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赤貧的小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個難熬的月份,天氣最冷。吃食可以將就,缺吃的,兩三天吃一頓也能吊住性命,天寒就沒辦法了,冬衣也無,隻能整天待在四麵漏風的茅屋裏,一家幾口人僵臥在冰冷潮濕的床上或擠在草堆裏取暖。今冬至今隻下了一場雪,並且不是太大,積雪不厚,還算好點。若當有大雪積地數尺,壓門倒屋之時,窮人家有因被凍餓而死的也毫不稀奇。


    對薄有資財不必為衣食煩憂的中家百姓而言,十二月就是一個比較閑散的月份了,乃是走門串戶,與宗族姻親鄰居友朋聚會暢飲以篤恩紀的時候。


    而再對廣有家產,良田千畝,門下有賓客徒附的大家百姓而言,十二月是一個既悠閑又忙碌的月份,悠閑的原因與中家百姓一樣,聚族飲宴拜賀君親,絲竹悅耳美酒醉人,豈不快哉忙碌則是因為等到下個月,開了春,地氣升騰,便需要平整土地,迎接農忙,所以需要先把田器耕牛備好,定下任田之人,並及將賓客徒附奴婢配對,以等開春耦耕。耦耕,即兩人協作的耕作之法。


    不管是赤貧小家抑或溫飽中家又或豪門大家,這些都是良民在十二月時的標準生活,對像朱陽裏第三氏這樣不事生產專一豪桀為業的輕俠世家而言,十二月對他們來說卻是一個與往月並無不同的月份。他們不事生產,不需要像豪大家一樣為農忙準備;他們多加有財產,也不必為缺衣少食煩憂,而至於會親朋宗族飲宴歡樂他們一年到頭的日子都是在飲酒博戲中過去的,也不覺得和往日有何區別。


    便在荀貞令許仲程偃諸人去探查第三氏底細的第五天,第三蘭閑來無事,在裏門口的塾中閑坐,與裏監門博戲賭錢,見有兩人在門口探頭縮腦,即丟下計籌,出去問道:你二人是誰來我裏中作何為何探頭縮腦,不似良家,莫非是賊麽


    這兩人忙陪笑見禮,雙手握在胸前,長揖到底,說道:哎呀,這位兄台,我二人是從東鄉亭來,也是本鄉人,來貴裏是為找一人。


    誰人


    鄭太。


    噢你找他作甚


    兄台不知,我們兩家是親戚。


    什麽親戚


    鄭太之妻是我的再從姊。他是我的再從姊婿。姊婿,就是姐夫。


    第三蘭瞧了說話這人兩眼,心道:卻不曾聽聞鄭太與東鄉亭有甚親戚。,再從姊這親戚也扯得太遠了點瞧這小豎衣衫襤褸,麵有饑色,提個破籃,裏邊隻有兩三根陳韭爛葵,也好意思上門登拜料來是因天寒缺食,日子過不下去,故此拉下臉麵,仗著一點遠親前來乞食的了。


    他麵露不屑,揮了揮手,說道:那你們就進去吧挪動身子讓開路,等他們點頭哈腰地過去,瞧著他們的背影,提醒一句,乃公有三兩天沒見鄭太家有人出門了,你們敲門的時候大點聲,別叫他全家已經都被餓死了哈哈大笑,想道,窮鬼求窮鬼,倒也有趣。


    他又想道:臘日早過,快到月底,這幾天來我裏中走親串友的反倒多了起來。來的人中,十個裏邊有八個都是這副窮酸模樣,既然窮,受餓凍死就是,還偏不肯,巴巴地跑出來四處乞食,尋人借貸,。仰望天色,見頭頂雖是晴日,但遠處似有雲層翻騰,又想道,借貸也好瞧這樣子,像是又要下雪,隻求這場雪下得大點,一場雪後,又能放出不少債去


    他家不事生產,沒甚田地,最初落戶本鄉時,為了賺錢還走個商做些買賣,這幾年因族人日懶,越發連走商都省下了,平時進賬,一半是從明搶上來,一半是從放貸上來。


    他一邊打著盤算,一邊回去塾中,大手一抓,把席上的錢都攏成一堆兒,裝入自家囊中。這其中有他的錢,也有裏監門拿出的賭資。


    那裏監門雖有不願,但知第三蘭是個蠻橫無理的人,當下也不敢分辨,被拿了錢還得陪出笑臉,笑嘻嘻地將他送出塾外。第三蘭訛詐樂進的時候,這裏監門在塾中看得清清楚楚,便連新來的鄉有秩都要向第三氏折腰,何況他一個操勞賤役的小小監門


