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後,齙牙仔出現在了城南,隻見他哼著小曲,穿街繞巷,輕車熟路來到赤穀城中的煙花之地,盡管遠不如中原地區錦天繡地,但遠在異鄉,也作不了過多的苛求。


    他挑了一家門麵最大、裝潢最俗的堂子走了進去。綠映紅牆,花影映窗,處處都透著親切感,撲麵而來的花粉香氣更是令人精神一振。他深深吸了口氣,心有所感道:“啊,難道這就是家的味道嗎?忍不住想要吟詩一首——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沒走出兩步,橫裏就冒出個龜公,笑臉迎上道:“客官好精神,裏麵請,裏麵請。”


    齙牙仔也不客氣,一邊往裏走,一邊還不忘左探右顧,道:“這麽大清早的,姐姐們都上工了嗎?”龜公點頭哈腰道:“上工了,上工了,不知客官是想打茶圍呢,還是吃花酒?”


    齙牙仔微微吃了一驚,另眼瞅了龜公兩眼,道:“喲,老小子懂的不少嘛,竟然曉得我們中原的行話。”龜公嘿嘿一笑,道:“小的曾在長安呆過兩年,是以通曉那麽一丁半點。”齙牙仔點頭道:“原來如此。沒想到老小子看著不怎麽起眼,還留過學呐,怪不得漢語說得順溜順溜的。”龜公笑道:“客官過獎了。”


    齙牙仔道:“不瞞你說,本少爺也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先招呼個姐姐出來,讓我瞅瞅再說。”龜公滿嘴答應,卻遲遲不動身。


    齙牙仔連催兩遍,但龜公好似給定住了身,就是不邁步子,隻是一味笑眯眯地盯著他。


    齙牙仔被他瞅的心裏發毛,正待發作,一念轉過腦海,驀地恍然大悟:“你娘的,不見銀子不撒腿呀。”摸出幾兩碎銀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豪氣道:“喏,賞你的,小爺富甲一方,有的是錢,真要吃霸王餐,也輪不到你這破堂子。”


    龜公雙目發光,忙不迭把銀子攬入懷中,嘿嘿笑道:“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客官稍候片刻,坐,坐,用茶,用茶。”躬身退進內堂。


    齙牙仔瞅了眼那椅子,雖是緞麵提花,可麵上髒汙不堪,早失了布料的原色,不禁搖頭道:“小地方就是這麽不講究,老鴇子不迎客不說,連桌椅都擦不幹淨。唉,細枝末節就不計較了,隻要姑娘漂亮,一切好說。”


    不一刻,從內扭出一個身材細長的女子,一襲紅裙,斑斑駁駁,誰知道多久沒洗了,錦帕半遮半掩,始終不露真容,道了個福,嬌聲道:“大老爺好。”動作僵硬,話聲別扭,齙牙仔隻瞄過一眼,就沒了興致。


    龜公見狀,忙哈著腰上前道:“客官莫要小瞧了她,小紅可是小店從長安引進的大牌外援。”說著大拇指一豎。


    齙牙仔啐了口痰,滿臉嫌棄道:“你這店裏評比大牌的標準可真夠低的。你瞧瞧,前不挺,後不翹;皮膚粗糙,頭發幹燥,要哪哪不行,該翹她卻平。至於臉嘛,不用看就知道是高顴骨錐子臉。”說著一把扯下小紅手中的錦帕,果然如他所述,末了還不忘追加一句:“要是半夜裏撞著,說不定還要出人命。”


    龜公不解道:“為什麽半夜碰著會出人命呐?”齙牙仔道:“見鬼啊,還是個紅衣怨鬼。去去去,直接把你們花魁叫出來。”


    不等龜公應聲,小紅率先不答應了,扯開公鴨似的嗓門吼道:“你他娘的才見鬼,瞧你這副拉稀癟三樣的德行,誰給你的臉挑三揀四。你要挑老娘,老娘還不伺候你。”嫌罵得不痛快,擼起袖子就要動手,最後讓龜公喊了幫手強行拖進了後堂。


    好一會兒,龜公滿頭大汗從內走出,說道:“客官,剛才一鬧,姑娘們都不願出來了,要不……”不待他說完,齙牙仔重重一拍桌子,手拿開處,底下是一枚金葉子。


    齙牙仔道:“夠了嗎?”龜公的眼睛都直了,吞了口口水,連聲道:“夠了,夠了。”齙牙仔道:“別給我藏著掖著,所有姑娘都給我叫出來。”龜公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的點頭,好一會兒,才拉起嗓門朝內喊了幾句烏孫語。


