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橋上,兩個殘缺的身影,相對而立。


    阿野咬牙切齒地罵道:“果然是你這個賤人。”劍兒回道:“野種,你好大的膽子,竟欺到穀裏來了,今天要你有命來沒命回。”


    阿野愣了一下,心道:“這句話應該我說才對。”耳邊“唰”的一聲,對方已然拔劍出鞘,他也沒再多想,忙出劍招架。


    石萬蛉所處的位置正好在星月橋的下風處,是以橋上二人的對話能夠聽得一清二楚。反之,橋上人想要聽清這邊的話聲,就不是那麽容易了,加之又是背陰處,橋上人若不仔細察看,根本注意不到這邊的情景。


    石萬蛉見二人一言不合就開打,不覺有些失望道:“好歹也是我準備了二十年的大戲,怎麽開場就搏命了起來,連個前戲都沒有?唉,真是掃興。”


    齙牙仔早就起了疑心,劍兒和阿野同樣是石萬蛉的徒弟,何以一碰頭,就跟見了仇人似的。待聽完兩人的對話後,再聯想到昨夜在石室外的所見所聞,兩處一拚湊,登時恍然大悟:“阿野和劍兒極有可能就是江姑的孩子。唔,不是極有可能,一定就是她的孩子,不會錯。”


    他瞪大了眼珠子,凝神察看阿野和劍兒的舉止神態,是越看越覺得相像,心道:“兩人若沒有血緣關係,那才奇了怪了。”再看江蘿,除了風霜氣重了點,把頭發一綰,就是二十年後的劍兒。想到此處,當下掙紮著往左邊挪動了幾下屁股,壓低了聲音問道:“江姑,你是不是有兩個失落在外的孩子?”


    起初,江蘿並沒有太在意,但眼睛不會騙人,親眼目睹了兩人的相貌,的確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其中阿野的眉目之間更是隱隱有屠萬神當年的神采。她越看越心慌:“莫非……真的是我的孩兒?”


    但很快,這個疑問就讓她親自給否決了。她晃了晃腦袋,暗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的寶貝孩兒早在二十五年前讓那……”想到這,忍不住又哽咽起來,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依舊不敢去回想那一夜的噩夢。


    石萬蛉聽到齙牙仔的問話,笑道:“還是大齙牙有眼力見。賤人,怎麽不回答人家的問題?哎唷,差點忘了,還點著啞穴呢。”在江蘿腰間重重戳了一下,隨即又補充一句:“你要咬舌自盡,隨便你,不過你將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江蘿怒道:“石萬蛉,你耍什麽把戲?我的孩兒早……早就……”


    石萬蛉接過她的話頭道:“早就死了是不是?哈哈哈哈!當年我捧著那兩個賤種的時候,的確是恨不得當場就給掐死,但我沒有,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要全天下人知道,開罪我石萬蛉的下場不是死那麽簡單,我要你生——不——如——死,啊哈哈哈哈!”


    尖銳的笑聲如金針一般刺痛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江蘿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嘴裏不住咕噥道:“不可能,不可能,是我親眼看見的,是我親眼看見的。”石萬蛉笑道:“你看到的那兩個小雜毛,不過是我從附近鄉巴佬那裏搶來的。沒想到,是不是?哈哈哈,別說你沒想到,連我大師兄都被蒙在鼓裏。”


    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初為人母的江蘿剛哄完孩子入睡,準備洗一把臉後也跟著安寢。不過是一個轉身的工夫,房間裏倏然出現了一個不速之客,出於母性的本能,她第一時間就撲了上去。


    爭奈那惡人身手敏捷,江蘿撲了個空,眼睜睜看著惡人挾著她的一雙孩兒從窗口跳了出去。都說孩子是母親的命根子,江蘿也不例外,當時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搶回孩子。


    不知追了多久,當那惡人再次出現在她視線裏時,正雙手高舉著兩個嬰孩。沒待她衝上去,那惡人霍地凶光畢露,將兩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活生生地砸成了一團肉醬。


