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相互攙扶著回到新據點,那是一座廢棄的玉石礦,在樓蘭城往東三十多裏的位置。


    礦洞外一片漆黑,眾人身心俱疲,沒有人察覺到礦洞內外今日格外的安靜。壽星堂堂主走在最前麵,率先發覺情況有異,慌不迭喝了聲:“是誰?”


    “嘭”的一聲,有什麽東西從洞內飛了出來,眾人不敢伸手去接,全閃到一邊。


    待那物事落地後,才發現是一個大活人,身上一片血汙,沒個幹淨處。壽星堂堂主舉著火把往前一湊,失驚道:“驢……驢蛋,你小子啥時候回來的?”


    驢蛋是被人從樓蘭城一路拖拽回來的,好在路上比較平整,隻擦破了皮肉,沒有傷及要害。即便如此,一條命也去了一半,嗯嗯呀呀,半晌說不出個明白。


    壽星堂堂主問不出個所以然,向洞內喊道:“裏麵的朋友,請出來一見。”


    死一般的寂靜,一眾人全都屏住了呼吸,齊齊望著礦洞口。壽星堂堂主吞了口唾沫,重複道:“裏麵的朋友,請出來一見。”


    不疾不徐的腳步聲中,一條殺氣騰騰的身影走了出來,隻見葉馗麵若冰霜,直似煞神一般,冷眼掃了一圈在場中人之後,問道:“人在哪兒?”驢蛋一口咬定楚瑤三人就在礦場之內,可他搜遍了整座礦場,一無所獲,正準備動刑時,阮好伯一幹人铩羽而歸。


    眾人之中,唯獨武三公一臉驚喜,叫道:“葉老弟,你怎麽來了?”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


    武三公尚未近身,葉馗的黃泉劍就點在了他的咽喉上。肅殺的夜風下,是葉馗帶著猙獰的麵孔,一字一頓說道:“最後一遍,人在哪兒?”


    武三公不期葉馗會拔劍相向,著實吃了一驚:“老弟,你這是……為何……是不是這小子哪裏得罪了葉老弟?”說著指了指地下的驢蛋。


    阮好伯因腿骨斷折,行動不便,落在隊伍後頭,這時候站在礦洞之外,居高臨下見葉馗殺氣駭人,念及教中弟子十之八九俱有傷在身,而今可不是招仇引恨的時候。眼角餘光掃到槽頭前拴著的幾匹馬,忙挑了一匹翻身坐上,在外人麵前自曝弱點,無異於自尋死路。


    他一坐上馬,即縱聲笑道:“葉先生,一場誤會,一場誤會。”說話間,縱馬下到坑洞中央。葉馗眉頭一揚,道:“誤會?你倒說說看,怎麽個誤會?”阮好伯道:“葉先生的兩位高徒和楚姑娘的確在寒舍之中。”


    葉馗聽阮好伯也這般說,微微皺了下眉頭,心道:“莫非有暗室,還是剛才漏了哪裏。”


    隻聽阮好伯道:“去年在鬼哭狼嚎峰上,老夫與葉先生的兩位高徒一見如故,隻可惜當時葉先生走的倉促,未能盡興暢談,實在是引以為憾。可巧昨日在路上相逢,他鄉遇故知,當真是人生一大喜事,當時老夫就邀請三位到寒舍小聚。嗨,早知道會惹葉先生擔心,老夫就不該自作主張。”


    葉馗冷哼一聲,道:“是嗎?”踢了一腳地下的驢蛋,“少在那裝死,你把昨天在酒樓之中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驢蛋雖然一身血汙,但心中雪亮的很,不論是實話實話,還是搬口胡謅,他都不會有好下場,既然兩頭都討不著好,幹脆裝傻充愣道:“我……我忘了。”


    武三公喝道:“放屁,才隔了一天,怎麽會忘,又不是讓你複述去年說過的話。”擄劫齙牙仔三人的事,他完全不知情,這時聽了兩邊幾句話,仍是半知半解,隻道是驢蛋辦事不力。同時又埋怨阮好伯做事沒分寸,這個節骨眼,全教上下都忙著對付外敵,把客人請到家裏來,又沒人招待,豈不是冷落了朋友。


    驢蛋偷偷看了眼阮好伯,支支吾吾道:“我……我真忘了。”