    然而肚子裏灌了整整一壺隔夜茶,仍不見人來,齙牙仔不耐煩道:“喂,你老小子耍我玩呢,是不是?這麽久都沒個動靜。”龜公賠笑道:“馬上就來,馬上就來。”又進去催了一遍,回來道:“客官今日來的早,往常這個點,姑娘們都還沒起床呢。”


    齙牙仔搖頭歎道:“開門做生意,毫無職業操守,真是世風日下啊。”耳朵忽然一抖,喜道:“喲,可來了。”他一聽到腳步聲,就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門幃起處,十餘個女子打著哈欠拖拖遝遝魚貫而出。


    隨著門簾不斷被掀開,齙牙仔的欲火也跟著一點一點被澆滅,每走出一個,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當龜公口中的花魁最後隆重登場時,整間屋子都顫抖了,至少齙牙仔感覺到了。肥碩的體型,像是一座小山,水桶粗的大腿每踏出一步,齙牙仔的小心髒也禁不住哆嗦一下,果然夠隆重。


    花魁嘴裏不知在咀嚼著什麽,蠕動的嘴唇像是一張一翕的大馬哈魚。


    齙牙仔急忙轉移視線,因為花魁看見他了,緊接著一串烏孫語從那破鑼似的嗓門內衝出,氣勢逼人,口氣更熏人,不用翻譯,也聽得出絕非敬辭。


    若非龜公攔在兩人中間,齙牙仔今日多半要整個豬頭臉回去。在那一刻,他想起了紅衣女,同時也想起了一句老人言:“人心都是貪婪的,總以為後麵還有更好的,殊不知最好的往往一開始就擺在你的眼前。”


    龜公瞧出了客人的失落,說道:“青菜蘿卜,各有所好,主要還是民風不同。”齙牙仔默默點頭,他不敢撒潑,因為他怕花魁一個不高興,屁股一撅,將他坐扁了。


    當他再從堂子走出時,他流淚了,也許是茶水喝多了,也許是花魁散發的氣場實在太過強大。他低頭看了一眼,褲襠也有點濕,當然是給嚇尿的。


    壯誌前來,空手而歸,齙牙仔萬萬沒想到會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栽了個跟頭,忍不住唉聲歎氣了好一會兒。悶著頭往回走出一段,隨著褲襠一點點風幹,心情逐漸平複,想到回去之後,定然要遭牛崩天嘲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齙牙仔咬了咬牙,道:“沒有條件,咱創造條件也要上。”


    破廟外,牛崩天吃飽喝足,正曬著太陽。春光明媚,灑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上下眼皮正打架,朦朦朧朧中見一塊花花綠綠的布團一晃而過。牛崩天一個機靈,坐起身來,但見一個衣著妖嬈的女子立在廟門口,正掐了半拉眼珠子向裏張望。


    牛崩天快速打量了一眼這個不速之客,虎聲虎氣道:“喂,婆娘,不認得字麽?閑雜人等,不得入內。”妖嬈女子雙手掐腰,道:“我親手寫的,能不認識嗎?”


    牛崩天一個哆嗦,直接從椅子上滾了下去,凝眼再看,哪是什麽妖嬈女子,分明是齙牙仔所扮。楚瑤聽到動靜,從廟後轉出,一愣之下,雙手捂住了嘴巴,強忍著不笑。


    短暫的靜寂過後,牛崩天銅鍾般的笑聲響徹整條街道,半晌後,他捧著肚皮道:“這就是……這就是你的……錦囊妙計?人家是美人計,到了你這,成了醜八怪計。”齙牙仔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噓,小點聲,說破了就不靈了。瑤妹,連你也……唉!”


