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豔陽下,柳絮漫天飛舞,如鵝毛,如雪花,紛紛揚揚,在陽光照耀下煞是好看,飄落下來,將山麓平原上的數十戶農家的屋頂都染成了乳白色。


    從遠處延伸而來的兩條蜿蜒土路在山腳平原中間交叉會合,一個年過半百的鄉農在這十字路口支了間茶寮,供來往路人歇息整頓、充饑解渴。


    今日茶寮的生意格外好,剛走了一隊客商,屁股還沒坐穩,隻聽馬蹄“得得”,車聲“轔轔”,又來了一組鏢隊。領頭的是一對夫妻,還未下馬,就打招呼道:“老胡,我們又來啦,還是老樣子。”


    老胡眯著眼一瞧,笑道:“喲,原來是張總鏢頭和張夫人,財運亨通啊,這才沒幾日,又出門啦!”


    這個一臉皺紋的中年漢子便是成都城北“生祿鏢局”的頭領張生祿。


    張生祿翻身下馬,道:“唉,掙口飯吃,哪談的上什麽財運亨通。”一邊說話,一邊用馬鞭輕拍身上的塵灰。


    老胡道:“短短兩年工夫就從最開始的三頭毛驢擴張到如今十餘輛大車,還不算財運亨通呐!”


    張生祿與夫人相視一笑,日子的確比前些年寬裕多了。


    說話間,五乘高頭大馬自西而來,馬上五人,勁裝結束,各懷兵刃。


    張夫人為人精細,見五人麵目凶狠,不似善類,忙用肘尖推了下身邊的丈夫。


    張生祿並不以為然,心道:“謹慎是好事,可是過於小心,稍有點風聲鶴唳就草木皆兵,未免太累人了。”


    他生性篤實,自知本事平庸,像銀鏢、人身鏢等危險係數較高的活他一律不接,當然重金鏢單也壓根輪不著他這等不入流的小鏢局。他押的鏢,綠林大盜瞧不上,市井無賴他能夠對付。兩年下來,倒也平安無事。


    張夫人見丈夫仍在不緊不慢喝著茶,又推了一下,低聲道:“來人了。”


    張生祿微微點了下頭,回了一句:“我注意著呢。”借倒茶的空當,漫不經心一瞥,但見行在最前頭的是個膀闊腰圓、黑麵黃須的壯漢。隻見其神態傲然,一臉的不可一世,胯下馬兒亦是五騎中最為高大的。


    這黃須兒應該就是這幾人的頭頭,張生祿心裏這般想。


    跟在黃須漢背後,是個麵皮焦黑的老者,與老者並轡而行的是個尖嘴猴腮的獨眼龍。


    騎在最後的兩人不停地打著噴嚏,左邊這人低頭彎腰,陷在馬背之間,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個駝背。鼻頭又紅又腫,顯然對這漫天的柳絮很是敏感,打一個噴嚏,便咒罵一聲。


    右邊這人蓬頭垢麵,虎頭虎腦,衣衫上泥土汙漬斑駁,胸口衣襟處尤甚,已經黑的發亮了。


    尚在數丈開外,一股酸臭黴爛的氣味就鋪天蓋地撲向了茶寮。張夫人緊皺著眉頭,心下甚是嫌棄道:“世間怎會有這麽醃裏巴臢的人。”


    駝子打一個噴嚏,邋遢漢也跟著一個噴嚏,駝子咒罵一句,他也咒罵一句,似乎兩人心有靈犀一般。


    駝子突然拳頭一揚,喝道:“二傻,再跟著學,信不信老子揍你!哈欠,他奶奶的,哈欠,哈欠……”


    二傻嗬嗬一笑,鼻孔中吹出了個大鼻涕泡,口水順著嘴角就流了下來,滴到胸口衣襟上。


    看到此處,張夫人才恍然,心道:“原來是個傻子,怪不得如此邋遢了。”


    茶寮不大,總共擺了六張做工劣質的楊木桌,其中五張已讓鏢客坐滿了,隻剩最裏麵一張缺了角的破桌子空置。


    張夫人瞧清形勢,忙向最外麵那桌連使眼色,想讓他們騰出座位來。不期那一桌鏢客仗著己方人數眾多,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在那談笑喝茶,沒有一點挪座的意思。張夫人再待出聲提醒,卻是來不及了。


    獨眼龍一下馬,馬還沒拴牢,馬鞭就扔了出去,叫道:“一群狗東西,見爺來了,還不給爺滾開!”


