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盛元十七年的夏天出奇的燥熱,過後人們都說這是朝廷變故的征兆。到七月底,揚州已連續三月滴雨未下,城裏人見麵時打招呼也變成了“你看八月會不會落雨?”


    沈曆的生活習慣被迫發生了改變。從前一起床就坐車去綠漪樓吃頭一鍋蝦爆鱔麵,然後品一個時辰的雲霧茶,如今各家酒樓裏用來接雨水烹茶的大水缸都見了底,井裏汲的水又透出一股煙火氣,沈曆不得不命挑水工每天往家裏送兩挑觀音山的泉水專用來烹茶。


    這天已近午時,挑工仍不見蹤跡,沈曆的火氣越來越大,正待發作,卻見門簾動處,孿生女兒雙瑤、雙蕊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兩人都穿著大紅杭州絹月白綾子底的衫子,魚肚白撒花闊腳褲,腳底下又是一模一樣的紗綠平底繡花鞋,發剛齊肩,各戴一隻南珠花。


    雙瑤見了沈曆,一徑走上來窩進懷裏,嬌聲說:“爹爹,薇姨說我生日時還給我做青團子。”


    雙蕊蹬著太師椅爬到了書案上,正翻弄一本賬冊,聞言便道:“瞎說,青團子是清明才吃的!”


    “薇姨說了,隻要我喜歡就給我做呢!”雙瑤一臉驕傲。


    雙蕊不屑一顧:“誰許你叫她薇姨?娘說了,她是咱家花錢雇的下人!”


    雙瑤不高興,繃著小臉向沈曆求助:“爹爹你跟她說,薇姨是教我們讀書寫字的先生,不是下人!”


    沈曆知道她們說的是家裏請的女先生唐薇。那唐薇二十六七歲年紀,身段高挑勻細,五官端正,若不是左邊臉上一片麻子,倒是好個相貌。前年姚淑宜說起女兒們缺個教引媽媽,常來家中走動的劉婆子便推薦了唐薇,說是從南邊來投親的,夫家娘家都世代書香,寫的一筆好字,又會畫又會繡,詩詞歌賦張口就來,隻可憐遭了時疫家裏人死光了,又沒有子嗣,隻得逐日替人做些針指勉強度日。沈曆原本想讓幾個女兒跟著沈應嘉在外院讀書,姚淑宜卻說女兒家不合拋頭露麵,一力做主把唐薇請了進來。原說跟著做針線,認得幾個字罷了,誰想唐薇倒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先教了《女戒》,又念了《大學》,每天還照看她們姊妹描紅,不到兩年時間,大小姐玉娘、二小姐雙瑤都跟唐薇極其親近,就是下人也都說唐大姐溫柔謙和,是個好人。


    雙瑤姊妹兩個為著唐薇是不是下人越說越大聲,末後雙蕊跳下書案,刮著雙瑤的臉羞她:“不羞!吃個青團子就管下人叫姨!”


    雙瑤高聲道:“你胡說,薇姨不是下人!”


    “雙瑤!又欺負你妹妹!”話音落處,姚淑宜來了,摟過雙蕊道,“你是姐姐,凡事要讓著妹妹,這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


    雙瑤委屈:“娘,我沒欺負妹妹,我隻是跟她說薇姨不是下人。”


    “還狡辯!我進來時分明看見你對妹妹又叫又嚷的,這麽大女孩家,一些謙讓都不懂!”


    沈曆見雙瑤眼圈紅了,趕忙和稀泥:“好了,六七歲的小孩子哪天不拌嘴?走,爹去燉盅好茶給你吃。”


    姚淑宜忙說:“老爺別走,我正是為這事來的。”打發寧媽媽帶走了姐妹倆,這才開口:“老爺,今天的泉水我隻留了一挑。”


    沈曆抬抬眉毛,想到姚淑宜一向不會無理取鬧,耐著性子沒做聲。


    姚淑宜又道:“六月時老爺說開銷大,裁了內院二十兩銀子,這幾個月家裏都是算著用,老爺近來連著六七遭去鹽課走關係,庫房裏幾件貴重的玩器全送了不說,賬上也支了**千的銀子,我問過劉掌櫃,最近號子裏的收益比去年這時候少了三四百兩,老爺,不是我不遂你的心,實在是進的少出的多,像泉水這一項,連水錢帶腳錢,一天也是三兩銀子,比茶樓裏貴了一倍不止,況且也隻用得了一桶,下剩的你又嫌不新鮮不肯吃,還不是給大灶上糟蹋了。依我說,從今天起,兩天送一挑吧,既不浪費,又還新鮮。”


    沈曆半天才搖搖頭,笑道:“這一變天,害得我連口好茶都吃不著。好吧,就依你。”


    平日裏為他花費大,姚淑宜沒少跟他口角,今天見他應的如此痛快,倒怔住了,沉吟了一會兒,試探著問道:“往年都是逢節逢年才給鹽課送禮,怎麽這幾個月不年不節的,緊著給各處打點呢?”


