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帶著沉重的心情,重新上路。


    寒風凜冽,感覺刮了整整一個冬季。多數時候,白天黑夜沒什麽區別,漫天雪花摻雜著風沙,遮蔽了天空,擋住了日月。就這樣,置身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間,走走停停。途中,楚瑤一度病倒,為此停了大半個月。到達烏孫國國都赤穀城時,已是翌年初春。


    與中原都城相比,赤穀城顯得十分的寒酸,既沒有六街三市,也沒有廣廈華宅,有的隻是矮牆和土墩,平房和帳篷。


    葉馗在進城後的第二天,便展開了搜尋工作。然而找了一個多月,尋遍了赤穀城,一無所獲,連個麵容相像的都沒遇到。那張刺青畫像被他揣在懷裏,不時拿出來反複翻看,已經皺的不像樣了。畫像上的刺青其實他早已銘記在心,之所以反複端看,完全是一種心理慣性。


    連續的徒勞無功,令葉馗有些灰心,從楚萬興打聽到消息到這會兒,這中間相差了一年多時間,對方可能早已遠走他地,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正當葉馗心灰意懶,忽一日,無意在街頭撞見了泰山派的身影,領頭的是泰山十傑排行第五的“大盤手”蒲曄。


    葉馗不禁起了疑心:“泰山派不遠萬裏來赤穀城作甚?難道赫爾比村的那場大火與泰山派有關?”仔細想想,中間許多關節又說不通。


    薑正龍與薑弈的掌門人之爭在江湖上早已傳的沸沸揚揚,葉馗也是有所耳聞的,他思忖了片刻,覺著多半是為了薑弈而來,可隻憑蒲曄一人,要想拿下薑弈,似乎又有所不足。既然起了疑心,不如跟著去查個究竟。當下若即若離墜在蒲曄的身後,想要看看泰山派千裏迢迢而來到底意欲為何。


    葉馗在進入烏孫國後,為避人耳目,早已換上了當地服飾,混在人潮之中,若不仔細分辨,難以發覺他是漢人。相反,蒲曄一行人,從頭到腳依舊是一身泰山派服飾,穿街過市,昂首闊步,高調又顯眼。


    赤穀城的酒肆,一間平房,外頭架個遮陽棚子,屋裏屋外,各支幾張開裂桌子,擺幾條歪斜的長凳,酒幌都不需要一條,就可開門迎客了。


    蒲曄在屋裏頭挑了副較為幹淨的座位坐下,入座沒多久,外麵人群中閃出一條黑影。這張麵孔無論在哪裏,葉馗都不會認錯,是鬼遮麵。


    鬼遮麵的警惕性遠遠高於蒲曄,立在酒肆門口,用那陰冷的目光掃視了一圈人群。


    這一條不到半裏的土街是赤穀城內最繁華的地段,車水馬龍,吆喝買賣聲不斷,是再好不過的掩護。


    葉馗壓低了頭巾,背轉了身子,作勢從一個烏孫族大叔那買了張饢吃,見鬼遮麵進屋之後,才在酒肆外頭揀了邊角位置坐下。蒲曄帶來的隨行弟子雖然都守在外頭,但其中見過葉馗的本就沒幾個,此時葉馗身著外族衣飾,更沒人能認出。


    隻聽蒲曄的聲音道:“師弟,你果然在此。”緊接著問道:“掌門師兄的飛書收到了嗎?”鬼遮麵不冷不熱道:“沒有。”


    蒲曄吐了口痰涎,道:“都說這是鳥不拉屎的地方,還真沒說錯,鳥都飛不進來,還怎麽拉屎。”鬼遮麵不言語,隻是靜靜聽著蒲曄說話。


    蒲曄道:“掌門師兄讓你即刻返回,有關魔教的事宜暫先放它一放。對了,你還沒碰到那幾隻老狐狸吧?”鬼遮麵搖頭道:“沒有。”依舊是簡潔的回答。


    蒲曄道:“老狐狸狡猾多變,定是聽到風聲躲起來了。嗨,暫且不用管他們,目前最緊要的是查探出薑弈的下落還有那七塔明王的底細。誒,對了,六師弟其實是死在七塔明王手中的,你還不知道吧?”