    馬鞭沒什麽份量,但也把最前麵那桌打得杯盤狼藉,茶水潑的到處都是。其中一個趟子手二十不到的樣子,正是熱血方剛的年紀,氣性也比一般人大,抓過馬鞭就跳了出來,叫道:“你有種再說一遍試試。”


    獨眼龍一聲蔑笑,手按刀柄,就要發難。


    張生祿見狀不妙,忙起身圓場。他深知做鏢局這一行,和和氣氣方能長遠富貴,該忍耐時毋須忍耐。當下拱了拱手道:“兄台見諒,小子剛出道,不懂規矩,這就給幾位讓座。”轉身嗬斥道:“都給我起來,角落裏呆著去。”


    獨眼龍平素蠻橫慣了,哪肯就此罷休,手中單刀剛拔出一截,同行的老者大步踏上,在刀柄頭上輕輕一捺,刀身立時回鞘。隻聽老者沉聲道:“正事要緊。”


    獨眼龍哼了一聲,朝年輕趟子手啐了口唾沫,叫道:“今兒個就算你小子走運。”轉身嚷嚷道:“這茶寮的人死哪去了?”


    老胡從那間由幾塊木板搭成的簡易廚屋內探出頭來,道:“幾位爺,要點什麽?”獨眼龍大手一揮,叫道:“有什麽通通給我拿出來,我們急著趕路。”


    老胡連聲答應。


    那年輕趟子手拉長著個臉,不情不願地挪到了角落那桌,心下埋怨總鏢頭實在窩囊,己方二十多人,何須懼他們區區五個。


    眼看一場風波平息下來,張夫人不禁長舒一口氣。


    不一會兒,老胡從簡易搭成的木板房中端出兩大盤包子,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理應給張生祿的鏢隊,老胡也的確這麽做了。不幸的是,他的這一舉動,將為他帶來一頓皮肉之苦。在經過黃須漢一桌時,獨眼龍突然橫出一手,啪啪兩個耳光,扇得老胡原地轉了三圈。


    老胡一個踉蹌,跌坐在了地下,撫著痛處,哭聲道:“大爺,這是為何呐?”


    獨眼龍冷哼一聲,道:“因為你眼瞎。”喝道:“把包子給我端過來!”說完,又在老胡身上添了一腳。


    張生祿倒不在乎晚吃個一時半刻,可對麵如此橫行霸道,連他都看不下去了,緊繃著拳頭道:“實在是欺人太甚!”好在他話聲不大,隻給同桌聽到了。


    張夫人無意多生事端,立馬拉住了丈夫的小臂,低聲道:“閑事莫管。”


    聽過夫人的話,張生祿剛提起的屁股又坐了下去,他性格還是偏軟弱,生氣是一回事,為人出頭是另一回事。


    老胡是個本分生意人,豈敢違抗眼前這五個凶神,戰戰兢兢將那兩盤肉包子又端了回來。


    眾鏢客見總鏢頭都不作任何表態,心中忿忿,但也不願做這個出頭鳥。


    黃須漢嘴角一翹,突然仰天三聲大笑,道:“真是群窩囊廢!”那二傻也跟著戲謔道:“窩囊廢,窩囊廢,一群窩囊廢!”


    兩個老鏢師實在不堪忍受此等屈辱,霍地站起,叫道:“總鏢頭。”其餘鏢客見狀,也跟著紛紛起身,手握兵刃,一致盯著張生祿,隻待總鏢頭發一聲號令,眾鏢客就跟這五個惡徒一拚死活。


    爭奈張生祿隻是側頭望著田野,不發一言一語。


    老鏢師恨恨一聲長歎,甩袖離席,坐回馬車上去了。


    老胡放下包子,就想要溜回木板房,不防又讓那個老者給拉住了。那老者指著北麵道:“李家村是在前頭嗎?”老胡顫聲回道:“是,往前再走二十裏路就是了。”


    老者點了點頭,又問:“近幾日可有其他人來問過?”


    老胡不明其意,搖頭道:“小的不明白……”


    那駝子一拍桌子,喝道:“問你最近有沒有外來人去李家村的?”


