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時候,姑娘再陪我多待一會兒吧。”周遊說罷脫下青衫長袍的外套,輕輕給侍女披上,搞得她立時滿麵通紅。


    “道長,這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夜裏寒露濃重,姑娘穿的單薄,容易招惹風寒的。我這人又天生不喜黑暗,所以隻能勞煩姑娘陪我在此,於情於理都是我應該做的。”周遊的聲音平淡如水,但聽在耳中卻頗為舒坦。


    “我看你和靈瑜郡主蠻要好的,為何不讓她陪著你呢?”侍女這話問得十分恰當,周遊是和靈瑜一起離開凰丹尹處的,不過卻未讓靈瑜送他離開,而是讓她帶著大酒保回了屋子。


    “我不是說過了嗎,夜裏寒露霜重,若是她陪我在此,容易招惹風寒的。”周遊的聲音依舊是平淡如水。


    “哎呦呦,怕她招惹風寒,所以憐惜她不憐惜我嘍。”侍女語氣微酸地調侃了一句,誰知周遊的神色卻正經起來:“我不想瞞著姑娘,不過的確是這樣子的。我不讓她陪是不想讓她跟著我吃苦受罪,給姑娘披衣服是怕姑娘跟著我太過受罪。我不能委屈了她,也隻能委屈姑娘你了。”


    這話的邏輯分外古怪,侍女一時間有些愣了,隨即哂笑兩聲不再理睬他。


    周遊自然知曉自己的話情商為負,但他覺得自己應該這般大大方方地說出來。又等了將近盞茶時辰,不遠處飄飄忽忽地來了一個影子,正是縮地成寸趕過來的公羊千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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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的公羊千循麵色有些冷,他懷裏正抱著好似沉睡的漸離。周遊見到此狀並未有所反應,而是淡定的指了指不遠處的拐子老馬:“把他放在馬背上,讓他好好睡一覺。”


    “不勞你操心。”


    公羊千循甩下一句話,不過還是將漸離好生安撫在了馬背。


    周遊走到他身前,緩緩舉起手裏的羅盤:“我知道當初丟下你和漸離是我不對,就像你大難臨頭想要不管我一般道理,其實誰都沒有資格去說誰冷漠無情。”


    公羊千循被這話噎得微微一頓,隨即指了指羅盤把話題岔開:“你明知道我想帶你去俊海國,現在又用羅盤召我過來,究竟所謂何意?”


    “我不知道司馬種道究竟有什麽心思,我隻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必須要有你才能護我的周全。若是你能陪我走完接下來的路,我陪你同去一趟俊海也不是不可以。”周遊倒是開門見山。


    “你終究還是要趟這趟渾水。”公羊千循有些默然,他知道眼下陵陽城已然是虎狼環伺之勢,但道門下達的任務又實在難以推脫。


    不過,這位千字輩大師兄終究是點了點頭,不過他表情上的凝重依舊是濃到化不開:“漸離究竟得了什麽病,為何會出現這般狀況?”


    聽聞此話,周遊的神色微微默然:“老毛病了,你別管他就是。不出三日就會完全恢複,無大礙的。”


    說罷,他朝著老馬走去。


    公羊千循滿臉不信任的神色,很明顯周遊是故意在回避什麽,說的話也全是敷衍的感覺。但他們之間的關係本就萍水相逢,他對漸離也毫不熟悉,沒有任何替他糾纏不休的資格。


    三人起步上路,直接朝著西城區快速行進。路上又遇到了幾波西梁黑軍,全被公羊道士盡數打發了。西城區也不算路途遙遠,幾人趕到的時候,天光才剛剛破曉。


    就像是當初和凰丹尹說得那般,周遊此番就是奔著太子涼來的。不管是為了案情,還是為了那個不省心的繡花將軍,他都必須再和這位高傲的太子好好談談。


    啞巴按摩店是他想出來的錦囊計策,因而並不算難找。店裏的一眾服部兵乙見到周遊也都驚喜莫名,在其指引下很容易便尋到了太子所在。太子涼似乎是早有預料他會來尋,早已沐浴熏香起了床榻。不過並未見到李眠出來相迎,畢竟眼下他還有獨到的“紅粉差事”需要晝夜照料。


