事皆暗心中,到的晚上,再由宣康一一錄在案。如此這般,曉行夜宿,有亭舍可時便亭舍,無亭舍可時便私營的逆旅,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荀貞把郡北諸縣悉數行訪了一遍。


    越到後來,他的心情越沉重。才出陽翟時,他還有心情觀賞春光,遊覽古跡,到的後來,雖然山川仍也還,古戰場仍也還研究,但卻很少再滔滔不絕地與宣康議論古之戰事了。


    此行最後一個縣是潁陽。水北為陽,潁陽之得名,顧名思義是因在潁水之北。城中有兩大姓,一為祭氏一為王氏,分別是祭遵和王霸的後人。祭遵王霸皆是中興功臣,名俱在雲台二十八將之列。祭氏子孫多為邊吏,王氏世文法,也是郡的一個法律名家。


    潁陽在潁陰與襄城之間,距離兩地分別都隻有二三十裏。如宣康所言:潁陰襄城兩縣名人賢士眾多,可能受此影響,縣中又有功臣大姓,官吏執政倒還算是清平,比陽城和別的一些縣要強得多。不過,饒是如此,三人也還是聽到了不少吏員豪強的惡行。


    在潁陽了一晚,次日出城。


    出到城外,行至人少處,荀貞揚鞭後指,問宣康:秦末之時,群雄逐鹿,這潁陽城也屢遭戰火。叔業,你知道麽宣康答道:我聞懷王曾使高祖西取關中,高祖過潁陽,拔之。荀貞道:不止拔之,且屠之。著,他歎了口氣。


    任道:荀君,你這一路走來,歎氣的時候可越來越多了。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老子:師之所處,荊棘焉;大軍過處,必有凶年。昔懷王身邊諸老將皆稱高祖為寬大長者,以高祖的寬大仁厚,在兵陣之間時,尚不免有屠城之舉,況。


    況什麽宣康俏皮地學任剛才的那句話,笑道,,荀君,你這一路走來,話一半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他雖也痛恨郡北官吏豪強的暴虐,畢竟年輕,性格開朗,又不像荀貞再世為人,知道天下將要大亂,有心事,故還能笑。


    荀貞也不以為意,隻感慨地道: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啊。


    平時也知民不易,但缺乏直接觀觸,前年去了西鄉,以為西鄉的百姓已夠艱難,現在才知郡北的百姓更困苦過西鄉。這還是在內地,還是在都城洛陽的周邊,在邊關呢在南方呢在偏遠地方呢情形又會壞到什麽地步


    晨風清涼,他打起精神,不再去想:過了潁水,再行四五十裏地就是陽翟了。咱們此回出來,可走的時間不短。叔業,路上駕車快點。任,催起馬來爭取在宵禁前趕回陽翟。陽翟在潁水南邊,要回去還得再渡一次河。這次出來的時候真不短,連宣康都想早點回去了,他和任大聲應諾。迎著初升的朝陽,車馳馬奔,過河行道,三人疾行至暮,總算趕在宵禁前到了陽翟城下。


    一天跑了差不多五十裏,馬的身上全是汗。進到城中,回到督郵舍外,荀貞將坐騎交給任,問宣康要過來他事的文冊,揣在懷裏,吩咐他倆先回舍歇息,自己過門不入,徑去太守府。


    入了府內,沒有直接去找陰修,而是先尋鍾繇。


    這會兒暮色已深,深紅的晚霞下,太守府內的樓閣林木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色。早過了散值的時候,諸曹院裏皆冷冷清清,少數不多的便坐裏掌起了燈,那要麽值夜班的,要麽是當天公務還沒完成的。荀貞穿過幾個曹院,來到了位處官署正中的功曹院。鍾繇不在。


    荀貞不知道功曹舍在什麽地方,沒辦法,隻折去別院,找了一個沒走的吏,自報姓名,請他幫忙去找一下鍾繇。那吏聞他是新任的北部督郵,不敢怠慢,飛快地出去了。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暮轉為夜,當冥暗的夜色驅逐了血色的黃昏後,鍾繇匆匆來到。