    老胡被這一聲怒喝嚇得全身哆嗦不止,差點坐倒在地,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沒有。”老者很是滿意,揮了揮手,打發老胡走了。


    黃須漢微微一笑,道:“看來還沒被人捷足先登,嘿嘿。”另外四人聽了,摩拳擦掌,臉上均露出喜色。


    五人吃了一回包子,甚不對胃口,對著木板房叫道:“死老頭子呢,有甚酒肉都給老子端出來,老子吃飽了好辦事去。”


    木板房內,老胡是叫苦不迭,他小小一間茶寮,隻有粗茶和點心,哪裏來的酒水肉食。適才無緣無故挨了一頓打,這個時候,就算再給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出去跟這五個惡人多說一句話。可躲在房內,始終不是辦法,一時之間,他進退兩難。


    正當愁困之際,忽聽屋外有人喧嘩,聽聲音並非那五個惡人,因為是女聲。老胡躬著身子悄步走到門簾後,掀開一條縫隙,但見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扭擺著腰肢進了茶寮。


    老胡見那濃妝女子走路不是一般的別扭,心中暗自納罕:“不知是屁股上長了痔瘡還是腿上有隱疾。”


    眼角不經意一瞥,又發現了異狀,西首桌上的鏢客不知何時換成了兩個陌生人。左邊這個長的肥頭大耳,滿麵油光,好似剛從油缸裏爬出來;另外一個,身形瘦削,唇上留著兩撇鼠須,眼珠子骨碌骨碌轉個不停,鬼祟神態,盡顯無遺。


    此時,生祿鏢局除了張生祿夫婦和兩個鏢師尚自圍坐一桌,其他鏢客都讓張生祿遣回馬車上了,省的再生爭執。


    那濃妝女站在茶寮口,挑著兩個眼珠子從左至右掃了一遍,最後偏偏坐在了那鼠須男的對麵。


    黃須漢五人麵麵相望,心中認定眼前三人是同一夥的,隻是不知他們有何意圖,麵帶警惕注視著三人。


    那鼠須男卻道:“喂,這麽多空桌子,怎地偏偏要與我兄弟倆擠一桌?”


    濃妝女撫媚一笑,輕揮手絹,道:“男人大丈夫別那麽小家子氣嘛,俗話說人多吃飯香。哎,走鏢的小哥們,也過來一塊吃。”聲音粗啞,很是難聽。


    別看鼠須男一臉浮滑,可他也不是什麽貨色都往懷裏攬的,眼前這個裹著濃妝的粗女人,他就絲毫不感興趣。當下不耐煩道:“去去去,給老子晾一邊去,什麽玩意!”


    那胖子笑道:“兄弟,別這麽說嘛,你看她雖然姿色差了些,皮膚糙了點,可夠騷啊,俗話說一騷遮百醜,來來來,坐哥哥……”話到中途,倏地戛然而止,原來是眼珠子被吸引到張夫人身上去了,好一會兒,才道:“風韻妖嬈,好一個美婦人。”


    張夫人往常在家負責教育孩子,管理鏢行賬務,並不跟著丈夫出鏢。因此在她臉上並不見常年在外奔波的風霜,加之她保養得當,三十五六的年紀,肌膚依舊白膩潤滑,在常人眼中,頂多也就二十七八的光景。


    此次隨行,乃是因為運鏢目的地就在她故鄉。這兩年鏢局事務繁忙,無閑回家,張夫人甚是掛念家中父母。


    那胖子發了一聲讚後,目光就沒再從張夫人身上脫離,撚著油膩的胡須,一臉壞笑,眼中盡是淫邪之意。


    張夫人惱羞成怒,狠狠回瞪了一眼,不想那胖子反而笑的更奸了。


    張生祿陰沉著臉,起身道:“夫人,我們走吧。”不想剛轉身離席,就見那胖子身形一縱,攔在了二人身前,笑嘻嘻道:“夫人,這麽快就要走了?”


    旁邊兩個鏢師看不下去了,喝道:“賊廝休得猖狂!”話聲未落,拳腳相交,一左一右,分進合擊。


    那胖子嘿嘿一笑,正眼都沒瞧他倆一下,輕輕往旁一躍,左手斜撩,抓敵手腕。生祿鏢行的鏢客,除個別老鏢師,餘人基本都是靠蠻力走天下,武功底子幾乎為零。


    那鏢師身高體壯,力氣十足,對手來撩他手腕,他也不躲。當然以他的水平,別說躲,能否看清來招都是問題。刹那間,他隻感覺到手腕突然被製,動彈不得,嘭嘭兩下,胸口連中兩拳。


    兩拳打完,右邊那個鏢師也已撲到。胖子鄙夷一笑,不與他囉嗦,直接將手中鏢師順勢一擲。重重的一記悶響過後,兩個鏢師如兩團軟泥一般癱倒在了地上。


    眾鏢客還算團結,見自家兄弟倒地,當即嘩然一片,操起兵刃就圍了過來。


    張生祿突然高舉右手,跟著緩緩走出,那意思是說他要跟眼前這個胖子單打獨鬥。他身為一鏢之主,如果一直躲在後頭,終是說不過去。


    那胖子摩挲著手掌,笑道:“好,好極了。俏夫人,看好嘍,倘若讓我贏了,你可得回去陪我好好玩兩天。嘿嘿,嘿嘿。”