    沈曆想了想,說:“不僅這幾個月,下半年的生意還不知做成做不成。”


    姚淑宜低聲道:“是為三皇子登基的事?我聽大哥說現在要緊的衙門全都換了人。”


    姚淑宜的大哥姚文是盛元十三年的舉人,進士未曾及第,這些年一直在跑關係等候缺,官場上的動向最是關注。沈曆點頭道:“正是為這個。聽說巡撫已經被人參了,鹽務上幾個油水大的衙門惶惶不可終日,都說馬上要大換血,又說朝廷下決心整頓鹽務。如今衛、李、羅三家都忙著各處探聽消息,衛家還把手裏下剩的鹽引低價盤給了散商,幾個私鹽窩子也不做了,聽說他家潤祥號存的貨還不及往年一半,還不知如何虧空呢!”


    姚淑宜著實吃了一驚。她是地地道道的杭州人,衛、李、羅三家總商的豪富,在繈褓裏就聽得爛熟,別說三家的主子,連普普通通一個看門的也在外買房子買地,呼奴使婢的。尤其是衛家,子弟雖然不多,個個都是人中龍鳳,幾個房頭各司其職,有入仕的,有把持綢絹布匹生意的,有專做地主的,各房同氣連枝,官商相護,半個杭州城的錢都被他們賺了,據說潤祥號賺的銀子足夠買下杭州城了,連他們都收手,難道以衛家的勢力還扛不住?


    她憂心忡忡的望著沈曆。這個男人精明、世故,但虧就虧在底子太薄。衛家雖說祖籍山西,但移居杭州已有百十多年,尤其是祖父一代當上總商之後,家底更是豐厚,再沒人敢瞧不上他們是外來戶了。但沈家隻是在兩淮間走販私鹽的小徽商,一年到頭也賺不夠百兩銀子,直到沈曆的父親發了注橫財,在杭州開了恒發號,這才站穩了腳跟。沈曆自幼跟著父親在生意場上廝混,精明強幹,廣積人脈,上至衙門下至私鹽販子都能扯上關係,恒發號在他手裏賺了大錢,沈家也成了有頭有臉的人,不然也沒資格和姚家這樣世代書香的本地人攀親——但是,說到底不過是發了財的商人娶了沒落家族的女兒,姚家若是家底再厚些,也輪不到沈曆這樣根基淺薄、胸無點墨的人做女婿。隻是一點,不管沈曆賺了多少錢,在杭州世家的眼裏也不過是外來的暴發戶,姚淑宜一年到頭難得收到朱門繡戶的請帖,便有也多是姚家的關係,為此姚淑宜沒少暗自神傷。如今沈曆嘴上說的淡然,可如果連衛家都如臨大敵,沈曆單槍匹馬闖天下的,能順利過關嗎?


    沈曆見她不吭聲,知道是擔心,笑說:“娘兒們管好後院就行了,生意上用不著你操心。”


    姚淑宜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眼見四下無人,低聲道:“跟那些匪類,你快斷了往來吧!”


    姚淑宜口中的“匪類”,指的是在江浙一帶流竄的鹽梟。這些人多是農民,農忙時種田,閑時就到近海的鹽場販些私鹽賣,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這些年接連出了幾個有謀略的頭目,把平時各自為戰的鹽販子串聯到一起,各派了分工,有專收私鹽的,有專管販運的,也有專管銷售的,漸漸成了氣候,手裏的私鹽數目越來越大,甚至還有占山頭修鹽寨的。揚州那些不安分的鹽商多從鹽梟手裏買鹽,價錢便宜還省了運費,買回來攙在官鹽裏一起賣,神不知鬼不覺賺了一大筆,沈曆便是其中之一。這些年每到官府抓鹽梟時姚淑宜就捏著一把汗,可沈曆總說這事行裏人都知道,隻要錢送的到位,官府絕不會為難。


    若是往常,沈曆早又一擺手說聲“婦人之見”,可是這次他卻沉默了。上個月官府端了幾個私鹽窩子,又聽說清風寨幾個頭目反了水,領著官兵把幾條販鹽的小路都封死了,斷了鹽梟的財路,就連雙石寨的於七都準備拆夥了。莫非新皇帝下決心整治鹽務?可誰都知道就是玉皇大帝當巡撫這鹽務也幹淨不了,除非把兩淮的官吏和商人全殺了。隻是難保衙門裏為了討政績抓幾個人充數,更怕自己就是被充數的人。


    他不想在妻子麵前露出怯意,便順水推舟道:“風聲是有點不對,不過朝廷隔一陣子就整頓鹽務,這些年究竟也沒什麽大動作。再說揚州做這個勾當的也不止我一個,拔出蘿卜帶著泥,沒十二分把握,我想官府不會下狠手。也罷,幹脆這幾個月恒發號先關張,我帶著夥計去淮北的鹽場走一趟,一來進貨,二來躲躲風聲。”


    姚淑宜見他聽勸,鬆了口氣,正想趁勢再說幾句,門外微微一聲咳嗽,卻像是管家白喜。沈曆揚聲問了句:“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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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喜弓著腰進來,也不說什麽事,隻是卑謙地站著。


    姚淑宜心知他這麽大膽闖進來,必定與沈曆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有關,冷哼一聲,目不斜視出了門。


    白喜這才湊近了低聲說了幾句,沈曆一聽就變了臉色:“什麽,這廝簡直不知死活!”


    白喜為難道:“人讓我穩在後園,死活不肯走,口口聲聲見老爺。”


    “混蛋!”沈曆抄起案上的端硯摔了出去,砸在牆上一聲悶響,墨汁四濺,倒把躲在窗下的姚淑宜驚的三步並作兩步走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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