    第三蘭大步回家。


    第三氏幾代都是以豪強為業,又是明搶又是放貸,來錢很快,雖不種田,勝過耕作,家中頗有產業,門院深廣,高門大戶,前後兩三進的院子,占地極廣。門口有兩個他家的賓客看門,皆青衣竹冠平履帶劍,正胡坐在椅上扯談。


    胡坐就是垂腿而坐,露著褲襠,很不恭敬的一種坐姿。見第三蘭走來,這兩個賓客從馬紮似的胡椅上跳下來,按劍行禮。第三蘭問道:你倆在說什麽呢眉開眼笑的。


    其中一人說道:少主,今兒個老劉見著了一個美人兒,正在這兒給俺吹噓。


    第三蘭雖然暴桀,不好女色,聽了沒甚興趣,隨口問道:在哪兒見著的


    另一個叫老劉的人笑道:今天小人奉大君之令,去鄉亭收一筆債,路上逢見一輛牛車,坐一女子,婢女打扮,年有三十,雖然老些,別有風韻,也不知是誰家的大婢


    第三蘭想了一想,說道:鄉亭裏能養得起婢女的沒有幾戶,肯給婢女坐牛車的更隻有一人,定是高素那豎子家的了高素好色,鄉裏人皆知。


    這高家雖與第三氏皆名列鄉中四姓,並且高素也是和第三蘭一樣恃強淩弱跋扈鄉中的,但高第兩家還是有不同,高家畢竟是治產業的,而第三氏則是專一豪強為業,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對這高素,第三蘭並無甚麽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也無半點重視之意。


    那兩個賓客聽了,皆道:的確如此,還真有這個可能。俱奉承第三蘭,少君神明,小人俺倆猜了半晌沒想出是誰家的,少君一句話就解了俺們的疑惑。


    第三蘭在門口晃蕩了會兒,與這兩個賓客說了幾句話,交代了一句:好生看守門戶便自進了院中。


    門後前院是高家招攬來的賓客死士居住之處。


    高家在本鄉橫行百餘年,深知一人有力窮之時,欲要長盛不衰,非得依賴眾人之力,借助賓客之勢,故此對門下的賓客死士們都是很厚待的,肯出錢肯下功夫。別的人家招待賓客的屋舍可能會很簡陋,茅屋土房而已,高家不然,清一色的磚石瓦房,寬敞透亮,平素也是好酒好肉好衣裳,絕無半點慢待。


    第三蘭剛進院中,就聞到一股濃濃的草藥味道,循味看去,見是兩個十七八的小郎蹲在院角兒,在合膏藥,便走過去看了兩眼,辨出了是何膏藥,問道:怎麽又合創膏


    大君說家裏的膏藥不夠用了,叫小人等再合上一些。


    近年來,就不說小民黔首,便是高費謝馮劉這些的鄉中大姓富家也不敢再與咱家作對,入冬後這幾個月更是不曾有過與別家的爭鬥,怎麽膏藥就不夠用了


    小郎答道:大君說有備無患。


    既是俺大兄的意思,爾等就好生整治,不可怠慢。


    第三蘭挺胸摸肚來入後院,去尋他的大兄。


    第三氏乃是聚族而居,這朱陽裏中有一小半住的都是他族中人,現在的族長便是他的父親。他們共兄弟兩人,其兄名叫第三明,比他大了十來歲。按時下風俗,子壯別居,也就是兒子成年長大就要分家,別立產業。這第三蘭家雖好爭強鬥狠,但卻有一樁好處,就是父子同居,兄弟兩人雖都早已成年,但是並沒有分家別居。


    第三明正與兩個得力的賓客在室內飲酒說話,見第三蘭進來,暫打發了賓客出去,說道:你來的正好我正有話要與你說。指了指門口的坐塌,教他坐下。第三蘭盤腿坐下,問道:大兄要與俺說甚麽