    張生祿輕輕哼了一聲,聲音之小,幾乎微不可察。他不是個驕縱輕敵的人,不過從胖子剛才出手的那兩招來看,心中已有了六七成的把握。當下拱了個手,說道:“獻醜了。”


    胖子見張生祿篤定沉著,心知接下來將是一場硬仗,收起笑容,擺開架勢。


    殊不料,鼠須男趁著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場未開始的激鬥之上時,偷偷溜到張夫人身後,邪邪笑道:“他們打他們的,咱們先去爽一爽。”在張夫人腰間一點,登時封住了她的穴道,跟著右手橫腰攬過,扛起就跑。


    這兩下子,就在電光火石一瞬之間,張夫人反應過來時,已被鼠須男挾在肋下,全身動彈不得,隻能大聲咒罵,同時向丈夫呼救。


    張生祿正凝神待敵,哪料得到會有這麽一出,狠狠一咬牙,容不得半分的猶豫,發足急追。


    在旁觀戰的黃須漢五人亦是大出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鼠須男挾了張夫人之後,倒不逃竄,隻是繞著茶寮外圍,施展他得意的輕身功夫,不停繞圈。張生祿深提一口氣,全力奔趕,竟然追之不上,始終落在後麵兩三丈的距離。


    這一頭,眾鏢客圍住了那胖子,已然交上了手。


    單打獨鬥,這二十多個鏢客中,沒一個會是胖子的對手。可雙拳難敵四手,現下裏,那不是四手,是四十來隻手重重圍在胖子的四周。


    胖子使的是一條黃金軟鞭,呼呼有聲。眾鏢客也不急,挺起兵刃,步步進逼,在兩個老鏢師的帶領下,逐漸縮小包圍的圈子。


    胖子眼觀八路,分析形勢,知道這包圍圈內不可久呆。縱然對手武功低微,招數簡單,但刀劍無眼,若被砍上一兩刀,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下黃金鞭朝東南北三個方向連著虛舞三鞭,隨即一個疾步流星,反身縱竄,一招“霹靂九天”應勢而出。


    圍在西首的六個鏢客隻覺得頭頂猛地一聲響雷,其中三個鏢客沒有及時作出反應,進招的那隻手被狠狠抽了一鞭,登時皮開肉綻。哐啷啷的響聲過後,三件兵刃同時掉落在地。


    胖子不作停留,看準三人中間,沉肩撞去。兩邊鏢客齊齊來救,可為時已晚,終究還是讓那胖子衝出了包圍圈。


    胖子一出圍困,登即鬆了一口氣。正當他得意間,勁風忽起,一張椅子撲麵砸來。


    胖子聳然動容,因為椅子襲來的方向並沒有其他鏢客,心中詫異:“是誰發的難,莫非黃須漢五人跟這鏢行是一夥兒的?”


    不及多想,手一揚,軟鞭飛卷,將那椅子甩過一邊,跟著定神一瞧,卻見那濃妝女斜立在眼前,說道:“牛頭馬麵,你們終於露出真麵目啦!”話聲有變,竟然是十足的男兒聲音。


    在場眾人無不大吃兩驚,一驚濃妝女突然間變聲,定睛細看“濃妝女”的咽頸,高突的喉結赫然在目,原來是男扮女裝;二驚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牛頭馬麵居然跑巴蜀來啦。


    胖子全身防範道:“閣下是哪位?我們認得麽?”


    “濃妝女”一把抹去臉麵上的濃妝,露出廬山真麵目,果真是個方臉漢子。隻聽他朗聲道:“說與你聽了也無妨,反正你為非作歹的日子今兒個算是到頭了。我就是無人不知誰人不曉的疾——風——無——影——劍。”


    餘人聽到“疾風無影劍”五字,無不倒吸一口涼氣。疾風無影劍是江湖中人給峨嵋派劉常新起的外號,隻因他一套七十二路疾風劍法,迅如閃電,無影無形,端的厲害非常。


    在場眾人納悶的是,劉常新與峨嵋派掌教同輩,縱然是師弟,可名震江湖也十年有餘,印象裏是個中年漢子。眼前這個小子,青蔥稚嫩,怎麽看也不過二十五六的光景。


    在場人中多數當然不信,隻當他信口開河;少部分人比較謹慎,半信半疑地望著他;還有個別則是暗自心驚峨嵋派道家內功返老還童的特效。


    隻聽這青年續道:“……的得意弟子,成炳豐是也。”


    眾人聽了,無不翻了個白眼,原來隻是疾風無影劍的徒弟。盡管如此,依舊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個青年。峨嵋派能夠躋身當今天下五大門派的行列,絕非徒有虛名。


    那胖子拱手笑道:“原來是峨嵋派成少俠,久仰久仰。”其實今天是他倆第一回碰麵,之前壓根就沒聽說過這麽個人,久仰一說隻不過是社交辭令而已。


    成炳豐哼了一聲,不客氣道:“廢話少說,是你乖乖束手就擒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胖子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鼓起笑臉道:“成少俠恐怕是誤會了,我兄弟倆無名小卒兩枚,怎會是那牛頭馬麵呢?不知成少俠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呢?”