    鬼遮麵搖頭,肉疤虯結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鬼遮麵道:“師兄千裏迢迢來此,隻為通知我回去麽?”蒲曄道:“那倒不是,天山派餘成忠飛鴿急書,他娘的,他們的鴿子倒能飛的出去。”拿起一隻缺口的碗,一飲而盡,嘖嘖讚道:“酒倒不錯,師弟你別光坐著呀。”


    鬼遮麵搖頭,他從來不喜飲酒。


    蒲曄咂了咂嘴,未免有些掃興,道:“師父當年果然沒看走眼,師弟的定力當真非我等可比。”鬼遮麵不置可否。


    蒲曄又灌了一口酒,絮絮說來:“年前,餘成忠向掌門師兄求救,說什麽三月之內將有滅頂之災,羅哩羅嗦一大堆,無非是要我們泰山派襄助他們度過難關。我恰好在隴西辦事,掌門師兄便把我分派來了。唉,估計又是他娘的窩裏鬥。”


    天山派在三十多年前,掌門人突然暴病去世,因生前未曾指明繼承人,導致天山派內部四分五裂,各自為營。待武林盟主插手之時,天山派已然分成了南北兩宗,勢成水火,誰也不服誰。


    這梁子就一直延續了下來,盡管南宗在天山南麓另起了屋舍,但活動範圍仍舊在天山一帶,雙方弟子下山辦事時難免會擦個肩、碰個頭,時不時的,就會鬧些矛盾,死傷是在所難免的,區別是人多人少而已。


    在外人看來,北宗當年是由師兄弟中的師兄繼承,門麵上看來比較正統,因此提起天山派,多是指的天山北宗。誰知到了最近兩代,南宗內連出好手,武學造詣上已經甩北宗沒有一條街,也有半條街。北宗門人見到南宗弟子亦不敢再像以前那般趾高氣昂,都是能避則避。


    蒲曄道:“餘成忠那個廢物,一點雞毛蒜皮就大驚小怪。要我說,任由他們窩裏鬥,全部死光了最好,少一堆麻煩。”


    事實上,南宗掌門人自恃天高皇帝遠,對薑正龍愛答不理,薑正龍早有讓餘成忠統一天山派的想法,而蒲曄此次西行任務之一,便是打壓天山派南宗。


    鬼遮麵道:“留著天山派,可以監視西域各門各派的動向,尤其是魔教。”蒲曄道:“這個我當然知道,我也隻是隨口抱怨兩句。”


    鬼遮麵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說道:“大師兄還是不信任我,我人在西域,離天山不過是挪一下屁股的距離,何必要勞煩五師兄不遠千裏趕來。”


    蒲曄聽後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咱師兄弟說話就不需拐彎抹角的了,師弟你有多大本事,師兄幾個都是心裏有數的。眼看九年一期的武林大會將至,一堆子事亟待處理,殺雞焉用牛刀,天山派小打小鬧還是由五師兄來處理吧,我相信掌門師兄的手頭上肯定有需要你辦理的大事。”鬼遮麵道:“師兄說笑了。”


    蒲曄又喝了幾碗酒,忽道:“老八的死訊,你聽說了嗎?”鬼遮麵驚道:“八師兄死了?”蒲曄點點頭,道:“都是讓荒冥玉害的。不過呢,也是他咎由自取,雖然目前尚不清楚其中經由,但是誰都猜得到啦,肯定是他想獨吞荒冥玉,不然為什麽要支開高百達他們。對了,高百達那小子也死了,讓七塔明王中那個叫鐵巨人的給搬了腦袋。”


    鬼遮麵一聲不作,隻是在心中喃喃低語:“七塔明王。”