    楚瑤盡管捂住了嘴,但還是止不住發笑。


    齙牙仔忍無可忍,將兩人驅逐到了對麵的烤肉鋪,免得影響他發揮。他折回到破廟前,端正雲鬢,襝衽衣襟,再清清嗓門,一切就緒,扭起腰肢,邁開蓮步,款款走進破廟。


    屋頂裂了好幾道口子,陽光穿洞而入,照的破廟光影斑駁。盤桓在半空的蜘蛛躁動不安,似乎在宣示著自己才是破廟真正的主人。


    乞丐趴在地下紋絲不動,辨不清是死是活。


    齙牙仔咳嗽兩聲,尖著嗓門道:“喲,好可憐喔,那賊廝咋能這麽狠心?嘖嘖嘖,太殘忍了,太沒有愛心了。”伸手去探乞丐的鼻息。乞丐突然一把抓住齙牙仔的手腕,幹枯的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水,水……”齙牙仔連聲答應:“好好好,奴家這就去取。連水都不給喝,實在太不人道了。”


    早飯尚有剩餘,半皮袋羊奶,幾個烤包子,還有些碎羊肉。乞丐又餓又渴,囫圇吞咽。不消半刻,吃的一幹二淨,連盤子都添了個精光。


    乞丐填飽肚子,精神頭恢複了大半,髒兮兮的臉上也有了幾分紅光,隻是半皮袋羊奶不夠解渴,戰戰兢兢問道:“有……有酒嗎?”


    齙牙仔心頭一喜:“原來是個酒鬼,待我取兩壺酒來,美酒美色雙重夾擊,看你不從實招來。”說道:“哥哥稍等啊,奴家去去就來。”說完,扭著屁股出了門。


    待廟門吱呀一聲再次開啟時,齙牙仔手中多了一桶馬奶酒。乞丐嗜酒如命,見了這麽大桶馬奶酒,口水率先滴了下來,搓手撓胸,渾似猴子見了桃、老狼遇見了羊,若非雙腿有傷,估計早衝上前來搶了。


    齙牙仔不急不躁,且讓他喝個夠。待乞丐酒足肚飽,打起酒嗝來,齙牙仔才擠出一副關懷備至的表情,道:“太可憐了,怎麽能那麽狠呢?那個賊廝實在太可惡了。”說著還朝地下狠狠啐了口口水。


    乞丐緊緊攥著齙牙仔新買的緞子襖裙的裙角,哀求道:“大嬸,你是好人,你救救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大嬸?齙牙仔麵部肌肉明顯抽搐了兩下,要知道這一身行頭花了他差不多五兩銀子,臉上胭脂水粉更是抹了不知幾許厚。他感到了深深的侮辱,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了,喝道:“你他娘……”話至一半,想起自己身負使命,強行把後半句吞回了肚子。


    乞丐沒聽清,側過耳朵道:“大嬸你說什麽?”齙牙仔隨口遮掩道:“你老娘,身體還好麽?”乞丐莫名其妙,想跟自己老娘有什麽幹連,搖頭道:“我老娘早已經不在了。大嬸,你發發慈悲,救小老兒一救。若有來生,必定舍命相報,做牛做馬,隨你使喚。”


    齙牙仔心中有氣:“你都自稱小老兒了,居然還死不要臉大嬸大嬸的,你他娘才大嬸,你全家都大嬸。”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道:“哎呀,不瞞哥哥說,奴家也是外人,說話作不了數的。”指了指地下的酒桶和杯盤,道:“就這些,都是妹妹趁他們不注意時偷偷順進來的,誰叫我心腸軟,見不得人受苦呢。”


    乞丐聞言,一屁股坐倒在地,哭喪著臉道:“那可怎麽辦呐?”


    齙牙仔伸腳在旁掃了片幹淨地方,跟著與乞丐並肩坐下,見乞丐望來,忙舔個嘴唇,擠個媚眼,送送秋波,擺弄下風騷。


    一套“美人計”逗的乞丐雲裏霧裏。


    齙牙仔嬌聲道:“好寬厚的肩膀喲。”說著就要往上靠。乞丐一個哆嗦,忙朝外挪了挪。齙牙仔捂嘴笑道:“這又沒外人,害什麽羞嘛。哥哥,妹妹心裏寂寞,你能陪妹妹說說話嗎?”拉著乞丐的衣袖,撒起嬌來。


    門外突然傳來嘔吐之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除了牛崩天,還有七八個好奇心重的烤肉店食客。


    “早飯白吃了。”


    “我耳朵聾啦。”


    “我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隔夜飯算啥,我連大腸裏的貨都吐出來了。”


    “大腸裏的貨,那不是屎嗎?”


    ……


    “你牛!”


