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文魁看著糧食卸下了船,交接之後,立即趕到行政署把情況向駱特做了說明;辭了駱特,又趕到合一藥堂,帶上有關資料,領著大壯到典當行以合一藥堂做抵押,借了高利貸。


    第二天,曲文魁高價雇到了船,便拿著借來的錢趕往旅順口。


    三天後,曲文魁在監獄外再見到二牛時,已經幾乎認不出二牛的模樣了。二牛說,在獄中,日本人常常以折磨中國人取樂,也以壓榨中國人的勞動謀財。他進到監獄後,幾乎每天不眠不休地勞作,稍一停歇,便會換來鞭打腳踢;稍一反抗,便會招致棍棒相加;可是吃的卻是豬狗不如。


    曲文魁聽了,瞬間眼淚模糊了眼角。曲文魁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怕二牛看見,把臉別到了一旁,低聲說道:“二牛哥,咱們回家吧。”


    “我早就想家了,咱回家……”二牛說到回家兩個字,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先生,行行好,給口吃的吧;先生,行行好,給口吃的吧……”曲文魁的耳旁傳來了微弱的乞討聲。曲文魁順著聲音看去,一個穿著破衣爛衫、披頭散發的老人跪在附近向路人乞討。一個日本警察走了過來,揮著棍子打了過去,乞討的老人連滾帶爬地躲避著警察。看得出來,老人殘疾了。


    二牛想衝過去保護老人,曲文魁阻止了。等日本警察走了,曲文魁走了過去,把幹糧塞給了老人。老人看到了幹糧,急急地給磕了兩個頭,便不顧一切地抓起來塞到了嘴裏。


    曲文魁看著老人狼吞虎咽的樣子,擔心噎著,便讓二牛討碗水來。等二牛把水拿來了,老人已經把飯吃完了。老人喝過了水,感激地說:“謝謝老板,您好人有好報,定會長命百歲。”


    恰似一道閃電從心中劃過,一個名字在曲文魁的腦子裏閃躍而出,曲文魁禁不住脫口而出,“你是簡老板?”


    簡老板瞪著渾濁的眼珠看向曲文魁。看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是少東家曲文魁?我不是在夢裏吧?”


    日本警察提著棍子又過來了。曲文魁和二牛扶著簡老板到了附近的一個旅館,安頓好住處後,曲文魁又找了大夫給他們兩人療傷治病。抽空兒,曲文魁還專門到領事館答謝了英國領事。


    數日之後,曲文魁和二牛帶著簡老板踏上了回家的船。


    簡老板告訴曲文魁,自己是河南人,有祖傳的修複古書的絕技。當年逃荒到了威海衛,看中了巡檢司對麵的位置,開了個古舊書店,原想著利用這裏的人氣賺點錢。不成想,巡檢司附近常年冷冷清清,根本沒有多少顧客,唯有秦巡檢常年出入他的書店。每當遇到好書,秦巡檢從來不吝嗇錢,盡管如此,書店仍然不賺錢。


    自己一直想把店關了,到外地謀生,可是實在不忍心讓秦巡檢失望,便勉強硬撐了下來。誰知道,自己無緣無故地卷進了秦巡檢的案子裏。雖然自己不曾害過秦巡檢,可是看到有人利用自己去害秦巡檢還是害怕了。秦巡檢的官司一結束,當天就逃離威海衛,到了天津英租界。


    曲文魁問:您怎麽又到了旅順呢?為何境遇這麽淒慘?


    簡老板說:自己到了天津後,修複古書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一時間名聲大噪,顧客盈門。好日子過了不久,有一個叫酒井的日本藥材商人登門說他在旅順有一批古舊典籍價值連城,需要修複。我本不想離家太遠,他當時就給了一筆豐厚的定金。我貪圖他的錢,就跟他到了旅順。


    酒井沒講假話,他的書確實都是難得的珍本,有些書連皇家都不一定有收藏。我用了差不多兩年的時間把他的書修複好了。


    活幹完了,我想我也該回天津了,誰想到,酒井不但不給報酬,還逼著我把古書修複的絕技傳授給他。我不同意,酒井便找了個借口,把我送進了監獄。在獄裏,日本人變著法得折磨我,讓我把絕技說出來。我受不了酷刑折磨,就把絕技說了出來。原指望著日本人能把我放了,誰知道,他們的一個監獄官看上了我的手藝,讓我在獄裏給他們修複從中國人手裏搶來的古書。就這樣,我一幹又是好幾年。前幾天,他們看我快不行了,就把我放了出來。


    聽了簡老板的話,曲文魁望著大海默默無語。


    海上風浪太大,船不停地顛簸,曲文魁的心更是隨著船上下不停地翻滾。“中國人的命難道就這麽賤嗎?”曲文魁看著茫茫無際的大海,在心中反複問自己,可是他無法回答自己。


    簡老板在曲文魁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能下地走動了。簡老板想落葉歸根,回到老家,曲文魁便四處尋找能與簡老板同行的人,以便路上照顧簡老板。