    從酒肆出來,鬼遮麵獨自往東回中原,蒲曄則領著四十來個隨行弟子取道向南,那是天山派的所在。


    葉馗思忖著天山派是赤穀城周邊唯一一個漢人為主的門派,凶手潛居在天山派內部,也是有一定可能性的,畢竟烏孫族人的生活習性與漢人完全不同。


    天山派位於赤穀城往南六十多裏的半山腰上,不出兩個時辰便到了。


    天山派掌門人餘成忠聞訊,慌不迭趕將出來,一番寒暄後,肅客入內。


    蒲曄來到之時,正值天山派弟子在校場操練新學的招式。天山派弟子執過禮後,彷徨無措立在原地,不知該不該繼續操練,蒲曄雖是餘成忠請來的上賓,畢竟是外人,而江湖之上各門各派練武之時,最忌諱外人在旁觀摩。


    餘成忠正要命眾弟子回房靜修,蒲曄率先啟口道:“天山劍法,輕靈飄逸,蒲某早有耳聞。今天機緣巧合,正好見識一下,開開眼界。”說完之後,才加上一句:“餘兄不介意吧。”


    餘成忠心道:“你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拒絕不成。”強做笑顏道:“怎麽會介意,蒲師兄一雙大盤手獨步天下,劍術亦是精絕卓然,若能得蒲師兄指點一二,那是他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轉向門下眾弟子,朗聲道:“你們好好演練,莫要丟了天山派和為師的臉麵。”


    既然師父都開口了,天山派眾弟子哪敢敷衍,個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操演。


    院牆一角,怪石嶙峋,葉馗隱身其中,半點不露形跡。放眼校場,並無他所要找之人,當下不作滯留,腳尖一點,輕輕落回地麵,繞了一個大圈子,再從後牆躍入。


    當葉馗正在後院搜尋他的仇敵之時,蒲曄與餘成忠並肩而坐,悠閑地觀賞著天山劍法。


    泰山派作為武林魁主,不論拳掌還是刀劍都要遠超於天山派,蒲曄隻過了幾眼,就沒了興致,問起餘成忠飛鴿急書的緣由。


    餘成忠道:“去年臘月初七,餘某記得很清楚,那是赤穀城在過年前的最後一次集會。我命小徒下山采辦年貨,結果走出大門沒兩步,就讓守門弟子給抬了回來。待餘某見到之時,人早已斷氣,隻留下背上兩行小字。”


    蒲曄微微皺了下眉頭,這個情景有點似曾相識,問道:“上麵都說了什麽?”餘成忠道:“一開始我也不知道,因為寫的不是漢字,請教城裏的行商後,才知是梵文,翻譯成漢文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三個月後洗幹淨脖子等我們來取。”


    蒲曄道:“就這兩句?”餘成忠點頭道:“就這兩句,沒有開頭,也沒有署名。噢,對了,在此之前門房還曾收到過一封短箋,因為書寫的是其他文字,餘某也沒當回事,直至事發,才回想起來。”不等蒲曄問起,掏出短箋遞了過去。


    蒲曄認得是梵文,但具體意思他就不清楚了,拉下眼皮粗略一掃,道:“上麵怎麽說?”餘成忠道:“能有甚好話,盡是些不慚大言,起首第一句便是讓餘某交出掌門符印,說什麽天山派從今往後改名換主,歸屬他們管轄。”


    蒲曄道:“他們是誰?”餘成忠撓了撓頭,道:“好像是一個叫什麽菠……菠蘿蜜的組織。”


    底下一個弟子聞言,低聲提醒道:“師父,是波拉門。”餘成忠道:“對,波拉門,菠蘿蜜記得是種水果來著。”轉對負責采辦食材的弟子道:“明兒下山趕集,帶點菠蘿蜜回來。”那弟子犯難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水果。


    蒲曄沉吟片刻後,道:“波拉門?那是個怎麽樣的組織?”餘成忠搖頭道:“餘某亦是聞所未聞。”


    蒲曄稍作揣測,問道:“會不會是南宗暗中搗鬼?”餘成忠道:“當時我也是這麽想的。第二天一早餘某就領了弟子興師問罪去了,哪知走到半道,就見南宗氣勢洶洶而來。你猜餘成梁咋滴?”餘成梁便是這一代的南宗掌門人。


    蒲曄翻了個白眼,這種時候,哪有心思猜謎,搖了搖頭,道:“他怎麽說?”


