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泠瀟從來沒有思考過。


    但她也沒有思路,不可能順著思考下去,於是還是繼續追問:“所以……前輩有什麽結論呢?”


    她並不在乎答案到底是什麽,她隻想知道李啟的想法,通過想法與行動的結合揣摩出李啟的神韻。


    李啟則回答道:“你說,大家互相不信任,互相壓迫,是否是源於一種根本的,人與人之間的無法理解呢?”


    “嗯?”泠瀟訝異。


    等等,仔細思考一下,好像確實是這麽回事。


    人與人,天然就是不信任的,你不知道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對方對你有什麽圖謀,所以自然而然的就會有所防備。


    之所以有這種不信任,就是因為大家都無法感知對方的想法,不能理解別人的念頭。


    “這確實……是一個很簡單,但很容易被忽略的想法,但沒什麽用吧?畢竟你不可能去讀心,就算讀了心,也不能確定讀的是真是假,這個推論好像沒什麽一樣。”泠瀟思索之後說道。


    李啟則說道:“不,怎麽可能沒有意義,實際上,這是一切推論的基礎。”


    “一方麵是不近人情的冷淡和鐵石心腸的利己主義,另一方麵是無法形容的貧苦,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因為這種不信任。”


    “前幾天,我們一起去觀察了城市礦區旁邊的住所,你看見了嗎?”李啟問道。


    “我一直在看你,前輩,要畫出你來,這很難……所以我的眼睛裏隻有你。”泠瀟說道。


    言下之意,就是她並沒有注意那邊是什麽情況。


    “那邊是不入品的住所,我數了一下,一共一萬四千幢房子,裏麵住著至少兩萬八千個家庭,共約一百二十萬人。”李啟很清晰的報出了數據。


    這讓泠瀟非常的驚訝。


    她想到了自己擅長的繪畫。


    如果說泠瀟在關注李啟,想要畫出李啟的神韻的話,那李啟就在關注這個世界的所有人,想要畫出這個世界的神韻。


    僅僅是這一點,泠瀟就高興了起來。


    她更加了解了這位前輩,那麽就距離掌握對方的神韻更近了一些。


    李啟則繼續說道:“安插了這麽多人口,但那片地區的占地空間,總共隻有不到八十丈見方的,這種程度的擁擠,導致了裏麵的房間往往是許多家人擠在一起,好幾對夫妻,他們所有的孩子,有時候加起來能到五六個甚至十個,有時還包括祖父一輩,住在僅有一間屋子裏,而在他們的旁邊,就是大片大片的空地。”


    “是沒有地方嗎?亦或者是沒有建房子的原料嗎?不,都不是,地方有的是,建築原料也俯首可拾,哪怕是被稱為苦工的那些長生者們,他們也能輕鬆的讓這些凡人過上不錯的生活,之所以這樣,隻是因為他們害怕。”


    “長生苦工們,害怕凡人們搶奪自己本來就不穩固的地位,而你們,害怕苦工爬上來,通天境們,又怕你們爬上去。”


    “可是,擔心別人競爭,真的是理由嗎?這個世界……真的缺少資源嗎?”李啟問道。


    這讓泠瀟思考了一陣,她仔細斟酌之後,選擇了搖頭。


    是,她自己也知道,讓這些人活得好,其實並不需要多少資源,資源從不缺少。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資源有多少,但肯定不少這點。


    李啟更是知道,這可是個一品世界,一幫九品甚至不入品,他們消耗的還不如天地自然呼吸來的多。


    “你看,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因為你們互相之間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卻並不是因為生存空間和資源的問題引起的。”李啟說道:“那麽,這種恐懼本身又來源於何處呢,是來源於無法互相理解嗎?這種相互懷疑的本質,你思考過嗎?”


    這把泠瀟說懵逼了。


    相互懷疑……還有本質?


    其他人有可能害自己,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這麽說可能有點晦澀了,那我換個說法。”李啟笑笑:“你覺得,‘你’是你自己定義的,還是別人定義的?”