    武三公罵道:“沒用的東西。”轉向阮好伯道:“二哥,你把楚姑娘他們安置在哪個屋了?”阮好伯道:“咱這不毛之地,哪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楚姑娘他們在鳳仙樓呢。”


    武三公“噢”了一聲,跟著又問道:“也沒個人伺候?”阮好伯道:“這叫什麽話,為兄再糊塗,基本的禮數怎麽可能會缺,我讓大火堂的大嘴貓和二麻子好生招待著呢。”


    葉馗聽過,怒不可遏,鳳仙樓乃樓蘭城內最大的酒樓,合著自己來回奔走,全是給當猴耍了。正動念間,忽見驢蛋滋溜溜地從地上爬起,躲到了阮好伯後麵,他怒氣更盛,發狠道:“躲哪都沒用,姓阮的我一樣殺。”


    武三公看苗頭不對,忙不迭道:“葉老弟,這叫什麽話,好好的,何故說這些傷情麵的話?”葉馗橫了武三公一眼,想他跟阮好伯兄弟相稱,不可能沒參與其中,陰沉著麵孔道:“少在那裝胡羊,今天他們三個要是傷了一毫一發,你們誰也別想活著離開。”


    武三公矍然心驚,葉馗於他不僅有救命之恩,且脾性相合,在他的心目中,早把葉馗當作了生死知交。這時聽知交說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話,不免好生氣沮,轉念又忖度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其中指不定另有內情。


    剛這般想,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阮好伯在向自己使眼色,他與阮好伯共事幾十年,一言一行早已心領神會,這時的暗號是讓他提前做好作戰準備的意思,如此一來,更加確定了之前的推想。


    他是個直腸子,不弄個水落石出,渾身不舒坦,正準備質問驢蛋,陡然聽到礦場外有人大喊大叫。


    不多時,入口處亮起兩支火把,順著土坡,慌慌張張趕了下來。


    武三公見來人正是大嘴貓和二麻子,喝道:“大半夜的,你倆不在鳳仙樓招待客人,跑回來作甚?”大嘴貓喘著粗氣道:“大……大……大……大事……事……”結巴了半天也沒說明白。


    武三公忘了他有大舌頭,轉向另一邊道:“二麻子,你來說。”二麻子脫口而出道:“人質讓一群賊子給搶走了。”武三公愕然道:“人質?什麽人質?”


    二麻子剛要解釋,“啪”的一聲,右邊臉頰莫名其妙給抽了一鞭子,痛的他齜牙咧嘴。隻聽阮好伯罵道:“老夫讓你們兩個好生招待三位好朋友,你倆偷懶耍滑不說,還敢擅離職守,看我不抽死你兩個沒用的東西。”說著又各抽了三鞭子。


    二麻子沒注意到葉馗這個外人的存在,無緣無故吃了四記鞭子,心裏頭分外的委屈。


    武三公是個粗人,但不是傻子,結合前後幾人的對話,已然猜出了眉目,沉著臉問道:“你剛才說人質讓人搶走了,是什麽意思?”


    二麻子臉上的鞭印兀自火辣辣的疼,他記性再差,也知道有所避諱,捂著紅腫的傷處,含混說道:“長老的三……三位朋友,讓一群怪模怪樣的賊人給劫去了。”


    阮好伯甚是忌憚地瞄了葉馗一眼,問道:“怎麽個怪法?”


    到這個時候,二麻子才察覺到葉馗的存在,去年在鬼哭狼嚎,他曾親眼見過本人,是以留下了印象,心想:“完蛋了,都讓人家找上門來了。”阮好伯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道:“呃,全部都怪,首先說話就怪怪的,聽那口音既不像關內,又不像關外。”


    阮好伯道:“還有呢?”