    不過這些周遊是不知曉的,三個人被安排進一處偏房,休息半日後有一好漢來請周遊,直接將其帶到了太子涼所在的暖閣裏。


    暖閣中,一方茶桌,兩方蒲團,和上次相見時場景分外相似。


    太子涼還是那般氣度雍容,渾然沒有罷黜太子的落魄之相,也沒有因北戎大亂而有絲毫頹然。他恭敬地為周遊洗茶遞茶,這次沒有失去半分該有的禮數,而周遊亦是笑臉相迎和上次全然不同。


    “之前出言冒犯道長,說道長是逢人看相的下九流之輩,的確是涼的不是。不過當時道長初來乍到,李眠將軍一介武夫不會識人,涼屬實是不敢冒然重用。於是找個理由把道長打發走了,道長切勿介懷。”


    這話說得言辭懇切,話音方落手裏的茶也已然沏好了,是一壺上好的冰島白茶。


    “太子客氣了,上次我也是還未看清閣下,我知曉北戎和陵陽即將遭逢何等變數,因此想看看一位罷黜的太子是否會在流放中穩住腳跟,又是否能夠在大變中坐懷不亂。如果做不到這兩點,李眠就沒必要誓死追隨,因此當時便順水推舟地直接黑臉告辭了。”


    周遊也變得客套幾分,二人拱手飲茶,互相之間都有了幾分政治家該有的默契。


    “那道長經過這段時間可是看清楚了?”太子涼抿著嘴巴微微淺笑。


    “一清二楚,在奸臣誣告、宦官弄權、兄長奪嫡中忍辱負重,甘願流放又在江湖裏站穩腳跟,獨辟蹊徑麵對四方波瀾不驚,種種絕處逢生之舉,已經足夠值得李眠去追隨馬後。”


    周遊說完後,笑著飲了一杯茶,隨即也開口發問:“那太子呢,這些日子過去,可是也看清楚了?”


    太子涼聞言自嘲搖頭:“不瞞道長,這些日子確實有眼線替我觀察。道長在宮裏查案的過程我也略知一二,的確是深不可測運籌帷幄,值得涼今日多多討教共謀大事。不過對於道長你這個人,說實話我還是看不清的。”


    二人一番進行了一番商業互吹,但也的確生出了些許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然我們話已說開,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太子幾個問題,太子務必要如實回答,也不要懷疑我問的問題和解決陵陽危局的關聯性,可好?”


    周遊把話題引到了關鍵處,太子涼聞言倒是灑脫點頭:“我相信李眠將軍的舉薦,也相信我判斷的眼光,道長盡管發問,涼絕對知無不言。隻是不知道長此番前來,究竟是想知道些什麽?”


    周遊聞言笑笑,抖抖手腕又拿起桌上茶杯:“當然是案情!”


    聽聞案情二字,太子涼眉梢微微挑起,心底裏某處柔軟被微微觸動。


    他安靜地望著麵前的茶壺,壺裏的沸水將壺蓋推搡地波瀾不息,隱隱露出的球狀水汽好似錦鯉般翻騰飽滿,從蓋子四周鑽冒出來,張著大嘴互相撕咬著四下蔓延,好似幾抹狼毫大筆的寫意塗抹。


    “道長想知道什麽,可以和我直說。”


    他向來都喜歡這麽開門見山,之前表達對周遊的不喜歡是直來直去,眼下表達對周遊的讚許也是直來直去。當初被周遊甩臉子拒絕時後悔得直來直去,眼下為其答疑解惑心甘情願也是直來直去。


    因為他心裏麵清楚明白,眼前這個觀之不凡的道士,對他和他的封國都極度重要。雖然還沒有看到什麽實質性的結果,但這種感覺卻強烈的不太真實。


    “想必太子已經清楚,當初紫宸公給了你名分而不給你軍權,給了鄴王趙胤軍權卻不給太子名分。趙胤心生嫉妒受溫侯俊利用,結果已經不用我多說了,溫侯俊大勢已去,陵陽也亂成了一鍋粥。”


