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緒前進在風雪之中,四周是閉塞而悲慘的城鎮,和空曠的郊外沒什麽區別,因為生活在其中的生命早已毀滅。


    與其說是城鎮,不如說是廢墟。


    不過和廢墟還是有一點區別的,那就這裏的房子都還能用,人道不會把火力浪費在房屋上麵,雖然人死絕了,但這些房子大多都隻是遭受了普通的傷害,並沒有人來刻意毀滅房屋。


    這讓章緒鬆了口氣,他好像有了一絲絲喘息之機。


    因為,房屋本身就是有力量的。


    按照巫道的理論,土地猶人之體也,普天之下,皆為一體,頭足相去,以億萬裏數,人居土上,猶蚤虱著人身也,蚤虱食人,賊人肌膚,猶人鑿地,賊地之體也,則一宅之土,猶人一分之肉也。


    所以,人居住在土地上,或者直接睡在大地上,都會遭到大地的反噬,讓身體受損,這也是直接睡地上會著涼的原因。


    因此,建造房屋的一大重要目的,就是隔絕這種侵蝕,人在房屋內,本身就能夠得到庇護。


    章緒小心翼翼的找到一棟看起來比較豪華的屋子,因為豪華的屋子,效果也會比較好,再看了一眼風水,確保這不是什麽凶宅。


    然後,他進入房子裏麵,掏出一張芥子袋中的紅紙,在脊檁上用紅紙寫上年月日和地址,用口水拍在房梁上麵。


    同時,他又用紅頭繩穿好兩串銅錢,一雙筷子,半尺大紅布橫拴在脊檁中間,寫上“大吉”幾個字。


    然後,他點香,開始祈禱屋神,並寫了一些簡單的祝詞。


    這是鄉野神婆們常用的招數,本質上是一場祭祀,是在祭‘宅神’,希望能夠借助宅神的力量得到庇佑。


    章緒敬神完畢,他又在房子裏找了找,找到了一些碗。拿出其中一個,在裏麵裝上他自己吃的幹糧,然後蓋在旁邊的房子邊上,這是分送左鄰右舍,敬拜孤魂野鬼。


    這一係列的儀式,其實都是在給宅神安位,巫道認為,天地間處處都有神在,所以,從擺地基那天起就有了宅神,宅神本身屬於遊神,所以要用紅紙寫上地址,拍在大梁上,借此吸引各方遊神前來入住。


    蓋在外麵的碗,也是為了讓孤魂野鬼們去幫忙通傳。


    遊神如果願意,就會在這裏安家,成為宅神,庇護一家。


    章緒在脊檁中間給宅神安了位,使它居於全家最高位置,高高在上保佑一家健康,用紅頭繩串錢,就是先給宅神的敬意,放在它的神位旁邊。


    隻是……


    有個問題。


    當一切的儀式完成之後,本來應該是會有遊神歸位成為宅神的,接著就會有宅神的力量庇護這座房子,將外界的寒冷隔絕出去。


    但遊神沒有來。


    章緒不明白,怎麽回事?


    如果是個正統巫覡的話,很快就可以自己找到答案,那就是因為……整個鬆國,已經沒有半個遊神了。


    人道的清除,可不隻是清除那些生命。


    從最基本的植物,動物,細菌,真菌,藻類,再到從地靈,到各種遊神,幽鬼——


    全部,無一例外,盡皆死絕。


    巫覡,或者他們的巫術,祭祀,借力山水,各方神祇相助,全部被抹殺。


    這片戰場本來就是為了鉗製巫覡而做的。


    章緒雖然這種武人,雖然修行的不是巫道,但畢竟是巫道環境下出生的,和鄉野神婆也學過幾手,而這些手段在這裏都失效了。


    人道全都算到,並且付諸實踐了。


    李啟想故意讓一個大祭節點出來,引誘人道,順便解決百越危機?


    好啊,那就大大方方的把魚餌吃掉,把魚竿甚至是釣魚人一起拽下水來。


    你會釣魚,魚難道就不想吃你?