    二麻子道:“還有他們穿的衣服也怪,每個人的胸口處都刺了“一神一石”四個字。”說著撿起根樹枝在地下彎彎扭扭將四字寫了下來。


    阮好伯和武三公麵麵廝覷,兩人都是出道數十年的老江湖,閱曆非一般的豐富,但還從未聽聞過這個組織。


    武三公道:“他們無緣無故的,為什麽要來搶人?”二麻子道:“屬下也不知道。”惴惴地看了葉馗一眼,跟著用胳膊肘子捅了下旁邊的大嘴貓。


    大嘴貓沒明白其意,很是不爽道:“幹……幹……幹嘛?”二麻子瞪了他一眼,道:“那鞋呢?”大嘴貓咂了咂嘴,很不情願地彎下腰去脫自己腳上的靴子。


    二麻子翻了個白眼,罵道:“誰要你的臭鞋,我說的是那繡花鞋。”大嘴貓埋怨道:“你……你……你……早說嘛。”重新穿上自己的靴子,隨後從懷中掏出一隻繡花鞋來。


    二麻子道:“那夥人說,說把這隻鞋交給黃……黃泉擺渡人,還說他們在一神一石穀等候黃……葉先生的大駕光臨。”跟著又取出一塊羊皮,“這是前往一神一石穀的路線圖,說要小的一並交給葉先生。”


    葉馗冷眼旁觀,他上過一次當,豈能再著了對方的道,直勾勾盯著阮好伯道:“今天交不出他們三個出來,不是我死,就是你們死。”


    阮好伯強壓怒火,心道:“好大的口氣,如果不是有傷在身,哼!”想歸想,嘴上依舊好言道:“葉先生剛才也聽見了,楚姑娘和兩位高徒已經讓賊寇給搶走了,不在我們這。”


    葉馗冷然道:“你當我是昨天才出生嗎?”懶得再聽阮好伯的連篇謊言,黃泉劍倏的出鞘,準備用武力撬開對方的嘴巴。


    今日傷亡已然慘重,阮好伯可不想在這個節點再起衝突,打了個哈哈,大聲道:“不錯,齙牙仔三人的確是老夫擄劫的。”武三公聞言大驚道:“二哥,你……”


    阮好伯道:“為了中興聖教,擄劫幾個人算的了什麽。”頓了頓,轉向葉馗道:“葉先生大概也有所耳聞,天竺異教大舉來犯,勢不可擋,已將西域大小幫派七七八八吞噬的差不多了。如果是在十幾二十年前,哼哼,我火辰教哪會放它在眼裏,可今日不同往日,我們這些殘兵剩將實在難以抵敵。老夫恰聞葉先生就在左近,幾經考慮後,才會出此下策。原本是想等殺退強敵之後,再給葉先生賠罪,誰料到最後會出了這麽一個變故。”


    阮好伯說完,見葉馗一言不發,殺氣不減,顯然這段推心置腹的話語沒有奏效,於是接著說道:“那個一神一石的團夥,老夫確實不知,事實上,在今天之前,老夫壓根就沒聽說過這個團夥的名稱,老夫可以用這條老命作擔保。”


    葉馗道:“那就洗幹淨脖子,準備受死吧。”阮好伯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根深蒂固,非隻言片語能夠轉變的。


    他一句話說話,劍風即起,擒賊先擒王,黃泉劍的劍尖直指阮好伯。


    “當”的一聲,刀劍相交,聲音響徹整座礦場。擋住黃泉劍的是一把八尺大刀,而刀的主人正是武三公。


    阮好伯見葉馗還是不依不饒,不禁也急眼了,叫道:“整件事情的始末原由,老夫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有一件事在你大開殺戒之前,最好先搞清楚了。老夫的性命你隨時可以來取,但你徒弟的性命你可以隨時去救嗎?”


    這句話直觸葉馗的心頭,一怔之餘,停了手中長劍。


    阮好伯又道:“恕老夫直言,葉先生立身行事,幾乎不近人情,過往的年月中,結下的冤家沒有一百,幾十家肯定是有的。此番搶人,明顯是衝著葉先生來的,葉先生應該琢磨一下是否是自己的仇家所為。”


    葉馗心目中的第一嫌疑對象依舊是阮好伯,但世上之事,從無絕對,倘若真如阮好伯所言,是自己在過往結下的仇家所為,那麽牛崩天三人的性命就堪憂了。


    阮好伯接著說道:“葉先生覺著受了老夫的擺弄,心存不滿,老夫可以理解,想要取老夫性命,同樣能夠理解。但葉先生必須看清眼前的形勢,先不說我們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就算最後能砍下老夫的人頭,那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辦到的。俗話說救人如救火,一刻都緩不得。老夫在此奉勸葉先生一句,救人要緊。”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句句直擊要害。