    “當然是我自己!”泠瀟馬上回答道。


    開玩笑,自己當然是自己定義的,她怎麽會讓別人定義自己?


    “真的嗎?”李啟馬上反問道:“別說的那麽肯定哦。”


    然後,他接著說道:“是其他人注視著你,和你交互,於是才有了現在的你,還是說……哪怕世界不管怎麽變化,你都始終是你呢?”


    這個問題,將對話的深度提升了一層。


    的確,一個人可能在不受其他人影響的情況下成長嗎?


    顯然是不可能的。


    那這麽說的話,人豈不是就不是主體了?


    從一開始,我們自身就是與他人共在,簡單說就是,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就是我的一部分,而且這個世界裏麵本來就是有其他人的,我從一開始就是和他人在一起的,‘每個人’都先天的就具有這麽一種社會性。


    大家都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所有人的本質都是一團人、是一種未分化的、抽象的、匿名的、模模糊糊的一群人。


    這個可能性,讓泠瀟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如果是這樣的話,豈不是說明……她不具備真正的自我?因為她無時無刻的受到其他人的影響,最終無數的影響才成為了此刻的她。


    她從未具備真正的自由意誌,她無時無刻不被影響,自我是一種社會性的產物,自我是由他人共同建構的。


    李啟像是教導,又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道:“所以,你說,這種抵製,其實是否是一種爭奪呢?你們害怕他們,不是因為害怕他們爭奪了你們的生存空間,因為你們都知道,而是在為爭奪主體性而戰。”


    “你們各自作為這一團模糊之人的一部分,想要盡可能的擴大自己的影響力,想要讓‘自我’壓倒‘他人’,最終占據‘他人’的自我,成為這一團人中的絕對主導,這樣才能呈現出真正的自我,否則呈現的便是別人的自我。”


    “你看,這種在群體之中,每個個體對主體性的爭奪,是否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呢?”李啟問道。


    他又像是在問泠瀟,又像是在問自己。


    在李啟假設的這個這個情況之中,他人即是必須存在的,又是必須打壓的。


    他人即地獄,不是因為他人懷有惡意,而是他人的存在,就是在傾軋自己的主體性,所以為了保持自身的主體性,他們就需要重申自己的主體性,打壓其他人的主體性。


    他人是無處不在的,即便實際上他人並沒有實際和你現場遭遇,即便你獨處的時候,你和他人也在進行著一種主體性的鬥爭。


    於是,壓迫其他人,打壓其他人,就成為了一種常態,這不是為了爭奪生存空間和資源,而是為了保證自身在這個抽象混沌的社會之中時刻獨立。


    泠瀟被李啟這一套說辭給唬住了。


    她甚至忘掉了自己是來觀察李啟神韻的,被李啟這種嚐試剖析社會本質的思考給震懾住了。


    但李啟沒有等她反應,他問完這些之後,再度低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顯然,這些問題,李啟自己也沒有答案。


    他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他需要觀摩更多仙天的實際情況,得到更多具體的信息,才能繼續推論下去。


    過了好一會,泠瀟這才抬起頭來。


    她眼前的李啟,依然是那副樣子。


    沉默,冷淡,忽視周圍的一切,認真的打量著周圍的一切,有一種故作高深的姿態。


    之前,泠瀟也以為這個人是在故作高深。


    但現在,聽了對方的言論之後,她發現,這個人是真的在思考著某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社會的根源。


    於是,李啟的神韻,似乎更加深刻了起來。


    她連忙拿出紙筆,唰唰唰的畫出一副速寫。


    很粗陋的速寫,甚至臉貌之類的都有些不像李啟。


    但那股沉思的氣質,卻有了三分真意。


    泠瀟看了一眼自己畫的速寫,幹脆的撕掉了這張紙。


    不夠,還遠遠不夠。


    這三分真意,根本不足以去描述眼前這個男人,她需要更深入的觀察,更細致的體會對方的舉動和思想。


    這麽一想,她甚至有些期待起來和李啟的下一步出發了。


    李啟也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指望對方真的給出答案,反正對他而言,留著泠瀟隻是為了避免一些麻煩而已。