    人道不一定知道李啟的打算,但他們肯定知道李啟有某種目的。


    那無所謂。


    大家都有目的,不妨看看誰的手段高超,誰能率先達成目標。


    這是一場戰爭,不是一場戰鬥。


    四品之間的戰鬥已經打過一場了。


    而戰爭才剛剛開始。


    對於李啟和人道的那位智囊軍師來說,他們的鬥爭已經緩緩拉開序幕。


    百越的萬物眾生,萬億億計算的生靈,都在兩者的智慧之間開始被影響,他們甚至察覺不到這種影響,但這一切將會堅定的推進,不會有半分遲疑。


    隻是……有個隱患。


    李啟會比較累。


    他才剛剛和人道四品折衝都尉打了一架,在對方知道自己跟腳的情況下,被針對性的戰術打成了平手。


    但對方卻可以好好養傷,李啟卻得拖著重傷之軀和對方的智者軍師繼續拚腦力。


    他的身中神損失如此之嚴重,讓他的元神不得不擔負起內天地的其他方麵的安排,這也直接導致了他的算力受限嚴重。


    用cpu來跑gpu的活兒,對他的算力占用極其嚴重,這種情況下的推演自然也嚴重受限。


    換句話來說……


    李啟現在,智力變低了。


    這對人道來說,或許也在計算之內?


    總而言之,局勢仍然猶未可知。


    ——————————


    另一邊,白狄來到了戰場之上。


    他受命前來,是為了收集情報,人道肯定也有類似的角色存在,畢竟七品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做這種事情剛剛好。


    他爬上一條坑窪不平的路,來到了荒涼的原野。


    此時正是夕陽,風卷起被橙紅色的雪花,高原上零星散落著岩石和荊棘,灌木被雪壓彎了腰,廣闊的冬日天空將這一切籠罩其中。


    明明不是下雪的季節,不過卻因為術法而導致了風雪千裏。


    地表上現在鋪滿了雪,橙紅色的夕陽映照在雪地上,晃的人眼花,天空中落下的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冰沙,被刮起的狂風一吹,卷起一蓬接一蓬,滿空飛舞而下,打在地上,沙沙亂響,風中不時發出一種淒厲的哨聲,聽去刺耳極了。


    雪霏霏,風凜凜,寒光淩亂,一片苦寒風景。


    “祈災之法……這場雪災,是巫道的法門。”白狄看著這些雪,他已經調查了數天,差不多已經得到了結果。


    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五行之沴,地氣為之也。水不潤下,火不炎上,木不曲直,金不從革,土爰稼穡,稼穡不熟,是之謂失其性。五行之性本乎地,人附於地,人之五事,又應於地之五行。