    石萬蛉道:“你要還是不信,大可以等他倆拚個你死我活之後,把屍體拖過來,對證一下胎記。”


    江蘿正自恍惚,突然聽到“胎記”兩字,失聲問道:“什麽?”石萬蛉笑道:“做母親的,自己孩子身上的胎記總該還記得吧?一個是屁股上有顆小小的黑痣;另一個比較有意思,頭上長了三個旋,不知道有沒有說錯哈。”


    江蘿心頭劇震:“我的孩子還沒死,我的孩子還沒死。”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可短暫的欣喜過後,又是不可名狀的心痛,這二十五年來,他們姐弟倆到底受了多少虐刑,挨了多少折磨,她不敢去想。


    有那麽一瞬,她希望這一切是一個瞞天大謊,她的孩子已經在二十五年前的夜裏慘遭毒手。雖然聽著有些殘忍,但至少不用在石萬蛉沒日沒夜的摧殘下過著非人的生活,更不用像現今這般姐弟相殘。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再理智的思維終抵不過母子情的衝擊,眼看星月橋上的兩人越鬥越凶險,江蘿哭著喊道:“別打了,別打了,你們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親姐弟……”


    不知喊了多少遍,才發覺聲音根本傳不過去。她屈了雙膝,艱難地挪到石萬蛉跟前,哀求道:“求求你,讓他們別再打了,一切都是我這個做娘的錯。你要殺要剮,衝著我來就好了,孩子們是無辜的。”


    石萬蛉聽了,仰天大笑不止,笑著笑著突然一拐杖劈在了江蘿的背上,叫道:“你這算哪門子的求人,拿出點誠意來。”


    常言道為母則剛,江蘿不知哪來的力氣,拿頭就往地下撞,隻一下就撞得頭破血流,一邊撞一邊大聲叫道:“我是個人盡可夫的賤貨,不知廉恥的婊子……”


    石萬蛉拍手叫道:“好,這才像話,接著罵。”


    江蘿為了她的孩子,性命、聲譽通通都拋到了腦後,咬著牙忍著淚道:“我寡廉鮮恥,專門勾引有婦之夫,將來必定上刀山、下火海,不得好死。”


    她罵的越凶,石萬蛉笑的越來勁,直到再也笑不動,才道:“好,很好,賤貨就是賤貨,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江蘿拖著血軀,卑微地乞求道:“對,我是賤貨,一切全部都是我的錯,姐姐要懲罰就懲罰我,不要讓他們再打了。”


    石萬蛉笑了一陣,忽然麵露狠色,對著江蘿又是一拐杖,罵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向本姑奶奶提要求。哼,我早說過要讓你生不如死,怎麽樣,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自相殘殺的滋味如何,是不是很刺激?哈哈哈哈!”


    江蘿癱趴在地上,麵如死灰,石萬蛉的回答早在她意料之中,明知不會有結果,但她還是一往直前,隻因這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就在石萬蛉枯啞的笑聲中,星月橋上冷不丁傳來一聲慘呼,劍兒和阿野之間終於分出了勝負。隻見阿野縱聲狂笑道:“我贏啦,我贏啦。師父,你看見沒有,我終於手刃仇人啦。”


    石萬蛉有些吃驚:“賤人的劍法明明在野種之上。”不過於她而言,誰贏都一個樣,當下走到明亮處,衝著對麵招了招手,示意阿野過來。


    自昨夜齙牙仔一場攪鬧之後,劍兒回到房中,不知為何,竟然寢食難安,腦海中不斷重複著齙牙仔所說的胡話。重複的次數多了,她動搖了。一個人一旦起了疑心,就會千方百計的去尋找真相,可空洞洞的房間,光禿禿的山頭,她縱然有心尋找,亦無處找起。


    從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後山上,沒有師父的應允,平時是禁止下山的。即便下山的時候,她也不準與穀中任何人說話,縱使是與她終日相對的譚大,亦不曾說過一句話。有時她實在悶的無聊,會壯著膽子主動與譚大搭話,譚大就會像見了鬼一樣,飛一般地躲進他的茅草屋裏。