    餘成忠道:“我還沒向他們算賬呢,姓餘的反倒倒打一耙。”蒲曄又是一個白眼,心想你餘成忠不姓餘似的。


    隻聽餘成忠續道:“姓餘的說我不敢明刀明槍,隻會背地裏耍陰招。我餘某人雖然沒多大本事,也容不得外人拎在手裏欺負,當場便與那姓餘的大戰了三百回合。”


    蒲曄懶得翻白眼了,隨便餘成忠的法螺呼呼的吹,劇他所知,餘成梁的天山劍法比餘成忠至少高明了兩層。


    餘成忠道:“正當餘某與姓餘的打的難分難解,我幾個弟子突然失聲高喊。原來南宗門人之中同樣擔了一具屍體,背上同樣用梵語刻了那兩行字。這一來,我才曉得事情遠沒表麵那麽簡單,當即飛鴿傳書薑盟主,請他老人家定奪。”說完情由,滿臉堆笑道:“現在莫要緊啦,有大名鼎鼎的泰山大盤手鎮場,諒那些狐鼠之徒也不敢再來造次。”跟著又道:“依餘某愚見,十之八九是魔教從中搗鬼。”


    蒲曄“噢”的一聲,問道:“怎麽說?”餘成忠道:“天竺遠在千裏之外,中間重巒疊嶂、猛獸頻出,假若真有這麽個門派,沒理由跋山涉水跑這麽遠來耀武揚威,這不合情理呀。而且事發之後,我也跟往來於兩地的行商打聽過消息,壓根就沒有什麽菠蘿蜜,噢不對,uu看書 w.uukanshu.o 是波拉門這個教派。況且天竺那旮旯盛行熱舞,沒有舞刀弄槍的氛圍。”


    他話剛說完,山下就隱隱傳來有一陣樂聲,音律古怪,節點奇特,不似漢樂。天山腳下,各方民族薈萃,餘成忠的第一反應是哪個大戶人家嫁娶,亦不以為奇。


    蒲曄眯著眼睛,暗自尋思:“背上留書的手法與七塔明王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七塔明王留的是漢字,而這邊是梵文。”轉念又想:“那鐵巨人與玉麵書生無論從相貌還是服飾上來看,都不像是叢天竺來的,兼之漢話通順,應該是漢人。嗯,莫非隻是巧合?”沉吟半晌後,問道:“那具屍體呢,拿上來我瞧一眼。”


    餘成忠麵露難色道:“燒啦。”見蒲曄眉頭一緊,麵露不悅之色,忙解釋道:“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不燒要爛的。”蒲曄怒道:“才三個月而已,能爛成什麽樣,即便真要爛,你們有手有腳,難道不能把皮事先給撥下來嗎?”


    餘成忠低著個頭,不敢吭聲。


    蒲曄不認為是魔教所為,因為他想不出魔教這麽做的理由,而他對天竺的了解僅限於香料和弄蛇術,今天還是第一次聽說波拉門這個門派,沒來由的,對方何以要來找茬,問道:“你們在天竺有什麽對頭嗎?”餘成忠道:“別說對頭了,餘某活了這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幾個天竺人。”


    蒲曄咂了下嘴,道:“這就奇怪了。”


    談話間,那怪誕的樂聲越發清晰明朗,聽聲音變化,顯然是朝著天山派而來。蒲曄和餘成忠對望一眼,心中隱隱感到一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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