    如今的情況,就是‘水不潤下’。


    水不潤下,則為咎徵。


    凡恒寒、恒陰、雪霜、冰雹、魚孽、蝗蝻、豕禍、龍蛇之孽、馬異、疾疫、鼓妖、隕石、水潦、水變、黑眚、黑祥,這些災異皆屬之於水。


    此刻,有巫覡做法,使得水不潤下,讓五行失衡,進而出現了這千裏大雪,並且這種雪的寒冷幾乎無法抵抗。


    對個體強者來說,這樣的寒冷忍忍就過去了,大不了也就凍傷一下,傷不到根本,但對於軍隊來說,這種雪災不僅會影響士氣,還會導致成片成片的非戰鬥傷亡。


    “人道的巫覡嗎……”白狄思索了一下,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


    人道,也是有巫覡的。


    昔日人巫分家的時候,重黎二氏並沒有跟隨巫道,而是選擇了追隨當時的人皇。


    現在看起來,應該是人道那邊的巫覡出手了。


    他將情報抄送,通過術法發給機要處。


    很快就會有專家組接手這個情報,研究破解之法。


    戰場就是這樣,你一招我一招,互相比拚各自的手段,如果破解不了,那優勢就是對麵應該拿的。


    做完這些,白狄繼續在戰場上遊蕩,搜尋著敵人軍隊的痕跡,發現之後就立刻匯報,通過這種笨辦法,戰場迷霧被一點點揭開,人道的動向也開始清晰起來。


    沒辦法,隻能用笨辦法了,直接推演肯定被幹涉,以術法遠觀,或者幹脆從天空往下看,都可能被影響。


    比如白狄,此刻就在被幹涉的狀態之中,尋常的推演之法是找不到他的。


    那就隻能用人,讓偵察者來到戰場親自見見,然後匯報給上麵,這樣碎片式的信息,拚成一個完整的戰場。


    不過他並沒有動手,畢竟圍殺七品對這些人道軍隊來說,並不是做不到,他得小心點才行,還是情報更重要。


    隻是,白狄做這件事的時候,突然之間,他猛的回頭。


    就在他回頭的那一刹那——


    兩柄飛刀已經來到了他身周二尺。


    手中的獬豸劍直接出鞘,隨著一聲清脆悅耳的劍鳴聲,兩口飛刀被擊墜,同時白狄身周也開始出現一尊虛影。


    如牛,一角,毛青,身似鹿而四足似熊。


    那是獬豸的虛影,是正直之獸的模樣。


    “?”白狄露出疑惑的表情,他沒有發現有人的蹤影。


    但很顯然,剛剛的確有攻擊。


    沒等他想明白,又是兩口飛刀。


    飛刀在雪中削出兩條細線,無聲無息的掠過空氣,絲滑而又充滿弧線的美感。


    速度很快,刀刃很輕。


    不過,在獬豸那能夠看穿曲直的眼睛麵前,這根本算不上什麽,獬豸劍再度揮舞,將飛刀擊穿。


    然後,幾乎是同時,白狄的蕩魔真氣注入劍體,旋轉的劍鋒瞬間變化,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瞬息而來!


    看似什麽都沒有的空氣之中——


    劍鋒入肉,激起一片血花,劍刃與肌肉,軟骨之間的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一個身影隨之逃竄,躲開了白狄的追擊。


    “身融自然……果然是巫覡。”白狄甩了一下劍,血落入了白雪之中,然後融化在一片橙紅色的夕陽裏,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剛剛那是身融自然,對方似乎是覺得這樣就能蒙蔽他的眼睛。


    好在,獬豸的眼睛是能看穿人心的。


    他確實找不到對麵,但能夠清楚的看見‘心緒’的波動,這和高品修行者‘洞穿人心’的原理不一樣,這是獬豸的天賦神通,但無論如何,足夠看穿對方了。


    隻要感應著他的‘心緒’,那麽身融自然也無所遁形。


    所以,白狄馬上跟上,利用自己的移動速度緊隨其後。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跑不了了,那位身融自然的巫覡選擇了停下,同時解除了身融自然的形態。


    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巫覡,也是七品,不過……修行的功法和巫神山的有顯著區別。


    “身為巫覡,卻為人所用,重黎二氏還真是……特立獨行。”白狄也立刻停下,開口說道。


    說話的同時,他也在觀察對方。


    功法奇異,和巫神山的巫覡有著非常巨大的差別,但是卻能明顯瞧出‘同源’的意思來。


    重黎二氏,這兩支巫覡,是在太古人神分離的時候,最終選擇加入人道的兩支。


    既是聖皇,也是人皇的顓頊,命令重黎二人施展神通,令人神分離,絕地天通,是一次重大的改變。


    改變的結果是‘人神異業’,自此之後,人道的百官,和巫道的百官就有了區分,反映到官職名稱上則是不再將神名賦予官職,也直接導致了太古時代的結束,人,神,巫三者徹底劃開了界限。


    時至今日,巫仍然與神和妖有著良好的關係,不過人道卻已經在自己的道路上一騎絕塵,走到了‘以人代天’的地步。


    “人巫本就是一體,談何特立獨行,倒是巫神山,不肯放棄權柄,不願承認聖皇之名,自以為能夠居中調和萬物,不是更加傲慢嗎?他們居中調和萬物,其本身就是自以為自己比萬物更高貴,那和人道又有什麽區別?”那人也如此回複道。


    但白狄沒有回複這句,太古時期的事情,他不關心,已經不知道多久了,愛咋咋地吧。


    他隻是在關注對方的術法,說道:“重黎並稱,並且都歸於火正,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位南方,所以……你是以火法,阻止水氣潤下?這場大雪,是你的傑作。”


    “不錯,不過……你在乎這個做什麽?你不追過來嗎?”那位巫覡有些好奇。


    “沒必要,這不是你的本體,殺了也是無用,倒不如多聊兩句。”白狄說道。


    “多聊兩句?也是,你有獬豸殘魂附體,能分辨言語真假,我和你多聊兩句,不知道要被你套出多少事情來。”這位巫覡笑笑,點破了白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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