    我聽說你前幾天在裏門外劫了一筆錢財


    第三蘭笑了起來,說道:原來問的是這事兒。怎麽大兄你想要麽俺這就拿來給你。對外頭,第三蘭是個無賴惡霸,對家中父兄他卻稱得上孝悌兩全。


    第三明蹙眉說道:你劫的這人,你知道是誰麽


    怎麽不知一個從昆陽來的短豎,貌不驚人,手搏倒好,將小洪小魏兩人打得鼻青臉腫。嘿嘿,也虧得他動手打人,俺才好多訛了他幾萬錢來


    第三明說道:我不是問你這個,你可知這短豎乃是新任的鄉有秩荀貞之友的麽


    怎麽不知那天姓荀的也來了,乖乖地就把錢交上來了。第三蘭見第三明麵有不快,問道,,怎麽大兄可是怕他麽有何可怕之處


    第三明恨鐵不成鋼地歎口氣,說道:我給你說過多少次沒事的時候就不要出去,在家待著。你就算是坐不住,也不要總是在本裏滋事,更不要在裏門外亂劫路人你讓鄉民看到,他們對咱家會有何看法與第三蘭的一味暴桀不同,第三明畢竟年長,明白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


    第三蘭搖了搖頭,不以為然,說道:那姓荀的不過二十來歲,看起來是剛剛加冠,文文秀秀,隻是一個豎儒罷了,又何可怕之處


    你難道沒聽說他那夜擊賊麽有膽量越境殺賊的人怎會是一個豎儒


    第三蘭心中不服,他思忖想道:擊賊誰不敢俺也敢敢擊個賊就叫壯士了麽第三明年長他十餘年,長兄如父,他自小就沒少受過第三明的訓斥,對其有兩分畏懼,所以雖是不服,口中不說。


    第三明說道:你這就去鄉亭,去給姓荀的道個歉,把訛來的錢也帶去,悉數奉還。不,,再添些,就說是咱家的心意,當是賠罪,請他不要計較,並請他日後對咱家照顧一二。


    這話俺對他說了俺已吩咐他,叫他對咱家多多照顧了。


    第三明氣不打一處來,險些把手中的箸匕砸過去。他怒道:是人便要三分臉麵,況姓荀的一個儒生你毆打了他的友人,訛了他幾萬錢財,又還吩咐他叫他對咱家多多照顧你你,你是不是腦子不清啊犯了昏症你想他對咱家怎麽照顧你想讓他來尋咱家的事兒麽他大小也是個鄉有秩


    自咱家落戶本地,從開始的鄉薔夫,到後來的鄉有秩,又有幾個敢尋得咱家事來第三蘭挨了罵,毫不在意,說道,大兄,你稱雄鄉中,傲視閭裏,怕他一個小兒豎儒作甚大不了,咱們也如十五年的諸父們一樣,尋個劍客,。


    閉嘴第三明怒極,舉手揚起箸匕,又放下來,將短匕拿下,把箸扔了過去,正砸到第三蘭的頭上,把他的話打斷,你又說什麽混話你難道不知,有些事隻可做,不可說麽你不要把這件事總掛在嘴邊,上次是僥幸,沒被查出證據,咱家這才脫罪,安然無恙,並使得鄉中不可小覷,諸姓大家盡皆偃伏。若是查出證據,你可知這是什麽罪麽


    第三蘭摸了摸腦袋被砸之處,也不覺得疼,撇了撇嘴,依然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他兄長對他也是無可奈何,隻好最後說道:你聽我的話,拿上錢,給姓荀的送去,好言好語拿低做小老老實實恭恭敬敬地道個歉。


    第三蘭應命要走,第三明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放不下心,又說道:你請上胡君,與你同去。這胡君姓胡名平,便是適才配第三明喝酒的兩人中的一個,乃是第三家的最為得用的一個賓客,生性謹慎,略有智謀。


    第三蘭雖不情願,不敢違兄長之命,自叫上胡平,帶了錢,兩人騎馬去鄉中官寺,找荀貞。


    1,赤貧百姓凍餓而死和袁安臥雪。


    時大雪積地丈餘,洛陽令身出案行,見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門,無有行路。謂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幹人。令以為賢,舉為孝廉。


    袁安是袁紹的高祖,袁氏之顯達即從他開始。按後漢書袁安傳,袁安此時似已應為縣功曹,功曹尚且如此,貧民可想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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