    不待成炳豐說話,獨眼龍插嘴道:“喂,小子,我看你是認錯人啦!”成炳豐橫了他一眼,道:“怎麽?莫非你見過?”


    獨眼龍嘿嘿笑道:“老子雖然沒親眼見過,不過嘛,大概也能估摸出他們的模樣來。”


    成炳豐哦了一聲,頗有些興趣。


    獨眼龍繼續道:“牛頭馬麵,顧名思義,那肯定是一個像牛頭,一個似馬麵。你再看這兩個家夥。這個豬頭豬腦,那個賊眉鼠眼,要我說呀,豬頭鼠臉還差多,怎麽會是牛頭馬麵呢。”


    成炳豐眼皮子一翻,還道他有何高見,轉過了身,懶得再搭理他。


    那胖子心中同樣惱火,成炳豐誤認他兄弟倆為牛頭馬麵,說實在話,他還是挺開心的。同是淫邪之輩,二人私底下對牛頭馬麵不知有多景仰,剛出道時還曾商討過要拜牛頭馬麵為師,隻苦於緣慳一麵。然而獨眼龍卻罵二人豬頭鼠臉,他當然要生氣,默默在腦海中將五人的相貌記下,以待日後雪恥。眼下先要應付成炳豐,他笑著說道:“兄弟,你真認錯人了。”


    成炳豐哼了一聲,說道:“暫且不管你真假,眼下淫徑是實,將你兩淫賊逮回去後,再行拷問也不遲。”


    那胖子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了,臉色一沉,麵露狠色道:“給你臉不要臉,是不是?別仗著峨嵋派的名頭,老子就怵了你。既然你不吃敬酒,就讓你嚐嚐老子的手段。”說著軟鞭一掃,滾滾撲上。


    成炳豐喊了聲:“來得好。”身形移動,猱身而上,絲毫不懼那風聲颯然的鞭子。然而才踏上兩步,腳下猛地一絆,哎呀一聲慘呼,摔了個狗吃屎。


    原來是他扮女裝的時候裙子沒挑合身,太長了拖在地上,剛才就是踩在裙邊上了。


    胖子本來心中還有些忌憚,打算先試探兩招,若是敵不過再溜。忽見良機天降,登時大喜過望,有便宜不占那是傻子。雙足一蹬,高高躍起,鞭把高舉過頭,一招“雷霆萬鈞”劈頭蓋臉砸將下來。


    成炳豐尚在埋怨身下的長裙,驟聞頭頂風聲猛厲,來得非常迫切。當下不作二想,急急一個翻身滾地,堪堪避過了這一殺招。


    胖子一招落空,手腕急轉,軟鞭橫掃而出,不給對方起身的機會。成炳豐左右打滾,雖然碰了個灰頭土臉,總算讓他一一躲過了。


    胖子見始終擊不中對方,手中鞭子舞得更疾更狠了,一時之間鞭影重重,將成炳豐整個身形籠罩其中。


    成炳豐苦於手中沒有兵刃,外加身上這套女子衫裙極不合身,束手束腳,完全施展不開來。即便如此,胖子依舊奈何不了他。


    一連十幾招,全部打了個空,胖子有些急了,成炳豐武功明顯在他之上,若讓他翻了身,自己兄弟倆恐怕都要在此栽了跟頭。當即朝外圍的鼠須男叫道:“別玩了,過來幫忙!”


