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燕子來。


    三月的威海大地,在春風的輕拂下,萌生一片新綠,昭示著人們,充滿希望的一年又開始了。池塘裏,鵝鴨成群結隊,遊來遊去,怡然自得。燕子自南方飛來,成雙成對,在房前屋後築窩忙。


    威海衛城裏,一場春雨過後,整個城市一掃冬天留下的陰霾,變得清新了起來。可是街道卻泥濘不堪,坑坑窪窪。


    路,更不好走了。


    一大早,李老板就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口迎賓,不時地與來賓寒暄著、客套著:“喲,王老板,讓您破費了不是?看您這鞋子髒的,我給您擦擦。”


    “李老板,說話見外了吧?今天是您家大喜的日子,我不來祝賀誰來祝賀?喲,您這是唱的哪一出?怎能讓您給我擦鞋呢?”


    今天是李老板的兒子迎娶鄭月兒的大日子。李家門口的春聯還嶄新的,就換上了一對喜聯;屋裏屋外,到處披紅掛彩,喜氣洋洋。


    剛剛日上三竿,李老板家就賓客盈門,擠滿了屋裏屋外。廚房裏,蒸汽不停地從大鍋小鍋裏冒出來,廚師們身前身後淨是碟碟碗碗,忙得團團轉。女人們摩肩接踵,你來我往,忙著裝飾新房,準備喜宴,整理禮物,忙得腳不點地,卻滿心歡喜。隻有李老板的兒子李小寶在炕上靜靜地躺著,百無聊賴,偶爾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忙碌的人們。


    房頂上一對貓子追逐著,打鬧著,發出了低沉的叫春聲,多少顯得與喜慶的氣氛格格不入。


    院子裏,吹鼓手賣力地奏起了歡快的百鳥朝鳳曲,努力為喜主增添喜慶氣氛。兩頂轎子旁,轎夫們穿戴著新衣新帽子,立在轎子旁,隨時準備整裝待發。


    威海規矩,結婚時男方準備兩頂轎子:一頂轎子是彩轎,去時新郎官坐,回來時新娘坐;一頂是官轎,去時空著,回來時新郎官坐。


    “時辰到了,請新郎官上轎。”司儀朗聲喊道。


    女人們趕緊拉起李小寶,把係著大紅花的彩綢披到了李小寶的胸前,簇擁著,把他送到了彩轎上坐好。此時,鼓樂齊鳴,轎夫抬起兩頂轎子向鄭月兒家出發了,抬著各式聘儀的人們、接親的人們跟在了轎子的後麵,形成了長長的一串迎親隊伍。


    一群兒童一路跟著轎子,一邊歡快地跑前跑後,一邊高聲唱著:


    山鴉雀,尾巴長,


    將(注5)了媳婦忘了娘。


    把娘丟到山溝裏,


    媳婦背到炕頭上。


    蒸餑餑,熬雞湯,


    不吃不喝又端上。


    娘在山溝餓肚皮,


    整天兩眼淚汪汪……


    司儀害怕聽到更難聽的,趕緊分發糖果。孩子們拿了糖果,勝利般地高聲歡呼著,跑遠了。


    李小寶頭伸到了轎子外麵,看著遠去的兒童,喊“停”。司儀過來道:“少爺,您有什麽吩咐?”


    “那有個貓子受傷了,我想去抱過來。”李小寶指著遠處道。


    “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中途不能落轎。”司儀道。


    “我不管,我就要那隻貓。”李小寶想從轎上跳下來。


    司儀無奈道:“得了,大爺,您坐著,我去給您抱過來吧。”司儀跑過去把貓抱了過來,遞給了李小寶。李小寶接過了,抱在了懷裏。迎親隊伍踩著泥濘,繼續上路了。


    雨後的威海衛城外,一種叫做大葉金雞菊的花草一夜之間把花兒開遍了大街小巷,到處花花綠綠。這種花草原產於英國,由英國人帶到了威海,卻出人意料地特別喜歡上了威海的土地,隻幾年的工夫,威海的路邊就被這種花草占領了。大葉金雞菊的花朵黃黃的,雖然不似牡丹般雍容華貴,卻透著一股野草般頑強的生命力,似乎在無言地提醒著人們,這裏是英國人的所在。