    過幾天就可以上路了,簡老板給了曲文魁一本書。書是簡老板手寫的,簡老板說他的古籍修複的絕技都在裏麵。


    曲文魁覺得這是簡老板賴以糊口的獨門絕技,自己不能趁人之危。簡老板說,自己已經來日無多了,不想把祖宗傳下來的手藝弄丟了。曲文魁聽了,默默地把書接了過來。此後幾天,簡老板親自演示,一步一步地教曲文魁如何修書。


    沒等學完簡老板的修書絕技,曲文魁心中便波濤洶湧,再也無法平靜了。簡老板的絕技裏麵有一個技巧是把半張紙貼在另一張紙上,一般人根本看不出兩張紙是合在一起的。寫上字後,半張紙揭掉,下麵沒寫字的部分如同新的一般。


    簡老板說,修書無非是把缺損的部分補上,可是後人填補的內容未必就是古人的原意,所以修書人一般都會盡量留下破綻:如果讀書人對內容有歧義,可以用刀輕輕刮一下,如果能夠刮掉,就知道是後期修補上去的。這部分內容被清除掉後,整個書仍然是完整的,讀書人可以重新把自己認為正確的或是考證出來的字句填上去。填完了,書仍然完整、美觀,幾乎看不出被改動過。


    電光石火閃過一般,曲文魁瞬間明白了:當年唐繼業與自己打官司時出具的遺囑竟然是用具保文書變造的。當時,娘簽好了具保文書交給唐繼業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唐繼業的筆,把文書汙損了,唐繼業當場重寫了一份。自己記得,當時唐繼業隨手把汙損過的文書扔到了院子裏。唐繼業走後,自己曾找過那份文書,可是沒有找到,當時隻是以為被風刮跑了,便沒有在意。現在看來,唐繼業是故意汙損了第一份具保文書,當麵丟掉後又偷偷撿了回去,把上麵的半張紙揭掉後,重新寫了內容,而簽名的地方沒有動。


    曲文魁向簡老板詢問唐繼業會不會這門手藝,簡老板很肯定地說:這個手藝他沒有傳授過任何人。


    曲文魁又問簡老板,有沒有在威海賣過可以變造文書的紙張?簡老板說沒有賣過,不過唐繼業以前來修過幾次古書,至於他有沒有偷過就不得而知了。


    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曲文魁重新寫了訴狀,訴唐繼業變造文書,騙取房產。為了幫曲文魁打官司,簡老板特意留了下來做曲文魁的證人。一個月之後,判決結果下來:原判有誤,房子仍歸曲文魁所有。


    第二天,簡老板辭別了曲文魁,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時已是六月中旬了。


    這天的中午,天上烏雲翻滾,雷聲陣陣,可是一直沒有下雨。威海衛的人們紛紛拿著祭品到街上、到海邊、到山上、到廟裏禱告,求龍王降雨。可是老天像要故意折磨人一樣就是不下雨,隻是一個勁兒打雷打閃。


    終於,半夜時分,一陣驚天的雷聲隆隆響過,老天像被劈開了一般,傾盆大雨兜頭而下,再也止不住了。這場雨連著下了兩天兩夜,威海衛久渴的大地一次喝了個夠。


    曲文魁買來的糧食已經分發到了農戶手裏,此時,恰到好處的雨水為農民種糧提供了充足的墒情。百姓晝夜不息地在地裏搶種糧食,隻用了幾天的功夫,糧食便搶種完畢。


    雨後,曲文魁踩著積水,推開了塵封十多年的唐家大院。院子裏一片破敗蕭條,全然沒有了往昔的熱鬧與繁華,過去的一切在這裏都成了過往煙雲。uu看書 .uukasu


    曲文魁在租界辦的天足會女校因為趙錦之收回了門麵房一直在到處遷移,漂泊不定。曲文魁有心買地蓋房,可是一直拿不出錢來。收回了房子,曲文魁同林子鳶、唐球兒和曲蛐兒商量,能不能把房子用來辦學?他們三個人歡呼雀躍,高興得不得了。


    整修房子的時候,曲文魁在地窖裏發現了夏允禮的遺體。巡捕房反複勘驗了現場,又調查了相關人員,初步得出了夏允禮是被唐繼業和唐萬財所害的結論。鑒於唐繼業已經死了、唐萬財失蹤了,案子到此就算結了。


    夏允禮是唐球兒的姥爺,是明月的爹,明月是曲文魁的姐,說起來夏允禮也算曲文魁的半個親人了。曲文魁把夏允禮隆重成殮起來,厚葬在了租界瑩地裏。


    曲文魁想為新學校建個操場,研究來研究去,覺得隻能把後花園推平,便請來工人把唐繼業建的假山拆掉了。出乎曲文魁意料的是,在假山的一個山洞裏竟然發現了一包金條。


    曲文魁知道,這是唐繼業的資產。按照規矩,這些資產應該由唐球兒繼承。唐球兒表示,這些錢不幹不淨,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任由爸爸處置。


    曲文魁斟酌再三,把錢分成了四份:一份用作唐球兒的教育基金,以備唐球兒上大學時使用;一份兒用來改造房子,力爭把曲家大院辦成威海最美麗的中學;一份兒用來在望山村給都家五兄弟置辦家業,讓他們能安心地在家鄉落下戶;最後剩下的錢,曲文魁還了高利貸,從典當行裏換回了抵押出去的合一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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