    鼠須男仗著輕功優勢,將張生祿耍的氣急敗壞。他一邊戲耍著張生祿,一邊仍能好整以暇觀察著茶寮內的局勢。眼見胖子占盡了優勢,卻始終拿對方不下,心中不由得埋怨起胖子忒不中用,平時隻知道好吃懶做,以致功夫不進反退。


    刹那間,隻見鼠須男突然一個急刹,一招鉤腿反踢,剛猛十足。這一腳太過突然,外加張生祿被怒火燒昏了頭,隻顧著往前衝,完全沒有預料到。等他反應過來,胸口已經中招,仰天一跤摔了出去。


    鼠須男不與他正麵相對,張生祿已然怒不可遏,這時又被偷襲了一腳,怒氣更盛,屁股剛著地,挺腰蹬腿,立即從地上跳了起來,欲挺身再戰。然而隻覺得胸口窒悶,哇啊一聲,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這一腳勁道著實厲害,已傷及筋脈,張生祿再也支持不住,踉蹌了兩步,又坐倒在了地上,一時半會竟爬不起來。


    鼠須男一解決張生祿,就搶步衝向茶寮,準備應援。成炳豐聽到胖子呼喊幫手,不敢再隨意應付,右手搶到地下的一把長凳,借來一擋,順勢就從地上躍了起來。


    登時間,戰局大變,成炳豐起身後,隻憑著一把長凳,數招之內,就把胖子逼到了茶寮角落。


    黃須漢五人在一旁看得暗自心驚:“峨嵋派果然名不虛傳。”


    鼠須男方撲到茶寮口,見成炳豐一張長凳使得圓轉如意,已將胖子完全壓製在了角落裏,呈一邊倒局麵。照此形勢,十招之內,胖子必敗。他想著縱使兩人聯手,亦未必能占到上風,不值得以身犯險,拋下一句:“兄弟,扯呼!”即朝南路逃竄而去。


    胖子見搭檔臨難苟免,棄他而去,隻氣得咬牙切齒。先不說他輕功不如鼠須男,即便有同樣的輕身功夫,此刻被成炳豐纏夾住,想要往外多挪出一步都是困難至極,更別提脫身了。


    成炳豐心裏同樣著急,若給鼠須男跑遠了,恐追之不及,當即縱聲喊道:“師妹,師妹,淫賊要跑啦!”聲音洪亮,遠遠傳了出去。


    鼠須男奔出十來丈,回首不見追兵,心情大好。他對自己的輕身功夫十分自信,心想有了這十多丈的優勢後,應該高枕無憂了。剛這般想,就聽見成炳豐猛地一聲喊。這一聲喊,登時讓他駭然色變,他沒料到對方竟還有同伴窺伺在暗處,不由得加緊腳步,發足狂奔。


    茶寮的西麵有一片桃樹林,此時正值桃花盛開的時節,一眼望去,粉紅色的花海無邊無際。一陣風拂過,花瓣掙開枝頭,隨風飄蕩。漫天花雨中,但見一抹淡綠色由林子深處輕飄而出,忽左忽右,好似彩蝶穿花。


    茶寮上眾人舉首望去,隱隱約約可見來者是個花季少女,盡管看不清臉蛋,依舊能從其舒展的身姿中感覺到一股曼妙靈動。


    鼠須男逃竄之際,仍不忘頻頻後顧,始終不見有敵人的蹤影,以為隻是成炳豐的詐唬之計。正欲鬆懈下來,驀然間,斜刺裏一團綠影飛撲而出,頂著太陽,但見劍光一閃,附隨著一聲嬌喝:“淫賊,哪裏跑?”


    鼠須男被嚇得心驚膽寒,他壓根沒想到一旁林地裏會突然冒出個人來,不假思索,拋起張夫人就往劍尖上送。


    綠衣少女叱了一句:“無恥。”急忙收劍,左手順勢抱過張夫人,安置在路邊,腳下不停,連著幾下輕登巧縱,已搶在鼠須男背後,提聲道:“你個淫賊膽子不小,見了本姑奶奶還想溜?”


    話聲甫畢,鼠須男一聲尖嘯,兩柄彎刀突然回削,欲作最後的反抗。綠衣少女低頭一讓,身移步換,再次閃到了鼠須男的背後,同時還不忘用長劍在鼠須男大腿上劃一道小小的傷口,嬉笑道:“在這呢!”她突然起了玩心,想先作弄鼠須男一番。


    鼠須男大怒,一頓狂斫猛劈,卻總是慢了半拍。每次待他回轉過身,綠衣少女總能提前一步繞到了他身後。一連劈砍了二三十刀,別說傷著對方,連綠衣少女的正麵都沒瞧見。


    綠衣少女左右進退,回轉如意,就像貓逗老鼠一般,耍得鼠須男團團亂轉。


    茶寮這頭,成炳豐已將那胖子製服。張生祿稍作調息後,在手下鏢客攙扶下,替張夫人解了穴道。


    張夫人怒紅了雙眼,穴道一解,抽過丈夫腰間的寶劍,不顧攔阻,就衝入了田間。


    綠衣少女正耍得開心,一時不察,張夫人已經衝到鼠須男一丈之內。這一下變故大出綠衣少女的意料,鼠須男更是渾然不知。他讓綠衣少女耍的暈頭轉向,鬥又鬥不過,逃又逃不脫,隻能像隻無頭蒼蠅般橫衝亂撞。