    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想起師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賤人是不配與正經人說話的。”正因為自己是賤人,所以作為正經人的譚大才會如避瘟疫一般避著她吧?她沒有朋友和親人來分擔心中的苦悶,隻能這樣自我開解。


    今天一整天,她一直悶在屋裏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曆,譚大隻早上來了一趟,中飯和晚飯都沒見到人,好在她早已習以為常,況且今天也沒什麽胃口。


    夜幕降臨後,師父來了,同時帶來了一個消息:“她的仇家破天荒的找上門來了。”


    自她記事起,這個宿敵就已經存在在她的記憶之中。這十幾年來,幾乎每一季都會與這個冤家碰一次頭,決一生死,然而每次到了生死關頭,總會有人伸出援手。有時候她不敵,師父會搭救她離開險地,師父功力盡失,唯獨輕功尚在,當然這是師父告訴她的;有時候碰到對方敗下陣來,就會有一個神秘人物從天而降,將人救走。


    前麵數十次生死戰,無一例外,全是發生在山穀之外,或遠或近,每次都不一樣,找上門來,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照理說她應該忐忑不安,但不知為何,今日的她有些提不起精神,不知是一整天沒進食體力不佳還是其他的原因。


    當她踏上星月橋,再一次麵對她的一生之敵時,驟然發覺對方身上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熟悉感。或許是見麵的次數多了吧,她隻能想到這一種解釋。


    今天的她鬥誌全無,刀光劍影間,她思量的不是如何克敵製勝,腦海中有的,隻是十數個念頭在胡亂碰撞。遽然間,她厭倦了廝殺,眼前這個她原本應當恨之入骨的仇人,此刻看著竟然有些親切。她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究竟有什麽意味。


    她提出了一個令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請求:“我們說說話吧。”突然間,她刹住了手中的長劍,但對麵那個人卻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嗤的一聲,長劍透胸而過。


    她的世界始終隻有一個顏色,以前是充滿仇恨的血色,這時是一片蕭索的冷灰。她望著頭頂的冷月,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但再也沒有機會去一一查明了。


    江蘿手腳並用,奮力地往外爬去,一邊放聲大哭道:“我可憐的兒啊,娘親對不起你。”沒爬出幾步路,即讓一根拐杖給掃了回來。


    石萬蛉喝道:“好戲還沒結束呢。”


    沒多時,阿野興衝衝地趕了過來,一見到石萬蛉就迫不及待地匯報道:“師父,你看見了嗎?賤人讓我一劍捅了個窟窿。”


    江蘿凝望著她失散二十餘年的兒子,顫抖的雙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有心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滴血。


    石萬蛉陰陰笑道:“看見了,看見了,不過你曉得賤人其實是你的同胞姐姐嗎?”


    阿野一怔,道:“姐姐?”他知道“姐姐”這個詞的概念,但僅限於字麵了解,更深一層的親情含義,他完全不知,所以當從師父口中得知這條訊息時,他沒有任何反應,隻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齙牙仔本以為阿野得知真相後,會後悔莫及,或暴跳如雷,不成想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不由得叫道:“那可是你的姐姐。”阿野斜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不是聾子,要你囉嗦。”


    石萬蛉咧嘴笑了笑,跟著又指了指腳邊淚眼婆娑的江蘿,問道:“你可知道她是誰嗎?”阿野依舊搖頭。


    石萬蛉道:“她是你的親生母親。”阿野聽過,突然一跳而起,叫道:“徒兒之所以成為低人一等的野種,就是因為這個賤人,是不是,師父?”