    是的,如果趕走泠瀟的話,那幫本地的六品恐怕會很不安,不安的情況下,人就會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到時候李啟的安危倒是不用擔心,隻怕他想要觀察的社會結構會因此毀於一旦。


    這種監視,實際上也是出於對主體性的競爭嗎?畢竟,如果讓李啟占據主導,他們恐怕就會喪失在這座城市中的權威了。


    是的,在李啟構築的情況之中,權威,聲望,這些本身就是主體性的主要存在形式,當你的話語和意誌會被其他人貫徹的時候,這種主體性就展現的淋漓盡致,其他人的主體性被抹消,他們的個性被壓製,所有人都被迫去貫徹權威者的主體性,去實行他的意誌。


    當你自己需要其他人來定義的時候,你就已經不再具備主體性了。


    你需要其他人的評價來定義自己,否則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


    這很簡單而且很普遍,比如,一個典型的自我認知:我是個男人,我的工作是工程師。


    那麽,對這個‘我’而言,男人和工程師都是他自己對自己的定義,對自己的描述,對自己貼的標簽。


    可是,這些標簽,難道不是我們自己在和他人的互動中,從他人的反饋那裏形成的嗎?


    如果讓一個人獨自生活,不接觸任何外界事物,他還能形成這種自我認知嗎?


    所以,這難道不能證明,所有的自我評價,其實都是我們從他人對‘我’的注視,對‘我’的評判,對‘我’的描述那裏得來的。


    所以不存在真實的‘自我’,隻存在所有人不斷互相影響之下,不斷和其他人戰鬥著的‘自我主體性’。


    他人會和‘我’進行爭奪主體性的鬥爭,他人會物化‘我’,給‘我’貼上標簽。


    對於‘我’來說,這是不可接受的,我才是主體,我憑什麽被他人物化?


    但是,在麵對權威的時候,‘我’有可能會在這種爭奪主體性的鬥爭裏認輸。


    ‘我’覺得,他對我的標簽……還挺對的?


    我好像真的是一個男人,我好像確實是一個煉丹師,他們都說我是一個煉丹師,那我當個煉丹師也沒什麽不好嘛?然後我就躺在他人給‘我’編織的標簽裏麵,就感覺很舒服,去做男人該做的事情,做煉丹師該做的事情,可以去心安理得的當一個男人,當一個煉丹師。


    這就是主體性鬥爭失敗之後的結局,即:‘自我被他人定義’,‘依循他人的評價和定義尋找自己的位置’。


    而鬥爭勝利之後的結局,自然就是可以定義別人,在群體之中占據主導地位,可以說:“這些人其實就是懶而已”,“某些群體有著怎樣怎樣的特質”。


    勝利的特征在於,他所說的這些性質,會被其他人接受,乃至於成為某個群體的自我認知,失敗者自然就是接受了這些認知。


    有些人或許沒有勝利,但他也可以做這種評價,因為這樣可以裝作自己在主體性戰爭之中勝利了,有一種指點江山的快感,但沒人聽他的而已。


    這種能夠定義他人的權威,即為群體之中個體的勝利。


    而為了維護這樣的權威,就需要力量,名聲,財富,如此種種。


    這些東西的存在意義,就是為了方便的,輕鬆的定義他人。


    如此,那群體之中模模糊糊的‘一團人’,便在此刻分化開來,群體之中的個體就在此刻完成定義。


    所以,維持底層的存在,就是為了維持自身主體性的存在,即維護自己的絕對地位。


    李啟觀察著礦工們的勞作,思考著這些。


    又是幾天過去,他站起身。


    接著,他對泠瀟說道:“好了,下層的地方看完了,該去看看你們的地方了,我想舉辦一場宴會,麻煩你去發一下邀請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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