    葉馗在腦海中迅速梳理了一遍,倘使真如阮好伯所言,乃自己仇家所為,那委實一刻都耽誤不得;反之,若一切全是阮好伯的陰謀,此行多半凶多吉少。


    經過一番權衡輕重後,他選擇了隱忍,倒不是突然之間轉變了對阮好伯的看法,隻是事關牛崩天三人性命,他不敢冒險。


    東方初白的時候,葉馗離開了礦場。


    阮好伯如釋重負,心道:“總算沒有更多的傷亡。”隻舒了一口氣,眉頭又擰扯在了一塊,“如今跟姓葉的徹底翻了臉,回頭他必定會來報今日欺他之仇。嗯,此人非除不可。”又想:“眼下雖然出了險境,但今後的形勢依舊不容樂觀,波拉曼教受此重挫,決不會善罷甘休;三皇堡沒能如願將我教一舉剿滅,勢必也不會死心;這會兒又多了黃泉擺渡人這個殺胚,真個是前有狼,後有虎,四麵是敵。”


    火辰教弟子經過一天一夜的戰鬥,身心俱已到了臨界點,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各自礦洞就寢。


    唯獨武三公沒有動彈,他的雙腳好似給定住了一般,半天沒有挪動分毫。就在阮好伯一瘸一拐步入礦洞之際,他才啟口道:“堂堂聖教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嗎?”


    阮好伯回頭掃了一眼,四下裏除了他,再也沒有旁人,這一句話顯然是跟他說的。他早已筋疲力盡,腿上的疼痛蓋不住席卷而來的睡意,撐著不停往下垂的眼皮有氣無力道:“累了一整天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武三公喟然長歎道:“沒有明天啦。”


    阮好伯聽他話外有音,隻得以強抖精神道:“三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武三公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阮好伯的問題,反問道:“還記得當年入教時的情景嗎?”


    阮好伯聽他無緣無故冒出這麽一句來,即知情況不對,說道:“當然記得。”武三公苦苦一笑,道:“那時候雖然年少無知,但個個雄心壯誌,好似全天下都在我們的腳下。”


    阮好伯道:“我們一定會重振旗鼓的,十二年前都挺過來了,現在這點小挫折算什麽。”他以為武三公意誌屈沉是因為海市蜃樓一戰輸的潰不成軍,不想武三公嗤之以鼻道:“重振旗鼓?哼,靠出賣朋友重振的旗鼓,我武三公不稀罕。”


    直聽到這句話,阮好伯才有所醒悟,原來武三公耿耿於懷的是他擄劫葉馗徒弟之事,好聲說道:“為兄知道姓葉的曾有恩於你,也知道你把他當作兄弟看待,但為兄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聖教。況且現在姓葉的既沒有受傷,亦沒有其他方麵的損失,壓根談不上出賣,uu看書 .uukanhu.cm 頂多算是欺瞞。”


    武三公突然仰天大笑,銅鍾似的笑聲,往日隻覺震耳,今日聽在耳中,卻是尤其的刺耳。阮好伯心中發毛,道:“有什麽好笑的?”


    過了半晌,笑聲方止,武三公道:“沒什麽,隻是覺著二哥剛才的說辭跟那些人一模一樣。”阮好伯道:“哪些人?”武三公道:“那些不擇手段的小人。”


    阮好伯怒哼了一聲,道:“不擇手段又如何,照你的意思,難道是要大夥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聖教覆滅而無動於衷?”武三公同樣怒了,叫道:“我有說過坐以待斃嗎?實力不濟,大不了戰死沙場。出賣朋友這麽卑鄙無恥的事,我武三公做不出來,也不願與這樣的人為伍。”說完,大踏步就往外走。


    阮好伯一反常態,悻悻然大笑了起來,叫道:“卑鄙無恥?如果不是我的卑鄙無恥,聖教早成過往雲煙了。”武三公頭也不回道:“過往雲煙又如何,至少是含著尊嚴死的。”


    阮好伯看他的態勢,是準備一去不複返了,眼下這個節點,任何一個人都少不得,更何況是與他同職的武三公,當下迅速盤算了個說法,叫道:“敢情你隻要尊嚴,入教時的誓言全給拋諸腦後了嗎?還是說火辰教長老武三公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武三公聽過,直給氣得咬牙切齒,一聲不作,憤憤然而去了。


    阮好伯沒有再作挽留,工於心計的他能夠準確洞悉人性的弱點,他與武三公相識數十年,對武三公的脾性可以說是了如指掌,甚至比其本人更加了解,剛才一句話已然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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