    外麵人聽了一會兒,全部給惡心走了。


    乞丐好似全沒聽見外麵的喧鬧,低頭耷腦道:“我,我,我沒什麽話好說的。”齙牙仔道:“就說說那個大惡人為何要針對你?”


    乞丐無力地搖了搖頭,道:“我要知道就好了。二十年前,那時我還手腳健全,仗著點死力氣,常年混跡在從洛陽來的商隊之中,做些看貨守夜的活,混口飯吃。我活了這一輩子,連長江都沒見過,更別提去武夷山作案殺人。”


    齙牙仔見他說的真切,越發覺得是一場誤會,至於刺青,純粹隻是一個巧合。


    乞丐繼續說道:“再說我真要有蓋世武功,又怎會落魄至今時今日這種地步,為了口吃喝,三跪九叩,真的是連豬狗都不如。唉,我還是一了百了,死了算了。”說完,毫無遲疑,猛地撞向了柱子。


    齙牙仔見狀,忙起身攔阻,莫看乞丐雙腿有疾,衝勁倒蠻大的,幸好齙牙仔坐的近,右手一把圈住腰身,兩人跌作一團。


    齙牙仔喘著大氣勸道:“身正不怕影子歪,好好說,妹妹一起給你討回公道,何必想不開呢。”想要起身,卻發覺肋下酸酸的,手腳雖能動彈,卻不太聽使喚:“哎呀,我可憐的腰子,可能讓你撞壞了,你得扶我一把。”


    乞丐伸出右手,卻沒有攙扶的意思,反而狠狠地在齙牙仔腰肋處戳了一下。


    齙牙仔瞧得仔細,所戳之處分明是他的京門穴,乃人體麻穴之一。這下算是明白了,葉馗沒有認錯人,隻是乞丐裝胡羊的水平太高,當場罵道:“好你個王八蛋,居然敢暗算你齙牙爺爺。”


    乞丐冷笑道:“你個死娘娘腔有什麽資格來說我。”怕齙牙仔出聲呼救,又在啞穴上用力點了兩下。他手上筋脈前年讓人給挑斷了,雖已接上,但沒個三年五載,莫說功力難以恢複,就是手上勁力,比之普通莊稼漢,都要差上一截,要不然也用不著在一個穴道上連點兩次。


    牛崩天和幾個看熱鬧的食客翻腸倒胃,吐了個幹淨,這會兒正在烤肉店內補食。


    乞丐透過門縫,看清四周形勢,心中擬好脫身路線後,獰笑道:“死娘娘腔,當我是聾子還是瞎子?想從你爺爺口中套話,我乾坤筆威風八麵的時候,你他娘的還穿著開襠褲呢。uu看書 .uukanshu ”雙眼眯起,露出凶光,道:“狗娘養的,折磨了我一晚上,老子殺他個徒弟,不虧。”


    破廟裏除了破瓦爛木,就是蛛網塵垢,沒什麽可用的利器。


    乞丐霍地敲了下自己腦門,道:“我真是昏了頭腦了,有現成的不用,非要去瞎摸索。娘娘腔,借你兵刃一用。”伸手往齙牙仔懷裏去摸。


    齙牙仔縱然好吃懶做,平素裏不管是練武還是吹簫,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可終究有二十多年的積累,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名堂的。凝氣在兩處穴道一衝,登時恢複了自如,當然,能這麽快衝破穴道的原因,還是因為乞丐點穴的力度太小了。


    齙牙仔嘴角一翹道:“好呀,不過我的寶貝,隻怕你用不了。”乞丐道:“什麽稀奇玩意我沒見過,咦,你……你怎麽能說話了?”


    齙牙仔道:“娘娘腔不僅能開口說話,還能揍你這個王八。”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下彈了起來,隻是蹬腿的時候,力道用過了點,起身的時候又沒收住,嘭的一聲,額頭與柱子來了個親密接觸。


    破廟明顯晃動了一下,屋頂泥沙簌簌灑落。乞丐見機,雙手並用,連滾帶爬往廟後跑。


    齙牙仔捂著額頭,大喝:“哪裏跑!”搶上一步,指尖剛觸及乞丐後背,就在此時,頭頂猛然間喀喇喇一聲響。


    齙牙仔本能抬頭,但見一團黑影從天而降。不待他做出任何反應,便被對方踢了一腳,肩頭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人被踢飛了出去。再從亂石碓中爬出,黑影早不知去向,乞丐亦是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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