    貞之,你何時歸來的


    薄暮進的縣。


    鍾繇上下打量,笑道:你春末出城,夏初歸來,一去二十天,瞧你風塵滿麵,路上定然辛苦,怎不先回舍裏將歇一晚夜喚我來,何其急也


    非是貞急,實為郡北民急。


    鍾繇收起了笑容,問道:查訪可有所得


    貞行廿天,曆九縣,沿途所見,哀鴻遍野,沿途所聞,不忍卒聽,郡北之民如在水火,苦之甚矣,鍾君,我想今晚就求見府君。荀貞把宣康的文冊取出,遞給鍾繇,我沿途的見聞都在此冊中。鍾君,你先。


    鍾繇接過文冊,令去找他的那個吏先避走院中,借著燭火,翻閱審。文冊二十多頁,平均每頁五六事,總計一百餘事。他問道:九個縣的見聞,全在這裏了


    對。


    九縣皆有殘民事


    荀貞點了點頭:郟縣襄城潁陽三縣稍,陽城輪氏舞陽三縣最惡。


    文冊是按荀貞行縣的順序的,起始三頁得都是陽城事,第一件便是解裏殺子。鍾繇的神色立刻變得凝重。


    隨之,又有陽城去年賦口算三十六次,六百餘錢豪右某自占隱匿家訾鐵官長沈馴出行車駕僭製大姓某賊殺人,行賕得免陽城長受賕,少算冶家鐵稅陽城令丞見知故縱等等,隻陽城一縣就有二十多件豪強官吏不法的事兒。


    再往下,除了以上的這些不法惡行外,豪強的惡行又有:豪強某,家有市籍,不入租稅豪強某匿死豪強某知人略賣人而與賈豪強某燔民屋豪強某娶人妻豪強某不孝。官吏的惡行又有:某縣令鞠獄不直某縣長監守自盜某縣尉奸人妻某縣令丞字貸錢財縣令某任人為吏,所任不廉等等。兩者共有的罪行又有:擅殺奴婢。


    鍾繇到一半,不下去了,氣得險些把文冊摔掉。他道:我知郡北汙濁,不知汙濁到此種程度貞之,咱們先將文若請來,再共去求見府君。叫回剛才那個吏,又命他去把荀彧找來。荀彧來到,不及與荀貞話,先文冊。罷。鍾繇道:郡北政刑暴濫,豪強殘民,我欲請府君行鷹隼之擊,為百姓去奸除惡。文若,你可願與我同去


    荀彧沉吟不語。


    為何沉默鍾繇見他不話,頓時怫然不悅,道,民何苦,你竟無動於衷你沉默不言,莫非是因心存疑懼,害怕受到那些濁吏強豪的報複麽你還是個童子時,南陽何伯求就讚你有王佐才。如今你年已弱冠,有盛名於郡中,府君委你以主薄重任,視你為股肱近吏,難道你反不如你為童子時了麽


    我非是害怕受到報複。


    那為何默然


    我是在擔憂府君會心存疑懼啊


    此話怎講


    荀彧徐徐道:府君質性謹慎,為人寬和,自任郡以來,雖舉善任能,進賢不休,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見他行過嚴霜之誅。郡北九縣,官吏貪濁,豪強凶暴,若要整治,非用重刑誅戮不可。府君恐怕不會輕易答應。


    鍾繇道:孟子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刑罰誅戮豈是吾輩所願為民除害,不得已而為之也。府君那裏,自有我來勸


    話雖如此,最先想想該怎麽。


    先去求見了府君再不晚。貞之,你意下如何


    荀貞道:悉從功曹之意。


    三人出院,直奔後宅,見到陰修,陰修甚是驚奇,詫異他們怎麽這麽晚前來求見。


    鍾繇將文冊呈上,等他完,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繇請明府順天行誅,為民去九縣殘賊果如荀彧所料,陰修麵現為難。


    鍾繇固請之。陰修道:牽涉九縣長吏,占郡之半,不可不慎思細酌。計吏郭圖,素有智謀,可召來共議。


    1,水北為陽,潁陽之得名,顧名思義,是因縣在潁水之北。


    潁陰在潁陽西北,也在潁水北邊,所以得名潁陰,大約是因為位處潩水南岸。在汝南郡境內,潩水匯入潁水,似可視為潁水的一條支流。現許昌城內尚有清潩河,是許昌的母親河。河兩岸建有遊園,每逢春夏,林木蔥蘢。岸邊有許多燒烤店,臨河而桌,每至薄暮,酒徒滿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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