    張夫人羞憤難抑,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是一劍。


    綠衣少女叫道:“慢著,我……”後麵半句“還有話要問他”沒來得及發出,就見長劍透心而入,直穿後背。


    鼠須男瞪大了雙眼,一臉的驚懼之色,嘴裏不斷地重複道:“你……你……”


    張夫人麵無表情,手中劍柄狠狠往裏一絞,鼠須男呻吟一聲,就此斷氣。張夫人猶不解氣,又在屍身上橫豎劃砍了好幾道口子,啐了兩口唾沫,方才離去。


    經此一鬧,眾鏢客再無心思用飯,個個低垂著腦袋,沉默無語,各懷心思,駕著馬車去了。


    那胖子自被反綁了雙手後,嘴巴就沒停過,一直在那喊冤叫屈。


    成炳豐讓他吵得煩了,踢了一腳,厲聲道:“給我老實點。”掏出一張畫像,來回比對,自言自語道:“似乎有點像,但感覺又不太像。師妹,你覺著他倆是牛頭馬麵嗎?”


    綠衣少女搖頭道:“應該不是,水平太次了。”胖子忙道:“對對對,我倆就是普通淫棍,呸呸呸,說錯了,我倆就是普通老百姓。兩位少俠行行好,放小的去了吧。”


    綠衣少女喝道:“奸淫擄掠也算普通老百姓嗎?”


    胖子一怔,隨即道:“那……那是我兄弟的主意,不關我事,我……我跟他不熟,今天才第一回見。”


    綠衣少女懶得與他多話,腳尖在其腰間一撞,封住了他的啞穴,跟著說道:“管他是不是,都交給鄉民們處理。”


    峨嵋派作為巴蜀兩地的領袖,在得知江湖上惡名昭著的采花大盜牛頭馬麵踏入境內之後,立即由“疾風無影劍”劉常新攜了一隊弟子下山追捕。


    一路尋蹤覓跡,追至綿州時,突然斷了線索。劉常新不甘就此放棄,於是分遣弟子分頭在綿州四周郊外打聽線索。


    昨日,成炳豐與綠衣少女方小琬在打探消息時,遇到浩浩蕩蕩一大隊的鄉民,手裏各執了鐮刀鋤頭斧子,群情激憤。詢問下來,才知鄉長未出嫁的小女兒青天白日遭賊人擄劫而去。鄉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哪是練家子的對手。幾個在附近田地幹農活的鄉民上前阻攔,全給打成了重傷。


    鄉民們當即遣了兩個小夥快馬加鞭到城裏去報官,可村莊地理偏僻,山路難走,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天的工夫。鄉長等不得,回到家扛了把斧子就出門了。鄉裏民風淳樸,一家有難,家家幫忙。這才有了成炳豐與方小琬一開始見到的情狀。


    兩人聽完,義不容辭攬下了這追尋任務。有能人相助,鄉民們自然高興不已。尋到半夜,終於在一個山洞內找到。當眾人趕到時,隻有鄉長的女兒一人躺在山洞內,衣不蔽體,已然昏厥。


    眾怒難消,在鄉長攜小女回去之後,其他人不眠不休,舉著火把,漫山野搜索,誓要將兩淫賊繩之於法不可。皇天不負有心人,到第二天一早,終於在十公裏外的一座小鎮發現了兩個淫賊的行止。


    成炳豐不知這兩個淫賊的身家底細,不敢貿貿然行動。出發前,劉常新曾多次叮囑,隻需打探線索,千萬不可莽撞。


    近年來,牛頭馬麵在全國各地作案累累,然而五湖四海的英雄好漢卻拿之無可奈何,隻因那倆淫賊神出鬼沒,多少次眼看即要被擒,總能逃之夭夭。次數多了,江湖上都開始傳起牛頭馬麵會妖法的傳聞。


    成炳豐與方小琬不敢大意,在得知淫賊的行蹤之後,第一時間派人回綿州城向劉常新報訊。


    為免敗露行跡,成炳豐又苦口婆心勸退了憤怒的村民,自己與方小琬遠遠尾隨在兩個淫賊之後。


    兩人小心謹慎跟蹤了一上午,卻始終等不到綿州城的消息。二人一合計,決定先行試探一番,就有了成炳豐男扮女裝搔首弄姿的情節。


    兩人押了那胖子正準備返程回去,路的盡頭突然揚起一陣塵土。漫天塵土中,一匹快馬飛奔而來。


    尚未近身,馬上人就遠遠喊了起來:“師兄,師姐,可找著你們了!”聲音稚嫩,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方小琬奇道:“魏師妹,怎麽就你一人,師叔呢?”


