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威海,天氣捉摸不定,一大早還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不覺間就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一行送葬的隊伍在風雪中漸行漸遠。伴隨著飄落的雪花,白色的紙錢也在空中飄著,沿路灑了一地。


    二牛連夜從寧海州趕回來,在送別鄭氏的隊伍中找到了黃氏。黃氏離開了送葬的隊伍,立在路邊,聽二牛講述了廷葉被騙的經過,登時從口中噴出一股鮮血,把個雪白的大地染得一灘紅殷殷的。黃氏兩腿一軟,癱倒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文魁見了,一把把娘背起,拚命向家裏跑去。


    伴隨著越來越大的落雪,文魁身後留下了一串與送葬的隊伍漸行漸遠的腳印。嗩呐聲、哭喊聲在文魁的耳邊漸漸小了,隻有風的呼嘯聲依舊不停地在文魁耳邊猙獰地響著……


    寧海的雪越來越大了。廷葉抄著手,佝僂著身子,冒雪到了寧海州衙門,小心地對著門口的衙役道:“這位官爺,請問小民有冤屈,該如何上告?”


    衙役跺著腳,搓著手,問道:“告狀的錢準備好了嗎?”


    “小民沒有錢。”廷葉道。


    “沒有錢你打什麽官司?”衙役不樂意了,責怪道:“你沒聽說嗎,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小民錢被騙走了,官爺如能追回來,小民就有錢了。”廷葉道。


    “騙子找到了嗎?姓甚名誰?家住哪裏?贓物在哪裏?”


    “這……小民暫時不知道。”


    “一問四不知,你打的什麽官司?去、去、去,不要在此搗亂了。”衙役推了廷葉一把,廷葉站立不穩,後退了幾步,一不小心,跌坐在了雪地上。


    黃氏回到家裏,林大夫聞訊趕緊趕了過來,給黃氏診治過了,開了藥方,明月飛一樣地跑著抓藥去了。


    黃氏略微好轉了些,掙紮著抬起了頭,焦急地對文魁道:“你爹身無分文,一個人流落寧海,這冰天雪地的還不知要受什麽樣的苦!你盡快領著二牛回去找到你爹,把你爹安全領回來。”


    文魁憂心道:“娘,我聽您的,我這就動身。隻是您的病這麽重,我放心不下。”


    林大夫對文魁道:“你就放心去吧,一會兒我讓子鳶過來照顧你娘。你回來以前,子鳶就和你娘住在一起,這樣也好早晚照顧得體貼些。”


    “子鳶還沒有過門,住在這裏總是不方便。”黃氏道:“明月這孩子心細,就讓她照顧吧。”


    “明月好是好,可文魁不在身邊,我擔心明月一個人忙不過來。”林大夫道:“多個親近的人照顧總是放心些。”


    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很快,整個天空都彌漫在這飄飛的大雪中了。地上的雪越來越厚,文魁和二牛兩人背後各背一個裝著幹糧的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上路了。此時,大風刮來,騰起了一陣雪霧,天地之間一片餛飩。一眨眼的功夫,文魁和二牛就消失在了這雪霧之中,看不見了。


    鄭盤算葬了妻子,剛回到家中,李老板拿著兩刀燒紙冒雪趕了過來。


    “我這剛出去幾天,弟妹子就走了,我也沒趕上送送不是。”李老板依然尖著嗓子說道:“我這買了兩刀紙,逢七上墳的時候,你就替我燒燒吧。”


    “謝謝李老板。”鄭盤算冷冷地說道:“內人的事情讓李老板操心了。如今內人走了,李老板就不用老過來了。我這小戶人家,站沒地方站,坐沒地方坐的,千萬別因為我耽誤您做生意。”


    “按說咱兩家交情也不淺了不是,說話就不用見外了。”李老板道:“當初如果我娶了月兒,你就是我丈人。論年紀你比我還小,確實有些不合適。我思忖著,弟妹子不在了,你一個大男人帶孩子不容易,我尋思著讓我那犬子娶了月兒,咱兩家也就是兒女親家了不是。”


    “鄭月兒還小,加上他娘剛過世,婚事不急。”鄭盤算道。


    “大兄弟應該還記得,上次給弟妹子買藥,花了一百大洋不是。”鄭盤算道:“我的錢也不寬裕,就借了黃愣子的高利貸,展期一個月;過了一個月,就得利滾利了,利息也得加倍不是。我沒別的意思,也就先給你說說,你要是有錢,盡早還上。黃愣子人你知道,沒錢了,他可是隻要女人不要物件兒的主兒不是。”李老板說完,把借條放到桌子上走了。


    鄭盤算看著借條,登時跌坐在了地上。


    文魁和二牛兩人在風雪中跋涉了兩日,到寧海時已然滾成了雪人。兩人都精疲力盡,硬撐著轉遍了寧海的大街小巷,總算在斷牆殘垣中,找到了佝僂著身子躲避風雪的廷葉。此時,廷葉已兩天沒吃東西了。