    周遊言語平淡地說著一些既定的事情,太子涼聞言亦是默默微笑。


    “道長還說這些幹嘛,宮廷裏已經是賀華黎的宦官天下。不過如今這方天下已經被各方染指,他賀華黎也是個可憐的傀儡罷了。”


    周遊聞言輕輕搖頭:“太子也看出來了?那敢問太子,您所謂的執掌傀儡者可有眉目?”


    道士越來越喜歡和太子說話,因為省時又費力,這就是聰明人之間的高效率交談。


    “這個不清楚,不過一個宦官能夠左右各方朝野,肯定背後有不可告人的勢力操控。”太子涼將煮好的茶水取下,為周遊換了一杯滾燙的新茶。


    “慢點喝,燙嘴,道長先說話,晾一晾。”


    周遊笑笑:“我已經查完了宮裏的龍鳳大案,殺害紫宸公的凶手就是賀華黎。他作案後偽造現場嫁禍給鄴王,百裏太後的死亡應該和他也脫不了幹係。”


    “也是他殺的?”太子涼早已知悉紫宸公的死訊,因此並未有絲毫波瀾現於麵色。


    “非也,百裏太後應該逃逸出宮了。同時出逃的還有剛出生的孩子,被裝在鄴王府裏的大雁籠子中運送出城。百裏的屍體也是不翼而飛,鈺璟宮的棺材裏出現神秘的女刺客,同時鳳棲宮裏出現了喬裝你大娘凰棠氏的家夥,我懷疑是同一個人所為。”


    周遊將案情全盤托出,並沒有任何遮遮掩掩。他這次來找太子涼也不是虛與委蛇,因此已經做好了開誠布公的準備,當然這也建立在對方也坦誠相待的基礎之上。因此他將半睜半閉的眼睛微微張開了一些,把麵前的趙涼看得更仔細了一些。


    提到凰棠氏,太子涼的神情果真微有落寞,拿著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緊,壓在杯壁上發扁地少了幾分血色。


    “看來道長的確是知曉了許多前事。不錯,凰棠氏自幼便護我長大,於我有乳母恩情。我早已懷疑父王的死和這狗太監有關,因而也不算驚訝。不過百裏太後和消失的孩子我並不知曉,更遑論這女刺客和喬裝者,道長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周遊一直盯著他的眼睛瞧看,他並不是在亂世中選擇棲主的謀士,他隻是想替某位繡花將軍的前程把好關:“在我看來,賀華黎、女刺客、喬裝者應該都是同一背後勢力所掌控,表麵上看是宮廷陳年舊案與新案堆疊,實際上一隻無形的手早已把持一切!”


    “道長的意思是早有有心人滲透進了北戎宮闈,並且將一切玩弄於股掌之中?但眼下宮廷裏群龍無首,為何這神秘人遲遲不出麵奪取強權?”


    太子涼的表情滿是隱憂,他是聰明人一點就透,自然能夠明白周遊的話意味著什麽。


    周遊聞言卻搖了搖頭:“在我看來,背後操縱之人的真正目的應該不是北戎王室,即便是有此想法,一個北戎州還遠遠達不到讓其現身的地步。”


    太子涼:“我在十九列國裏從未見過如此大胃口之人,道長認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周遊:“不好說,我目前的境界隻能看破此人在北戎設下的局,但還遠未企及和其分庭抗禮的地步。”


    “我還真的是第一次見道長如此謙虛認慫。”太子涼少見地打趣了一嘴。


    二人相視一笑,桌上的茶水一直在翻滾沸騰。暖閣裏的光景柔和明媚,北戎州的冬日泛著白光。一角寒杏樹枝從八角窗欞外探進屋子,外麵聽不見任何西梁黑軍的喊殺聲響。因為這裏是太子涼把控的西城,穆家死侍還沒有那般實力去過分造次。