    石萬蛉隻笑得合不攏嘴,連連點頭道:“對,就是因為這個賤人。”


    齙牙仔見阿野暴跳而起,心想你個小子總算有點良心,待聽到後麵的話,直接就傻眼了。


    江蘿沒有任何心理準備,聽到自己失散二十多年的兒子喊自己賤人,當真比在她身上刺上千萬刀還要來得痛苦。


    齙牙仔全都看在眼裏,心中不忍,罵道:“你個糊塗蛋,賤婆娘的話也能信,誰說你低人一等,你少聽這個心理扭曲的賤婆娘……”一語未畢,就吃了阿野一記重腳,登時眼花繚亂,四周的山石樹木以此未契機跟著旋轉起來。


    石萬蛉道:“你光打他有什麽用,殺了老賤人才是正經。”


    阿野沒有任何猶豫,高聲道:“徒兒遵命。”經過石萬蛉長年累月有意識的灌輸,母親兩個字在他的認知裏已經完全變了味,他對母親的感情除了鄙視,就隻剩深深的怨恨。當下二話不說,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劍剛出鞘,江蘿陡然間一頭撞向了身後的山壁。


    這一撞,她使盡了全身力氣,不論她的兒子今後會有怎樣的命運,她都不願他擔上弑母的罪名。


    阿野哼的一聲,道:“死了正好,免得髒了我的寶劍。”


    石萬蛉沒能如願看到心中所設想的弑母大戲,分外惱火,一拐杖將阿野掃在地下,不容分說,上手就是兩個耳光,罵道:“欠收拾的狗崽子,得意個什麽勁?”阿野給唬得忙抱頭求饒道:“師父,徒兒做錯了什麽?”


    石萬蛉手腳並用,打了一陣,方漸漸氣平,看著地下不住求饒的阿野,獰笑道:“你可知道,你爹也是我殺的。”


    阿野又想不通了,師父明明說他是無爺野種,怎麽這會兒又冒出來一個親爹?心中好奇不已,但考慮到剛剛挨了一頓打,不敢發問。


    石萬蛉見了他誠惶誠恐的模樣,不禁又笑了起來,當下將昔年往事一字不漏通通說與他聽了。她生平最大的眼中釘已然頭破血流,栽倒在一旁,大仇得報,再留著仇家的兒子也沒甚用了,考慮到一刀殺了沒有什麽快感,就想用事實真相刺激刺激他。


    不想阿野聽過之後,發了會兒呆,最後說道:“既然是師父殺的,一定有他道理。”石萬蛉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愣了一愣,隨即仰天大笑道:“好一個野種,好一個野種。”


    大笑聲中,牛崩天一聲怒吼,滾滾的怒火之下,吼聲震天動地。他出世至今,第一次見到如此不忿之事,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能毒辣道這種地步,uu看書 w.uukash 熊熊怒火,衝破了穴道,繃斷了麻繩。


    石萬蛉正笑得起勁,聽到吼聲,以為是山上的猛獸,沒待轉過頭來,嘭的一聲巨響。霎時間飛沙走石、塵土激揚。


    待塵埃落定,隻剩一具沒有頭麵的屍體。


    阿野完全給眼前的景象給震住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撲上前又哭又喊道:“師父!師父!”


    牛崩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了這個時候,阿野居然還能認賊作父,不知悔改,不由得怒氣更甚,揪起這個不孝子,就要送他去見石萬蛉。


    齙牙仔見狀,忙出聲製止。


    牛崩天道:“難道你想動手?”齙牙仔黯然道:“不關他的事,他也是受害者。”牛崩天叫道:“我呸,瘋婆娘都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了,這個狗雜碎呢,你瞧瞧他,仍舊死性不改,自己老娘的屍首就在一旁,他卻護著個瘋婆子。我今天不崩了他,天理難容。”


    齙牙仔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瘋婆娘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豈是一時半會兒能改的過來的。你給他點時間,總有一天,他會醒悟的。”


    牛崩天咬著牙齒,做了好一會兒心理鬥爭,最終還是聽從了齙牙仔的意見,一把將阿野甩出兩三丈遠,喝道:“給我滾!”


    阿野技不如人,強壓著怒火,欲取走師父的屍身,讓牛崩天踹了出來。他狠狠地瞪了牛崩天一眼,在他的眼中,牛崩天非但不是拳下留情的恩人,反而是他的殺師仇人,眼下他不是牛崩天的對手,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報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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