    廷葉見了文魁,臉別到了一邊,身子卻不停地抖動著,壓抑的抽泣聲傳來,更顯悲戚。


    文魁過去扶起爹,已看不清爹的模樣了。衣服、辮子黑成了一團,臉上胡子拉渣,剛剛流下的淚水已然結成了冰晶。


    文魁就近找了家旅店,把爹領過去住下了。


    文魁知道,爹饑餓久了,不能大吃大喝,就到附近買了兩碗腦飯,讓爹慢慢吃著,等適應了,再接著吃幹食。


    子鳶和明月兩個人不眠不休地照顧著黃氏,黃氏總算慢慢有了好轉,能吃東西了,子鳶和明月兩個人一起包了餛飩,煮給娘吃了。黃氏剛吃過,林大夫又來了。子鳶和明月打過招呼,躲了出去。


    林大夫試過脈,診斷過病情後,拿起筆,邊開方子邊說道:“夫人,您的病起因是突受驚恐,複感外邪,致心脈不通,宗氣外泄。不過,根在內憂外勞,心神失養。如今,經過調理,已有緩解,隻是不可再操勞過度了。”


    “親家說的是。”黃氏道:“我這病根在心裏,一時半會兒好不了。我原尋思著先把文魁和子鳶的婚事兒定了,過個三年兩年的再結婚。如今,瞧我這身子骨,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你看咱們能不能找個好日子,把喜事兒辦了。”


    “子鳶娘早就盼著這一天呢。”林大夫道:“要論年紀,兩個人都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了。夫人看著哪天合適,知會子鳶娘一聲兒就行了。至於您的身體,您隻需靜養,過一段時間就會痊愈的,您放寬心就是了。”


    “外麵雪這麽大,文魁怕是一會兒半會兒回不來了。老話說擇日不如撞日。我也不找人算日子了,我想等文魁回來就趕緊辦了吧。”黃氏道。


    文魁安置好爹,休息了一日,恢複了精神。文魁想起曾聽衙役喊過‘神草堂少東家唐萬財賀老太太壽’,就讓二牛照顧爹,自己一個人出門找萬財去了。


    神草堂並不難找,不到半個時辰的工夫,文魁便看到了寫著‘神草堂藥鋪’三個大字的匾額。


    神草堂門臉不大,或許因為大雪,並無人員進出。


    文魁進去的時候,一個夥計正在整理藥材,見有人來,放下了藥材,迎了過來,問道:“請問先生,您想抓什麽藥?”


    “叨擾小哥了。”文魁道:“我想見您家少東家唐萬財。”


    “先生您是……”


    “我是您家少東家的朋友曲文魁。”


    “先生,您稍等,我這就去通傳。”夥計進去了。


    文魁趁著夥計不在,轉頭看了一下店麵。這是個典型的中藥鋪,雖然不大,櫃子卻是塞得滿滿當當的,看來買賣不錯。


    夥計一個人出來了,說道:“對不起,先生,少東家外出收賬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您如有什麽事情,可否告訴我,我也好轉告我們少東家。”


    “沒什麽,我隻是路過這裏,順路看看你們少東家。”文魁道:“既然少東家不在,我改天再來吧。”


    唐掌櫃帶了補品過來看黃氏。黃氏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有緊要的事情就不要過來了。”


    唐掌櫃道:“大奶奶,您病成這樣,按說我也不該過來叨擾您,可是實在沒法了。我等愚鈍,束手無策,隻好請大奶奶拿個章程。廷葉老哥被騙的事情已經傳了出去,這要債的已經堵門了。最要命的是借李老板的高利貸馬上就到期了,對方早就聲明了,絕無展期。您看如何是好?”


    “看來我們是躲不過這一劫了。”黃氏道:“這些天在病中,我也想開了,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當初合德織綢辦起來的時候順風順水的;如今辦不下去了,沒有一樣順。好壞都是天意。等盤算來上工,你和盤算一起盤點一下,就按照借款合約,uu看書 .uukanshu.cm 該抵的抵,該賣的賣吧。”


    為了給鄭氏治病,鄭盤算已是家徒四壁,負債累累了。可要是還不上黃愣子的高利貸,後果不堪設想。鄭盤算想來想去,唯有向東家借錢一條路可走。於是硬著頭皮到了黃氏家。


    鄭盤算剛進門,恰好黃氏在同唐掌櫃說清算的事情。黃氏見了鄭盤算,掙紮著起來了半個身子,說道:“弟妹子走了,原想著你怎麽也得過了頭七才能回來上工。如今你回來了,也好,織綢場辦不下去了,眼下就要清算,唐掌櫃他們正需要你,你就辛苦一下吧。”


    鄭盤算聽了大奶奶的話,把借錢的話吞到了肚子裏。應道:“大奶奶,您放心就是了。鄭月兒娘生前您沒少費心。鄭月兒娘不在了,又是您出錢才葬的,我們全家不知該怎麽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您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就是了。”


    文魁在神草堂藥鋪沒有見到萬財,轉身往外走。就在一轉身的當口,文魁看到一個身影在裏屋一閃而過。這個身影文魁再熟悉不過了——這個人就是唐萬財。


    文魁沒有說破,隻是滿腹狐疑地回去了。


    天已放晴,雪開始消融,可以出發了。文魁和爹、二牛他們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這是一趟傷心之旅。爹押送的東西無辜被騙,衙門也不管,隻能打掉牙齒往肚子裏吞。一起長大的朋友無緣無故不理睬自己,自己卻一直不知道原因,憋屈不已。


    文魁想,這寧海州一定藏著與曲家和唐家有關的秘密,也許有一天弄清楚了,這些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租界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載無窮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載無窮年並收藏租界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