    當然,這也僅是目前為止的情況。


    “道長既然說能夠看破此局,那不妨說說自己的見解。”太子涼再次開門見山。


    道士聞言也並未推諉,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熱茶,隨後趁著滾熱咽入噴吐白氣的喉嚨:“還能見解什麽,為了女人唄。”


    “難不成說賀華黎一個太監也是為了女人?”太子涼並不輕信,但周遊卻認真地點了點頭:“確實是這樣,無論是賀華黎還是背後的掌局者,在北戎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


    太子涼聞言立時明了:“那就隻可能是年輕貌美的百裏太後,賀華黎在掌局者的設計下弄出龍鳳大案,做出百裏太後慘死的假象,然後將孩子和百裏氏運送出宮?”


    周遊輕輕點頭,他開始有點喜歡和太子涼對話的感覺,比和李眠這個榆木腦袋交流順暢多了:“所以說孩子和百裏的屍體皆莫名失蹤,百裏案發現場出現的刺客應當也是掌局者故布疑陣,用天樞彗星針作為行凶利器,嫁禍給魁門與閣下,又將溫侯俊和鄴王牽扯進嫌疑隊列,你覺得這意味什麽?”


    太子涼的眉目深邃如山,他沉吟半晌,將道士周遊的話全盤在腦中回蕩一遍:“意味著有人想把我們全部扳倒,然後......迎接百裏太後和孩子回朝!”


    “太子果然聰慧,就是這般道理。賀華黎所有的謀劃與手段,無非就是想將北戎江山讓給百裏的兒子罷了!”


    周遊大口豪飲一杯茶,頗有幾分烈酒入喉的灑脫氣度:“隻不過,這應當僅僅隻是背後人的第一步。背後藏著的這個人絕非此般狹小肚量,北戎州能夠有今日此般危局,以前我看不明白,現在我逐漸有些眉目了!”


    “道長的意思是,有人在掌控這方天下,故意設計了十九列國劍指陵陽的亂象?但究竟是什麽樣的人能有此般能耐,左右各路諸侯以及西梁上朝,卻又隱匿無形毫無蹤跡可尋呢?這太可怕了。”


    太子涼握著茶杯的手微微顫抖,他腦子裏的想法越來越可怕,畢竟這種被人戲耍還自認聰明的感覺很不好受!


    “我還不清楚,不過我很想和他鬥一鬥。”周遊和其恰恰相反,他好似找到了無聊生活裏的某些趣事一般精神抖擻。畢竟眼下出現了一個將全天下作為棋子的大國手,他很想和其好好下完這盤大棋。


    “敵人在暗,我們在明,接下來的路並不好走。”太子涼沉吟道,聲音更冷了一些。


    “是明是暗並不是能草率決定的,我們先做好眼前的事情,自掃門前雪,再去圖謀更多地博弈。”


    此話說完,太子涼的眼神倏忽間盯緊道士:“道長,既然說到眼前事,那我便多問一嘴。我的眼線打探到一則消息,陵陽宮中出現了您師父的陣法,這事情你打算如何解釋?”


    “太子可是懷疑我?”周遊淡淡出言。


    “我是懷疑你那位還未出現的師父,當然一切也僅僅隻是懷疑,我對道長還是完全篤信的。”太子涼陪笑,但周遊卻哂笑起來。


    “太子,你這句話就很不值得我去篤信。大家都是算計利用之輩,這種不存在於世間的美好詞匯最好少提一些。”


    二人又討論了一會兒宮裏的案情,最終並沒有得出進一步的定論。周遊把桌上的茶水喝完,摸了摸已經微微脹起的小腹,伸了個懶腰抱貓站起了身。


    他一直都帶著歸去來兮,太子涼對貓貌似是非常感冒,隻不過他也沒見過一直睡覺的貓,因此也沒有過多發問。望著道士帶著白貓圍脖在暖閣裏踱步,一邊沉默一邊取出一本兵書翻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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