    雨後,城外剛剛鋪了石子的路麵被雨水衝刷之後,一塵不染,格外幹淨。


    這條街從前也是黃泥路,年前剛剛鋪上了石板,又用沙子細細地填過了。從此,這條大路告別了“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無奈與苦惱。


    文魁就在這樣的路上,在迎親隊伍的吹吹打打中,坐著花轎,往林大夫家裏走去。


    文魁的花轎吸引了眾多路人駐足觀看,不少人還指指點點地評說著。畢竟,嫁娶時刻,最能看出一家人的貧與富。在威海衛百姓心目中,曲家是高門大戶,迎親的時候少不得風光一番。隻是此時的文魁,已算不得富家子弟了,多少顯得有些寒酸的迎親難免引來路人關注的目光。


    迎親隊伍經過碼頭區時,文魁正默默地關注著路邊的店鋪,猛然間見路人紛紛向前湧去。文魁的花轎慢了下來。文魁這才注意到,耳旁傳來了洋樂器演奏的“百鳥朝鳳”聲。文魁向前望去,見對麵來了一群迎親的隊伍。隨著雙方越靠越近,洋樂器的聲音越來越響了。


    司儀從前麵跑了過來,掀開轎簾,喘著粗氣道:“少爺,英國人太不講理了,把咱們的路擋住了。我們前去交涉,他們就是不讓路。不但不讓路,還要我們給他們讓路,您看怎麽辦?”


    文魁道:“大伯,今天是我的好日子,鬧出事來不吉利。您看我們能不能讓英國人先走?”


    “這可不行。”司儀道:“結婚圖的就是個吉利。讓了路就把好運讓走了。再說了,在咱中國的土地上,憑什麽給洋人讓路?”


    外麵,迎親的樂隊打起了擂台,雙方把曲子吹得震天響。迎親的轎不能停,雙方的轎夫就地抬著轎顛了起來。


    文魁向外麵看去,旁邊是個剛建起來不久的一個小花園,叫塢口花園(注6)。文魁道:“大伯,我有個主意,您同英國人商量一下,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同時到公園裏去,並排轉一圈,轉出來後,我們再各走東西,這樣我們就沒有前後了,uu看書 .uukansh 也不存在誰讓誰的問題了。”


    司儀應聲之後,跑了過去。一會兒工夫,轎子開始前行了。


    在公園,雙方靠近之後,文魁看清楚了,原來是一對約莫二十多歲的英國青年坐著中國轎子結婚。隻是轎子裝飾得像個華麗的宮殿,超出了威海人的想象。抬轎的、奏樂的都是英國士兵,個個身強力壯、高大威猛。文魁想:怪不得喜樂這麽響,敢情是軍樂隊,隻是曲子聽著生硬、生硬的,有說不上的別扭。


    四轎並行的時候,對方官轎裏,一個青年掀開了轎簾,向文魁友好地打著招呼。文魁聽不清他說的什麽,隻是揮了揮手,算回應了一下。


    雙方錯開了轎子,回到了大路,各自繼續前行。文魁從轎子裏向前望去,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尖頂建築。文魁知道,那是不久前剛落成的教堂。教堂牧師戴維自己還認識,為建教堂,戴維曾找過自己募捐。文魁因為聽說戴維先前在城裏租民房傳教,惹了眾怒,被城裏百姓砸了教堂,趕了出來,就婉拒了。租界教堂建成後,不時有外國人到那兒舉行婚禮,接受牧師的祝福。想到這兒,文魁明白了,原來那對兒高鼻梁、藍眼睛的英國人是坐著轎子到教堂舉行婚禮了。眼下顯然是儀式結束了,趕著往回走。


    “這英國人真是怪。”文魁想:“本來簡簡單單的一個婚禮,愣是把中國的、英國的儀式都占了,弄得不倫不類的,看著別扭得慌。”


    注5:將媳婦,膠東方言,娶妻的意思。


    注6:塢口花園,即後來的鯨園,現如今的三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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