    方小琬與成炳豐雖是師兄妹相稱,實則二人同門不同師。方小琬師父另有其人,姓唐名霞,乃成炳豐授業恩師劉常新的師姐。騎馬趕來的小姑娘魏雲便是唐霞的最小徒兒。


    峨嵋派屬於道家門派,但並不要求門下弟子一定要皈依三寶。此刻三人之中,除了成炳豐,方小琬與魏雲都隻是俗家弟子。


    魏雲一下馬見到成炳豐一身女人衣裝,當場就愣住了,一臉疑惑道:“成……成師兄?”成炳豐的道人形象在她小小的腦袋中早已根深蒂固,這時突然換了女人裝,腦子卡殼,有點反應不過來。


    方小琬鬼靈精怪,立即打趣道:“什麽師兄,叫師姐。”魏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還真傻乎乎地叫了聲師姐,惹得方小琬嬉笑連連。


    成炳豐懶得去理會方小琬,轉向魏雲問道:“魏師妹,我師父呢?”


    魏雲聽過聲音才確定眼前這個女裝男子是貨真價實的成炳豐師兄,說道:“師叔在綿州城等我們回去呢。”


    成炳豐懊惱道:“牛頭馬麵還沒給逮住呢,怎麽這麽快就要回去了?”魏雲道:“昨天夜裏得到消息,說是牛頭馬麵早在兩天前就逃竄出綿州地界了,師叔說我們在綿州死守著也不是辦法。”


    方小琬泄氣道:“這兩個淫棍可真是狡猾。”說完恨恨地踢了胖子一腳。


    胖子一臉無辜,心道:“你們逮不著牛頭馬麵,跟我有什麽關係。”


    魏雲突然問道:“哎,方師姐,黃泉擺渡人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啊?”話音剛落,就聽得茶寮內“吧嗒”一記聲響,原來是黃須漢桌上一雙筷子落在了地上。


    成炳豐帶著警惕瞅了五人一眼,跟著拉過魏雲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魏雲撓了撓腮幫子道:“那天掌門師伯飛鴿傳書來,說是有個叫黃泉擺渡人的家夥藏匿在蜀地,若是碰著了,讓我們千萬不可妄動。”


    方小琬亦是頭一回聽到這個名字,搖了搖頭,轉向成炳豐問道:“師兄,你聽說過麽?”


    成炳豐麵露難色,不太想說,方小琬又催了一遍,他才勉為其難說道:“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方小琬和魏雲對望一眼,瞳孔中露出的不是恐懼,反是新奇,齊聲問道:“然後呢?”


    成炳豐支吾了幾句後,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四下望了一眼,uu看書 ww.uukanshu.cm 悄聲道:“聽說已故的大師伯就是讓這奸賊給害死的。”


    方魏二人張大了嘴巴,半天沒說出話來。


    方小琬道:“怪不得掌門師伯讓我們不可妄動,原來其中還有這麽一段過節呐。成師兄,還有嗎?”成炳豐搖頭道:“沒了,剩下的都是些江湖上的傳聞而已,當不了真的。”


    方小琬道:“你說出來,我不當真便是了。”魏雲在旁跟著附和。


    成炳豐深知這兩位師妹好奇心重,不打破沙鍋問到底是不會罷休的,當下全盤托出,不過多是一些江湖上的傳聞,最後道:“大概七八年前吧,他以一人之力屠滅了兩個門派,之後突然就銷聲匿跡了。”長歎一口氣:“本以為那魔頭已遭正法,沒想到竟然還苟且在世。”


    魏雲突然倒吸一口冷氣,道:“這個黃泉擺渡人會不會跟那大淫賊牛頭馬麵是一夥的?不然怎麽會同時出現在四川。”


    方小琬與成炳豐同時點了點頭,道:“有這個可能性。”


    黃須漢一桌除了二傻,另外四人都十分好奇方小琬三人的對話,可又不敢表露的太過明顯,隻得以側過了腦袋,凝神細聽。無奈相距太遠,聽了半天也沒聽清幾句。


    方小琬三人商討了片刻後,提解了那胖子往南去了。


    待峨眉派弟子一走,老者立馬站起身來,望著遠去的背影,道:“這三個雛兒肯定是回去搬救兵了,峨嵋派人多勢眾,不好對付。事不宜遲,咱們趕緊出發。”


    黃須漢一聲虎吼:“走!”五人縱身上馬,朝北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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